“问世间,情是何物?”天南地北双飞雁,且以“生死相许”,况万物之灵、天地之心的人类?爱是永恒的主题,情是不老的神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是诞生于三千年前的华夏古老情歌,也是咏唱了三千年的诗国不老情歌,作为“诗三百”的开篇之作,又堪称华夏诗国的“第一情歌”。《关雎》意象所蕴含的“关雎”与忠贞爱情、“淑女”与理想少女、“琴瑟”与和谐夫妇、“钟鼓”与团圆幸福等母题,对中国文学和民族文化精神产生了深刻影响。
孔子作为《关雎》的第一读者,以整体性阅读的态度,从审美与教化的双重角度,对作品的无邪之思、中和之美和盈耳之乐,作了精辟阐释和高度评价,奠定了《关雎》三千年的接受基调。两汉时期,随着《诗三百》被儒家赋予“经”的地位而成为“诗经”,汉代儒生“《诗》作经读”,《关雎》被视为美“后妃之德”,或刺“好色无度”的美刺之作,优美的婚恋情歌变成了严肃的伦理教材。从两汉“《诗》作经读”,经魏晋“文的自觉”,到两宋强调“《诗》作诗读”,《关雎》逐渐恢复原初的情诗面貌,明清诗评家对《关雎》的审美意象、抒情结构和艺术技巧作了深入阐发。从闻一多开始,现代接受者从纯文学观念出发,几乎众口一词把《关雎》视为男欢女悦的优美情歌。纵观《关雎》三千年接受史,这是一部由“《诗》作经读”到“《诗》作诗读”,亦诗亦经、亦经亦诗,审美与教化双线演化的历史,也是一部中国人诗评观念的嬗变史,一部中国人审美意识的演化史。今天,当人们超越了伦理主义与审美主义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同情的理解看待诗教传统,完整认识《关雎》在历史上“诗”与“经”的双重身份和双重影响,又引起了当代接受者的新思考。
西周至春秋500年诗心凝聚而成的《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却并非中国第一批诗歌创作。在《诗三百》编集定型之前,中国上古诗歌创作已有近千年的历史。《诗经》虽称“总集”,实际只是西周至春秋中期之前诗歌创作的一个“选集”,远非近千年诗歌作品的全部。那么,为什么说《关雎》是华夏诗国的“第一情歌”?这是因为,无论从上古诗歌史,还是从《诗经》本身看,《关雎》都是一首情节曲折完整,情感深挚谐美,具有欣欣之生意,最能体现华夏乐感文化精神的爱情婚恋诗。
相传《诗经》之前的古佚诗,《文心雕龙·明诗》有简要描述:“昔葛天乐辞,《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弦。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讽,顺美匡恶,其来久矣。”《明诗》论及的《玄鸟》、《云门》、《大唐》、《南风》以及《五子之歌》,前二首不传,后三首尚存
;在艺术上“辞达而已”,在主题上“顺美匡恶”,从题材看,则无一涉及爱情婚恋内容。
先秦古歌中表现婚姻内容的诗篇,似仅见于《易经》卦爻辞。有学者认为,《屯》卦的爻辞中就保留了一首完整的“婚礼之歌”
:
屯如,邅如。
乘马,班如。
匪寇,婚媾。(六二)
乘马,班如。
求婚媾,屯其膏。(六四)
乘马,班如。
泣血,涟如。(上六)
踌躇不进,徘徊不前。
驾着马车,犹豫盘桓。
不是强盗,而是婚媾。
驾着马车,犹豫盘桓。
寻求配偶,盛满脂油。
驾着马车,犹豫盘桓。
哭泣无声,泪水涟涟。
这不妨说是一首古老的婚礼进行曲。婚礼之前,创设了一个悬念:驾着马车而来的,是一群什么人?来干什么?开篇紧紧抓住读者。马上云破月来,涣然冰释:来人不是强盗,而是求婚的队列。接着是婚礼的进行,介绍求婚的聘礼。最后进入高潮,新娘无声饮泣,泪流满面,泪水中似乎交融着悲与喜。
这首易经古歌给今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有景有情,画面流动,富于力度。然而,毕竟诗语稚拙,音节简单,仅为诗之雏形,对婚恋内容的表现,在先秦古歌中仅见而已。从情境的完整性、情感的曲折性、婚恋观念的文明性以及诗歌艺术的成熟性诸方面看,更是无法与《关雎》相比拟的。
从《诗经》相同题材作品看,《关雎》仍堪称华夏诗国的“第一情歌”。这倒并不是说《关雎》是“诗三百”的“开卷第一篇”,而是因为它是《诗经》中唯一完整表现了从“邂逅”到“成婚”的婚恋全过程,成为《诗经》中最具有欣欣之生意的婚恋典范之作。
《关雎》分章,汉代有三章与五章之分。《毛诗正义》说:“《关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四句,二章八句。五章是郑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这是说,《毛诗》分三章,一章四句,二章八句;郑玄分五章,章四句;孔颖达从郑,即“《关雎》五章,章四句”。这两种分法,各有其情景逻辑。《毛诗》分为三章,首章“感彼关雎,求爱之始”,二章“求之不得,哀而不伤”,三章“得之为欢,乐而不淫”
。郑玄分五章,首章“邂逅”,二章“求爱”,三章未得之苦,四章相恋之欢,五章既得之乐
。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而非严格的传统婚礼习俗看,男女婚恋,一般要经历邂逅、求爱、相恋、定情、成婚、婚后生活诸阶段。因此,从“邂逅”到“成婚”过程,郑玄的五章比之《毛诗》的三章,表现得更为细腻、深入、完整。《国风》160篇,表现男女婚恋题材的作品将近半数,广泛涉及邂逅、求爱、相恋、定情、成婚、婚后生活等各个方面。如《野有蔓草》之“邂逅相遇”、《河广》之“隔河相思”、《静女》之“热恋幽会”、《东方之日》之“幸福婚礼”、《桃夭》之“赞美新娘”、《螽斯》之“多子多孙”、《女曰鸡鸣》之“夫妇挚爱”,此外还有大量表现夫妇别离相思、弃妇忧伤哀叹的作品。然而,完整表现从“邂逅”到“成婚”的全过程,窈窕淑女令人爱慕,君子求爱哀而不伤,在琴瑟和谐、钟鼓欢乐中,为华夏先民理想的婚恋生活提供了诗意的典范,《关雎》之外,别无他作。因此,《关雎》堪称华夏诗国的第一情歌,也是《诗经》中最具有欣欣之生意,最能表现中国人对爱情生活美好追求的婚恋经典。
那么,孔子把《关雎》置于“诗三百”之首,是否也基于这一考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