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时常认为,如果不是童话故事的剧情需要,世间根本就没有邪恶的继母。我个人认为这是错误的,更确切地说,如果没有抓住人们(无论大人小孩)身上隐匿存在的某些东西,那任何童话故事或恐怖漫画都不可能具有普遍的吸引力。童话故事所蕴含的,就是抓住了一些真实的、令人恐惧的和无法接受的东西。是的,三者皆有,真实的、令人恐惧的和无法接受的。人性中任何一星半点不可接受的东西,都会被提取凝结成了可以被接受的虚构的神话或童话故事。这里的问题是,是什么人性因子结晶凝结出了关于继母的童话故事?不管是什么,它既与憎恨和恐惧有关,也同时与爱有关。
任何人都很难将人性中的攻击性聚集起来,并将其与爱搅和在一起。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困难在婴儿早期就遭遇了,婴儿最开始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非常极端的,非善即恶,非好即坏,非黑即白。坏的部分令人恐惧和厌恶,好的部分被全部接受,好和坏是彼此隔绝的。伴随着成长,婴儿和儿童会逐步走出这个阶段,到达下一个阶段,在这里,他们能够容忍毁灭性的念头与爱的驱力同时存在。之后他们会感到内疚,但他们也发现自己可以做一些好的事情来弥补。如果母亲愿意等待,婴儿真诚而自发地表达爱的那一刻就会到来。而在此之前,在人生的最初阶段,将好坏截然分开是婴儿通常用来应对困难的办法,即使是成熟的成年人也不能完全丢弃这种方式。而在儿童期,尤其是幼儿期,我们很容易允许这种婴儿期遗留的存在。试想一下,当我们阅读或讲述一个好和坏二元对立、截然分开的故事时,我们其实还能发现这种自动化模式。
通常生母和继母在想象中会被放到极端的位置,这点很重要,尤其对于我接下来想说的内容。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孩子们恨他们的母亲,对任何人而言,直面这种对母亲的恨都是很困难的,有些人甚至不愿意听到“恨”和“母亲”这两个词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然而,不说不等于没有。如果母亲们恪尽职守,那在她们逐渐把孩子们引入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她们自己就成了艰难、苛刻的现实世界的代表,而现实世界往往是冲动和欲望的敌人,因此,孩子对母亲自然会有愤恨,即使孩子对妈妈的爱毋庸置疑,还伴有崇拜,但愤恨也会如影随形。基于此,如果有两个妈妈,一个生母死了,又来一个继母,处理就会变得简单,你很容易看到孩子为了缓解紧张不安,让一个妈妈是完美的,而另一个是可怕的。孩子以此方式将对真实世界的期望与自己的信念系统保持一致。
超越以上阶段之后,孩子才会最终理解或感受到母亲的奉献。是母亲在他的生命最早期为其提供必备的条件,让其能够得以成长、发展,开始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拥有个人权利、个人动力和个人生存技能。换句话说,生命最开始,婴儿是处于绝对的依赖状态中,当孩子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然形成了对原初母亲意象的恐惧,认为她拥有着全部善和恶的魔力。我们每个人都很难理解和接受,这种全能力量的原初载体就是我们自己的母亲,她作为一个可爱的人被我们认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完美的或完全可靠的,她只是一个凡人。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如此危险。特别是,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儿的话,你要面对的母亲,一开始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接着是一个代表着残酷事实且令人抓狂的人,同时是一个始终都很可爱的人,还是一个站在女儿和父亲之间的人:这都是母亲,是同一个人。这里最特殊的一点在于,生母和继母的发心是有所不同的。生母希望女儿赢得父亲的爱,而继母为此感到害怕。综上所述,我们无法预料到孩子们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长大,突然放弃以分裂的视角看待世界,以及停止将母亲分为好的和坏的。不过,我们能猜想到的是,这些幼年的早期观念或多或少会在成年人身上有所遗存。
我们可以用逻辑论证,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作为人类而言,重要的不是黑或白,而是是否有爱,是否可爱。但是,我们是丢不下心里的梦幻的,谁会愿意失去幻想呢?在幻想中,我们都不需要长大,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就像在旅途中,或逛街购物一样,我们都喜欢这样轻松自在。在幻想中,幼儿、儿童和青少年都躺在成年人身边其乐融融。但是,我们也需要留意幻想的麻烦之处,有时我们也会碰巧分裂成神话世界中的一个黑暗角色。我自己就有被赋予黑暗角色的经历,比如就在当下,当我说,基于对母婴关系的丰富经验,我察觉母亲的爱里是混合有恨和恐惧的,你就可能觉得我是个暗黑狂人。
在研究任何与人类事务有关的问题时,我们可以浅尝辄止,也可以入木三分。浅尝辄止可以让我们避免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同时也丢失了更深层次的价值。近期在广播节目播出之后,我收到的信件当中,有一些内容确实超越了所谓的常识。比如,信中有人指出,对待失去父母的孩子,不能刻意“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父母们最好能允许孩子使用其他称谓来叫他们,从而孩子可以保留“妈咪”“爹地”之类的称谓来指代已经失去的生父母。
失去父母的痛苦会持续地萦绕在孩子心里,而继父母的态度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孩子消解苦痛。同时这些来信还指出,被收养的孩子内心可能存在异常。比如,有个特殊的案例:这个不被爱的男孩儿在去继母家之前,在奶奶家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他遭遇了两次丧失,因此他容易对人际关系的可靠性感到绝望。如果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感到绝望,他就不可能冒险与他人建立新的关系,会出于自我保护,拒绝体验深刻的感情和靠近新的关系。
另外,你知道很多母亲在生孩子的时候并不爱自己的婴儿吗?她们感觉非常糟糕,这和继母的感受是一样的。她们试图装出爱孩子的样子,但依然爱不起来。如果可以预先告知她们,爱是一件终究会发生的事情,不用刻意去打开,那么她们会感到轻松多了。通常母亲会很快充满爱意,甚至在怀孕期间就爱上她的孩子,但这是一个纯粹个人体验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必然。父亲们有时也存在同样的情况,只是这也许更容易被接受,所以父亲们不需要假装,他们的爱可以按自己的节奏,自然而然地发生。
除了不爱,讨厌孩子的母亲也不在少数。就大多数女性而言,她们看起来将一切都打理得很好,也有人帮助她们,似乎做得也不错。但我知道有许多母亲其实活得非常谨小慎微,唯恐自己有不妥之处伤害了自己的孩子,而且她们还从不愿意提及自己的难处,因为这不可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其实,有太多这样的东西被掩藏在人性的深处,就我个人而言,我情愿被一位有着人类所有内心冲突的母亲养大,也不愿意自己的母亲是一位做任何事情都很轻松、熟练,知道所有答案,从不质疑的母亲。
大多数声称自己在某些地方很成功的人,可能在其他地方是不成功的,而那些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发生的失败故事往往具有巨大的价值。于是,这里要谈另一个问题,即当继母因为还没能爱上她的继子而承受太多质疑,她显然也不能像一般人一样在失败面前抱怨和呻吟。无论何时,妻子或丈夫收养一个孩子,总是带着很多的背景经历,而这些背景经历带来各种各样的特殊情况。收养还可能是个引发罪恶感的问题,因为这个孩子可以说是“被偷来的”,这也是一个寡妇或鳏夫的整个人生的重大转折,或者被陷入婚姻不幸的人视为拯救。这里有一堆不能被忽视的重要问题,它们会影响继父母们对新关系的底色的期待和想象。
就任何单一案例而言,事情都可以被检验,甚至是有效地检验,但在谈论普遍现象的时候,话题就会变得宽泛而无法面面俱到。如果一个女人能发现她正在养育着的孩子本是他人所生,那么在幻想世界里她与孩子的生母就是竞争对手,即使孩子的生母已逝。她很容易发现自己被自己的想象逼到了巫婆的角色上,而不是慈爱的圣母。
当然,她可能确实还没有发现这些难题,就像有些来信中讲述的那样,她也许更在意在丈夫心里如何取代其前妻。这也无可厚非,确实有许多男人和女人本就在艰难困苦中长大,在他们结婚后仍需为自己的权利而战,否则就会丧失他们的身份和真实存在感。然而,一个女人很容易感觉到来自孩子生母幽魂般的提醒——孩子是别人生的,这是一个难以忍受的提醒。如果这类情况确实存在,而且还是无意识的,就会让前景变得难以捉摸,使情感不可能朝向宽容和爱的方向自然发展。
我仅在此提一下这个事实,有一部分继子女确实令人头疼,这是由他们的过往造成的。人们可以为他们解释,也可以谅解他们,但继母必须得忍受他们。对于继母来说,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幸运的是,大部分继子女是可以被恢复成友好态度的,就像如此多来信所展现的,在很多的案例里,继子女们确实就像是继母们亲生的一样。所以似乎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或者困难不会大到造成威胁。许多人也就忽视了继养关系的复杂性,并轻而易举地相信这种事情非常简单。对于那种厌恶困难的人来说,我对想象世界的深入探索一定会让他们厌烦,甚至感到危险。这危及他们的安全感。但我还是要说,通过无视噩梦、梦魇,无视抑郁和怀疑而过活的人,他们也将感受不到成功带来的真实感触。
对不成功的故事稍加了解就可以极大地丰富我们的生活。此外,这些故事告诉我们,帮助遭受失败的人们相互认识、彼此照见是有意义的。如果他们聚在一起,聊聊彼此所负担的一切,有时会减轻他们内心的压力。一位记者提议采访一群感到挫败的继父母,我认为这样的晤谈可能会收获颇丰,这将让我们发现继父母们也不过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而已。
【1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