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邀写这篇文章,谈谈如何通过电台节目开展健康教育,这是我很感兴趣的一个话题,因为我时不时将自己想对家长说的话通过电波传递出去。但必须坦诚承认的是,事实上我并不特别喜欢这种撒网式的健康教育方式。面对形形色色的听众,大部分人肯定不是为了学习而收听广播的,但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有人开始收听健康教育,或许是觉得有趣,或许有其他原因,比如他们正在刮胡子或做蛋糕,没有空出手来转动换台按钮。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毫无疑问地会把那些重要的、有价值的东西当作耳旁风。
拿校园广播来做一下对比。在学校里,围坐在一起听广播的孩子的年龄是确定的,广播员自然会使用温和适当的语言风格,若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孩子们能收获教导,就尽量寓教于乐。可是,面向大众传播健康知识的播音员可没有办法去确定观众属性。
另外,我所谈及的健康教育是心理上的,而不是身体健康教育或预防和治疗疾病的内容。即便我说的大部分内容其实适用于任何健康的话题,因为在我看来,所有的健康教育都是心理教育,那些只关注风湿症或血液病话题的人并不关注健康,因为他们对这些话题抱有的是研究的兴趣,他们听节目,有些人是渴望了解疾病的真相,有些人只是出于对疾病病因的好奇。因此,在我看来,无论借助任何媒介对人们进行健康教育时,除了传播的复杂性之外,人们应该预料到一点——绝大多数听众并不需要被教导任何东西,他们只是在等着广播重新播放音乐。你也许觉得我这是在诋毁听众,但每当我听到健康医生充满乐观地就恒河猴因子、关节炎、癌症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说时,我都深感疑惑。
无论如何,我确实有一个建设性意见给那些致力健康传播的电台:任何形式的鼓吹,或对人们该做什么的指教,都应该受到谴责。向人们单向灌输理念是一种侮辱,即使是为了受众自己好,除非受众有机会参与互动,能表达反对,也能抒发己见。
这里是否存在另一种选择?作为一个备选方案,我们可以尝试先接受人们日常所做的事情,确定它们是正常的,然后帮助他们去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个建议的基础,建立于人们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做出的反应大体上是合情合理的。你也许很难相信,当你一次又一次地倾听母亲们描述如何在家里管教孩子后,你终将发现自己无法告诉这些父母该做些什么。你终将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换作是你,可能只会做出同样的行为,或者做得更糟。
人们真正需要的是对他们所面临的问题的理解,以及对他们凭直觉做出的行为产生更多的觉察。当人们处在失控的不安中,当事情发生在个体的危急时刻,当人们无力顾及太多——父母可能会给孩子一个巴掌,一个吻,一个拥抱,或者一笑而过。有些事发生得自然而然。而已然发生了的就是正确的,没有所谓更好的了。没人能告诉这些父母在那样的情况下该如何做,因为任何情况都不会被提前预知。然而,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父母们在回溯经历的事件并反思时,往往对自己做过什么没有概念,也对问题是什么感到困惑。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往往会感到内疚,会像飞蛾一般扑向他们认为的权威人士,并对他们言听计从。
教育本来是一个好方法,让人们理解自己过去和当下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说教育使人成为人。如果一个人能被允许向他人展示他们正在做什么,就会变得不那么害怕,会自己对自己感到更有把握。也就是说,当人们可以坦然于自己的困惑或无知时,他们寻求的就不再是忠告,而是知识。这就是为什么只要人们开始寻求知识,他们就知道知识在哪儿。他们开始意识到,也许可以采取一种更客观的方法来应对自己在思想上、感受上和行为上的问题,如此一来,即使是在那些至今仍教条森严的宗教地区,他们也变得不那么质疑科学。
我认为,我们已经在了解人们的感受、思想和行为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讨论和教学,以促进更好地理解。通过这种方式,让知识在不损害听众自信的情况下传播。这种方式的难点在于,教授者一方面需要懂得足够多,另一方面又需要知道在哪些时候自己才是无知的那个人。
有时,针对父母的广播节目充满了暗示:“你应该爱你的孩子;如果你不爱你的孩子,他会受苦,他会变成一个行为不良的人。”“你必须母乳喂养婴儿,你必须享受哺乳的过程,这肯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孩子一出生,你就得爱他;不爱自己的孩子就不正常。”如此种种。所有这些话说起来非常容易,但事实上这些话一旦被说出来,却会产生可悲的结果。
真正有帮助的是,告诉妈妈们实情:很多时候妈妈并不会从一开始就爱自己的孩子;在妈妈们发现自己无法母乳喂养时帮她们弄清原因;向她们澄清为什么爱是一个复杂的事情,而不仅仅是一种本能。
我还想补充一点:通过广播节目传播的知识,是不可能解决那些严重、异常的问题的,无论那些问题是出现在母亲身上,还是出现在孩子身上,尤其是父母之间关系的异常。同时,告诉那些陷入困境的人他们生病了,也没有意义。当病人寻求帮助时,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尽我们所能地宽慰他们,但是,如果我们让他们感到自己病了,却又不能提供治疗,这将很容易引发痛苦。
在广播中发出的几乎每一个忠告都会在某个方面给某些人带来痛苦。最近,我谈到如何告诉被领养儿童其被收养的真相。我当然知道这有引起痛苦的危险,而且毫无疑问,我也的确使很多人心烦意乱。有一位听了我的广播的妈妈从很远的地方来找我,她非常明确地告诉我,在她所处的特殊情况下,告诉孩子其被收养的事实,将会非常危险。我不得不同意她说的特殊情况,即使在原则上,我认为正确的做法是:告诉被收养的孩子真相,且尽可能地早。
如果妈妈们总是被告知该做这个、该做那个,那她们很快就会陷入混乱之中,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们将和自己本身具有的能力失去连接,她们会一味行动却不过问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终将使她们处处感到自己不称职。如果她们一定要在书上或广播里去查找每一件所要做的事,那么即使她们都做对了,也总归是慢一拍的,因为真正正确的事情只能在恰当的时机被做。正如我们所说,要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唯有依靠直觉或天性。人们只能在能够承受已然发生的问题之后才开始思考,也只有跳出惯性思维才能收获助益,如此我们才可能和她们讨论她们正在面对的是哪类问题,她们正在做的又是哪类事情,而她们的行为又可能带来哪些影响。这和直接告诉她们该做什么是完全不同的。
最后,对于儿童心理学的正式教导能否在电台广播中开展,我对这种形式的教导结果是心存疑惑的。我想起一个事实,众所周知,即使是在给一些学生群体(比如:社会工作者们,或研究生教师们,或医生们)授课时,也不能随意而为,而是要在正式的设置中进行教授。也许一段时间内,这些学生在接受教导,但他们总有机会自由讨论所学到的内容,并阅读更多材料,表达不同的见解和反馈意见。即使在这些有利的情况下,一部分接受教育的学生还是会遇到个人的困难,这些困难是由新思想和新方法,以及复苏的痛苦记忆和被压抑的幻想激活而带来的。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新的刺激,并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哲学。总之,心理学的教授不同于物理学和生物学的传授。
毫无疑问,在谨慎的可控情境下,我们可以对父母进行教学和指导,但通过广播传授教导就超出这个范畴。如果一定要做的话,节目形式是必须严格限制的,侧重呈现那些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美好事件。沿着这个思路,无论怎样,这事儿还大有可为,即便考虑到广播节目固有的困难情况下,还是希望BBC能够保留以健康教育为社会提供服务的政策。
【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