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乳喂养

上一章，我以个人视角讨论了母乳喂养，而本章则更多地从技术上讨论这个主题。我们需要先从母亲的角度思考需要讨论的内容，医生和护士才能搞清楚母亲们可能遇到或问到的问题。

有人在儿童医生的讨论中说，我们并不知道母乳喂养的特殊价值是什么，也不知道在选择断奶时间时应该遵循什么原则。显然，生理学和心理学在回答这些问题时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也有发表意见的一席之地。我们得拜托儿科医生研究身体发展的复杂过程，继而尝试从心理学的角度进行评论。

尽管有关母乳喂养的心理学原理极其复杂，但我们对它的了解已经足以明确一些清晰而有用的东西。不过必须先解决一个复杂的问题——这些已经明确的信息不一定能被所有人接受，即使它是真实的。

一个成年人甚至一个孩子都不可能确切地知道作为一个婴儿的感觉是什么。尽管每个人心中无疑都以某种方式储存着婴儿期感觉，但却不容易重新显示。存在严重精神疾病的人在某些症状的痛苦程度上，与婴儿所感觉到的强度相近似，病人对恐惧或悲伤的极度关注也与婴儿对事物的关注程度相似。当我们直接观察一个婴儿时，我们很难将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转化为感觉；我们的想象也很可能是错误的想象，因为我们把属于后期发展的各种想法带到了这种情境里。照顾宝宝的母亲最接近于对婴儿感受的真正理解，因为她们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与她们特别照顾的婴儿相认同。几个月后她们就会失去这种能力，而在母亲们忘记这个阶段的重要部分之前，很少与人交流她们所知道的情况。

人类刚刚开始“认识自己”的伟大探索。即便是擅长本职工作的医生和护士，也很难比其他人更了解婴儿的感受。有人说，在人类关系中，没有什么力量比母乳喂养期间，婴儿和母亲（或乳房）之间的兴奋感更强大有力。我不指望这句话会被轻易相信；不过，在考虑母乳喂养与奶瓶喂养这样一个问题时，至少需要考虑到这种可能性。

在一般的动力心理学中，特别是在婴儿早期的心理学中，真理的真实性不可能被完全和立即感受到，这是事实。在其他科学中，如果某个东西被发现是真实的，通常可以在没有情感压力的情况下被接受，但在心理学中，总是有这种压力的问题，因此，不完全真实的东西往往比事实本身更容易被接受。

基于这个初步结论，我想再次申明，婴儿与母亲的关系在母乳喂养的狂欢中格外强烈、富有张力。这种关系很复杂，因为它必须包括期待的兴奋、哺乳时的活动体验、满足感，以及在满足后，本能地从紧张中慢慢安静下来休息。成年后性活动的感受可以与婴儿时期母乳喂养的感受相媲美，成年人在经历性活动时确实会唤起婴儿时期乳房哺乳的体验。事实上，性体验的模式往往来自婴儿早期本能生活的特征和特质。

然而，本能的瞬间体验并不是婴儿生活的全部。婴儿与母亲的关系，在狂喜的喂养阶段到兴奋高潮的排泄阶段之间，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内容。

在早期情感发展中，婴儿有一个巨大的任务，那就是把与母亲的两种关系结合起来：一种关系是唤醒本能，另一种关系是母亲作为婴儿的外部环境，要为婴儿提供安全、温暖，保护他避免意外伤害。

没有什么能像兴奋时的良好体验那样，清晰而令人满意地确立婴儿对母亲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概念。当婴儿逐渐认识到母亲是一个完整的人，便开始想办法给母亲提供一些东西作为回报。

当婴儿发现自己暂时没有能力报偿母亲所有的恩惠而感到担忧时，他也开始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是内疚感的起源点，也是婴儿在所爱的母亲不在时感到悲伤的能力的起源点。

如果一位母亲既能和婴儿建立令人满意的母乳喂养关系，同时在一段稳定的时间内足够投入同婴儿融为一体，直至她和婴儿都可以被认为是完整的人，这段母婴关系无疑就是双重成功的。经过这个阶段，婴儿的情感发展就朝着健康的方向走了很远，并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立存在于人类世界的基础。

许多母亲认为，她们确实在最初的几天内与婴儿建立了联系，当然，几周后婴儿可能会被期望以微笑给予认可。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基于在母亲照顾方面的良好经验，以及在给予本能满足方面的成就；在开始时，这些成就可能因为糟糕的哺乳、其他有关本能经验的困境，或者因为环境的变化超出婴儿的理解能力而丧失。

早期母婴关系的建立及维持的质量，对儿童未来的发展具有非常大的价值。

毫无疑问，由于某种原因不能提供母乳的母亲，也能够通过奶瓶喂养建立这种关系。不过总的来说，母乳喂养的母亲似乎能够在喂养过程中找到更丰富的经验，这有助于母婴之间关系的早期建立。如果仅仅是满足婴儿的饥饿本能，那么母乳喂养不比奶瓶喂养更有优势。然而，母亲的整个状态与心境才是最重要的。

此外，在研究母乳喂养的特殊价值时，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人类婴儿是有情感与思维的。生理上的每种功能都会在心理上产生相对应的影响，并得到阐述。甚至在哺乳的最开始阶段，婴儿就有属于自己的兴奋和喂养体验的幻想。小婴儿的这种幻想，比如说，开始是对乳房的无情攻击，随着婴儿能够觉察到乳房是母亲的一部分，这种攻击最终就会变成对母亲的无情攻击。

在原始的爱欲冲动中，婴儿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攻击性，这就是觅食（吃奶）冲动。在稍后的幻想中，母亲受到了无情的攻击，尽管客观上我们观察到的攻击力量很小，但不能忽视婴儿破坏欲望的强烈程度。令人满意的哺乳完成了小婴儿身体上的狂欢，也满足了他的幻想体验；然而，一旦婴儿开始将这两种体验联系在一起，并发现被攻击和被吸空的乳房是同一部分，就会对自己的攻击性产生相当程度的担忧。这也意味着婴儿开始参与到母婴关系中来了。

被母乳喂养一千次的婴儿，显然与被奶瓶喂过同样次数的婴儿处于非常不同的状态；在第一种情况下，母亲的幸存比在第二种情况下更像是一个奇迹。我并不是说用奶瓶喂养的母亲没有办法应对这种情况。毫无疑问，她也可以和婴儿嬉闹，被婴儿抚弄，如果一切顺利，婴儿几乎感觉就像在母乳喂养一样。

尽管如此，还是有区别的。在精神分析中，通过收集成人成熟性体验的所有早期根源，分析师得到了很好的证据，证明在令人满意的母乳喂养中，从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取食的事实提供了涉及本能的所有类型体验的“蓝图”。

常常有婴儿没能接受母乳喂养。除了极少数因为先天能力不足的原因，更多的情况是因为某些因素干扰了母亲适应婴儿需求的能力。对母乳喂养指手画脚乱提建议简直是灾难。经常有一些吃母乳困难的婴儿在开始用奶瓶喂养后，喂食就变得简单起来，客观上奶瓶起到了缓解的作用。这就如同一些婴儿被抱在怀里，而另一些婴儿则从躺在小床上得到照料相仿，因为抱持婴儿的丰富体验被母亲的焦虑或她的抑郁所破坏，这就不可避免地扭曲了“抱”的过程，于是需要改用另一种方式。

我们观察到，婴儿从焦虑或抑郁的母亲那里断奶时会表现出宽慰。根据这一点，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可以理解母亲在履行母性职能时，其积极能力所带来的巨大重要性。哺乳成功对母亲很重要，有时对她比对婴儿更重要，但对婴儿也肯定很重要。

这里有必要补充一点：母乳喂养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问题都就此解决了。母乳喂养成功，意味着开始了更加强烈和丰富的人际关系体验，随之而来的，是婴儿有更多机会产生症状。这些症状表明，母亲与婴儿将要一起面对属于生活的真正重要的困难，也意味着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型——母婴关系——正在得到满足。

当母乳喂养出现困难，不得不以奶瓶喂养代替时，看起来往往各方面困难都有所缓和，而从管理的角度，医生可能觉得，全面缓和显然是好事，但这是从“不健康”和“健康”的病理角度得出的结论。而照顾婴儿的人必须能够从人格上的贫乏与丰盈层面来思考，这是另一回事。

就母乳喂养的婴儿而言，他们很快就会发展出使用某些物体作为乳房象征的能力，这些物体因此也是母亲的象征。在既兴奋又安静的状态下，婴儿会与拳头、手指、一块布或毛绒玩具建立类似母亲的关系。婴儿的感觉目标的转移是一个非常渐进的过程，只有当乳房的概念通过实际经验融入孩子内在时，才会有一个物体代表乳房。

起初，人们认为奶瓶可以作为乳房替代品，但这只有在婴儿有乳房经历之后，将奶瓶作为替代品引入时才有意义。如果在最初几周内，奶瓶就代替乳房成为独立的东西，那么在某种程度上，它通常是婴儿和母亲之间的障碍，而不是联系。总的来说，奶瓶不是很好的乳房替代品。

审视“断奶”这一主题很有意思，因为它受到母乳和奶瓶替代喂养两个方案的影响。从根本上说，这两种情况下的断奶过程必须相同。在婴儿的成长阶段，有一个丢东西的游戏。当母亲感觉婴儿发育到了需要断奶的时候，断奶对他的成长有意义，这时，无论是使用乳房还是奶瓶，所有条件都为断奶做好了准备。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没有婴儿准备好了要断奶，尽管现实生活中的确有一部分婴儿是自己断奶的，但可以这么说：断奶总是伴随一些愤怒，而在这里，乳房和奶瓶明显不同。

就母乳喂养的孩子而言，对于断奶，婴儿和母亲必须协商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婴儿会对乳房产生愤怒，并且产生攻击的念头，与其说是出于欲望，不如说是出于愤怒。对于婴儿和母亲来说，母乳喂养的断奶过程所获得的体验，会比奶瓶喂养的断奶过程获得的体验更为丰富。断奶中的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母亲能承受断奶，能活下来，部分原因是婴儿保护了她，部分原因是她自己保护了自己。

对于某些需要被收养的孩子，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际问题：让婴儿吃一会儿母乳好还是完全不吃好？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固定答案。

以目前的研究水平来看，在孩子已经预备被领养的情况下，我们不确定是否该建议婴儿的母亲用母乳喂养她的婴儿，还是用奶瓶喂养。一些人认为，如果有机会，母亲应该进行母乳喂养，哪怕只能哺乳一段时间，那也比把孩子直接交出去被领养会更好；但如果经过一段时期的母乳喂养之后，母亲可能会因为与婴儿分开而感到格外痛苦。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因为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这种痛苦是非常真实的。每个案例都必须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处理，并适当考虑母亲的感受。

对于婴儿来说，成功的母乳喂养和顺利断奶似乎为收养提供了良好的基础，但一个起步如此良好的孩子被收养的情况相对较少。更常见的是，被领养的孩子从生命的开始得到的照料就是混乱的，以至于那些收养的人发现自己照顾的婴儿已经有了复杂的早期病史，他们常常因此而感到不安。

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事情确实非常重要，想忽略婴儿最初几天或几周的喂养历史或者日常的照料经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事情，在它水到渠成、自然发生时都很容易，但如果经过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混乱后，想让它重新将前面的历程再来一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个孩子长大后需要接受长期的心理治疗，他如果最初与乳房有一些接触或联结，那么对他的治疗效果会有很好的帮助，因为这种经历给丰富的关系打下了基础，而在治疗中，孩子可能重新获得这种关系。

然而，大多数孩子并不会接受心理治疗，接受长期的心理治疗就更少了。因此，在安排收养时，最好还是满足于一个较差的开端，采用可靠的奶瓶喂养技术，这样，母亲本人的参与程度较低，使婴儿更容易感到有一致的管理，也更容易接受有不同的人参与喂养的事实，因为至少奶瓶喂养方式会保持不变。对婴儿来说，一开始就必须有可靠的东西，否则他或她就没有希望在心理健康的道路上顺利起步。

必须承认，这个领域仍然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探究，新的认知需要更丰富的资料，它们应当来自对所有类型（正常的、神经质的和精神病的）、所有年龄段的儿童以及成人长期持续的精神分析。

综上所述，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不要轻易使用替代母乳的喂养方式。在一些国家和文化中，奶瓶喂养是惯例，而这一事实必然影响到社区的文化模式。母乳喂养才能提供最丰富的体验，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如果进展顺利，这是更令人满意的方法。从婴儿的角度来看，母亲和她的乳房在母乳喂养后的存活，比奶瓶和用奶瓶喂养他的母亲的存活要重要得多。

母乳喂养的丰富性必然产生不确定性，母亲和婴儿很可能会在母乳喂养中出现一些难题，但这不应该被视为反对母乳喂养的理由，因为婴儿护理的目的不仅仅是避免生病，不仅仅限于健康本身，而是应该为尽可能丰富的体验提供条件，在长远的未来增加个体性格和人格的深度与价值。 5CgGTU2IUGpF0oz9tSvwrukBo58Fp8ZiPRbqmXOe2R52kqBGQLm4xM7JgWFsolj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