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左右,我开始写作《天赋如此》。在原版序言里,我写到了这本书的起因与过程。书稿完成后,我发现出版成了一个问题。2002年至2003年,这本书的手稿,曾在多家出版社的编辑手中流转。当时“女性艺术”这样的话题不被待见,这本书经历了诸多不顺,最后被一个朋友要走了。他当时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书商,于2008年冒险出了这本不被正规出版社看好的书。我对在什么样的出版社出书这类问题,基本不太关注,倒很喜欢有伯乐一样的朋友来操作这些事。这本书出版后,我的那位朋友突然遇到各种难关,他很快将图书公司关闭了。于是,这本费力不讨好的书,在市场上匆匆一掠,就雁过寒潭不留痕地消失了。朋友把剩下的书,一股脑地寄给了我。至今差不多有十来年了,这本书只在我的朋友间流通。
后来的日子里,《天赋如此》依旧没有人出版。再后来,我们大家都知道了,2006年左右,中国当代艺术突然在全世界崛起。说突然,是因为我们都不是资本,所以不能预测资本何时将要推高某个领域,又或是某时资本将会像退潮似的呼啸而去。于是,在那些年里,这本书仍无人问冿。因为当时我们想要讨论的问题,许多是被资本裹挟的。社会对艺术的认知,也会被某些显性的指标所左右。对于女性艺术这样一个边缘的话题,更是无人关注。这样的背景下,使得《天赋如此》这样一本涉及女性意识的书,也变得敏感起来。一时间,也让想要出版这本书的人,不免踟蹰不前。直到去年,与中信出版·大方的蔡欣多次沟通,才得以促成这本书的出版。
在写完此书的二十年之后,再来看《天赋如此》里曾经谈到的问题,就会发现这二十年之中,女性艺术在全世界的变化。比如我在《另一重遮蔽:不被分享的天堂》里,曾经写到著名的德国艺术家克里斯托的妻子珍妮—克劳德(Jeanne-Claude),她的合作者身份一直不被认可:“即使珍妮—克劳德终其一生,与克里斯托共同创作和设计了那些恢宏的包裹作品,在性别歧视的年代里,珍妮—克劳德的名字却鲜有人知。”当我修订此书时,克里斯托正在包裹巴黎凯旋门,这件作品被署上了珍妮—克劳德和他自己的名字。而且,在所有关于克里斯托的作品中,都重新署上了珍妮—克劳德的名字。现在的年轻人,在百度或别的搜索引擎上搜索他们的作品时,会发现这些作品从一开始就都是有二人署名的,这些年轻人甚至不会知道珍妮还有这样一段“被遮蔽”的公案。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尽管也是一个迟来的进步。我曾在书中关心美国艺术家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的大型装置《晚宴》的去向。二十年后,《晚宴》已落户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我也亲自前往参观,圆了一个原以为难以实现的心愿。书中提到的另外一些女性艺术家,她们的生活和创作也或多或少地发生了改变: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年近高龄,仍然还在挑战自己的创作。而中国的女性艺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批年轻的女艺术家成长起来,并成为当代艺术的中坚力量。关于这一部分,我所述不多,因为现在与我当初写作《天赋如此》一书时,已经大有不同,互联网能够即时地将各种信息传递到读者那里,让社会的信息遮蔽变得不那么重要。但是,这里有一个有趣的部分:当“80后”“90后”女性艺术家登场时,也是中国社会与国际社会交流频繁的时期。因此,这一代女艺术家的创作整体呈现出“国际化”的趋势:她们更关注的是这个信息泛滥和高科技时代的各种现象,借助数码符号、流行文化和屏幕时代的材料特性,去探讨和构建后现代都市的奇幻而疏离的景观。与上一代女艺术家不同,她们中的许多人,既不回避也不关心性别问题,似乎置身于一种性冷淡的真空状态。恰好这与工业社会材料属性的平滑、精致、扁平、冰冷和“去情感化”相呼应,成为女性艺术中的另一条脉络。但是,如曹雨、胡尹萍、蔡雅玲、毕蓉蓉、童文敏等,仍是活跃在当今艺术圈里的不讳言性别的当代艺术家,围绕女性、身体、自然,以及由此展开的讨论,构成她们艺术的核心主题。
就在我写这篇序言之际,我看到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的官宣引起了轩然大波。威尼斯双年展第5位女性总策展人阿莱马尼打破了历史惯例,在本届展览中,破天荒地选了192位女性艺术家(她用“最具才智的人”称呼她们),而入选的男性艺术家只有21位。国际艺术界为之震惊,却也引发了争议。我想这是策展人有意为之,旨在从艺术界充满性别歧视的策展内部,将一贯由男性主导的话语权消解,并偏向女性。她用矫枉过正的方式,来展示大量与主流艺术话语及市场无关的女性艺术家。毕竟,根据权威媒体《艺术新闻》(The Art Newspaper)2019年的报道,在全球艺术市场中,女性艺术家只占了2%的比例。这无疑是给了艺术界父权制看门人的一记耳光。阿莱马尼在获得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艺术展的领导权后,抓住了这个机会,创造了历史。尽管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应对接下来的攻击与诋毁。此外,这样一份特殊的声明及乌托邦行为,在以后会否真正改变女性艺术始终边缘化的局面?我们仍将拭目以待。
然后,当我这本书尚未修订完,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的金狮奖官宣就出来了。获得终身成就奖的,是来自德国的卡特琳娜·弗里奇(Katharina Fritsch)和智利的塞西莉亚·维纳(Cecilia Vicuña);获得“主题展最佳国际参展金狮奖”的,是非裔美国艺术家西蒙娜·利(Simone Leigh);艺术家舒维奈·阿舒娜(Shuvinai Ashoona)和林恩·赫什曼·利森(Lynn Hershman Leeson)共同获得本届双年展特别奖。至此,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以其最独一无二的姿态,载入艺术史史册,这也使得2022年,成为见证女性创造力的高光时刻。
当然,对于未来的各种国内、国际双年展和艺术环境,此次独一无二的亮相,究竟能对女性艺术发展起到多大作用,我们也将拭目以待。
这次出版前,我对二十年前写就的文章,一一作了修订和增删。同时,在书中补充了一些最近关注的女艺术家,关于她们的创作及动向。我也将2003年在《翼》女性诗歌网站的一段网络讨论,保留了下来,旨在让今天的年轻人了解一下二十年前关于女性艺术的话题争论,也许我们会从中发现:有些问题,社会有所进步;有些问题,不但没进步,反而正在不易被察觉地退步。
遗憾的是,对于其他我多年来一直关注的年轻女艺术家,如耿雪、周雯静、李心沫、蔡雅玲等,我还没来得及细读和分析,只能留待下一本书。
感谢中信出版·大方时隔十几年,再次出版了这本书,也感谢努力促成出版的青年艺术策展人祝羽捷。我将我们俩在2021年关于女性艺术的通信,录于书后,当作这本书的后记。
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