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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外部的处女地:从资本世到元宇宙

上一节我们揭示了,资本世的内核是 既低廉又淫秽 。这双重特征,使得资本世同人类世确实可以有所区分。

进一步地,我们有必要看到:资本主义秩序的日常繁荣状态(乃至秩序的稳定性),建立在向 外部 的淫秽越出之上。

可以说,资本世的 常态 ,就是 出轨 ——越出自身的轨道,吞食外部的资源。没有这种溢出性的吞食,资本主义秩序就无法自持,会不断陷入经济危机与金融崩塌。我们有必要对资本主义这种溢出性的食谱结构,进行一个系统性的分析。

在现代社会中,货币本身并不是资本——藏在床底下的钱,在资本主义系统中是“死钱”。只有那些不断寻求让自身增值(至少让自己不贬值)的金钱,才是资本。积累是资本的内禀属性。如摩尔和帕特尔所写,“只有当货币被沉入商品的生产中、不断循环往复地予以扩大时,在这个循环中它才 成为 资本”。 [1] 当资本不再能够找到盈利性出口时,它就会大幅贬值。

资本不同于钱的地方就在于,前者不断在寻找 盈利性的地点 (并不断追求盈利的最大化),而决不容许自身“躺平”,处于静止状态。故此,低利率就成为让货币动起来的金融手段——货币低廉化,才能更有效地转成资本。也正是在 资本的不断运动 中,货币关系越来越主导性地成为人与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掌控生活、工作,规介与调配自然资源以及社会资源。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依靠货币关系来维系自己的生存。

但问题是,大家都在找盈利性地点,而在一个系统内部,这些地点增长的速度却跟不上——哪怕在技术创新风起云涌的时代。这就意味着,大量资本即便到处跑,也难逃自身不断贬值的命运。这种情况剧烈到一定程度,就会把整个系统拖入衰败轨道,导致繁荣的“泡沫”周期性地被击破。

我们看到: 缺乏盈利性投资,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真正核心 。当盈余资本找不到盈利性出口,经济便陷入停滞,并引起大规模失业、资本贬值。

在这样的背景下,“出轨”(资本到“外部”搞花头),便成为资本家明着暗着在渴求的事。外面就是比里面香——外面更低廉的工人、更脆弱的金融体系、处女地般的市场、等待被占用和掠夺的资源……

“外部”即便再没用,也可以做垃圾场:资本主义系统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废料,被不断转到“外部”,譬如,正在被垃圾场化的海洋,乃至外太空。 [2] 人类世,就是整个行星变成熵极其高的垃圾场的地质学纪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恰当地把人类世(人类淫世、熵世)的顶峰,称作资本世。

资本主义从来不是一列在轨道内前行的火车。 资本家骨子里都是出轨者 ,精心盘算着那些 不出现 在生产计算中的成本或者利润——这些隐在的淫秽地点,被阿瑟·庇古、詹姆斯·米德等经济学家称作“外部性”。 [3] 资本世,诚然是低廉与淫秽交织在一起:资本主义系统的构成性元素,正是那既低廉又淫秽的“外部性”。当欧洲殖民者们看到新大陆时,他们眼中的是一片“处女地”——资本世的淫秽,就具现在这种眼神中。

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用“去领土化”(deterritorialisation)与“再领土化”(reterritorialisation)来形容资本对空间的侵占:资本不断地到处“游牧”,强硬地破开原先的诸种对空间的领土化形式,创造出平滑的、畅通无阻(unhindered)的空间,然后对它施以再领土化的淫秽操作,从而使其变成新的盈利性地点。 [4] 地理学家大卫·哈维则用“空间性修复”这个概念,来描述资本主义系统对“外部性”的内在固有渴求——它必须倚靠外部空间来“修复”自身,从而保持资本的盈利性积累。 [5] 历史性地来看,正是应付过度资本积累(大量盈余资本在国内找不到盈利性出口)的危机,产生了十九世纪以来的帝国主义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全球化”的地理扩张。

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分析帝国主义时曾精辟地指出,“帝国主义扩张由一系列奇特的经济危机所引发,过度储蓄所导致的资本生产过剩和‘剩余’货币,在本国范围内再也无法找到生产性的投资场所” [6] ,这时就会出现负的经济增长率,并引发资本大幅贬值,这个态势进而会导致金融系统崩盘、实体经济遭受急剧摧残、社会陷入深度恐慌。

于是,在资本主义系统中,经济必须保持持续增长,甚至至少让人们相信它能继续保持增长。 一旦这种增长或关于增长的信念不能保持,很可能随后会引致大范围的经济衰退与萧条

阿伦特早已指出:那种曾在几个世纪前造成马克思所说的“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及各种更深层次的积累的那种简单掠夺的原始罪恶,最终必须不断得以重复,否则积累的动力可能会突然停止。 [7] 哈维在出版于2003年的《新帝国主义》(彼时全球金融危机尚未发生)中认为,马克思所分析的“原始积累”的所有特征,在当代都仍然强有力地存在着,甚至变本加厉。特别是资本主义世界1973年之后所形成的强大的金融化浪潮,完全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投机性与掠夺性特征,通过各种金融操作以及金融衍生工具,对民众进行深度掠夺与资产剥夺。哈维建议,“原始积累”概念应该重新被阐述为一个去时间性的概念——“通过剥夺的积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8] 我们看到, 劫掠性的积累 ,事实上并非“初期的”或“原始的”,而是资本主义的根本特征。

晚近“资本世”概念被提出,进一步地揭示出了这个状况。水、空气、森林、土地,在资本世中皆被大幅度地私有化——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一个深层次影响行星面貌的地质性力量。更有甚者,近些年来资本家更是通过专利权的方式对遗传物质、物种材料进行生物性掠夺。除了加剧对行星资源、物种资源以及社会公共资源的私有化掠夺,资本家更总是垂涎“外部”,哪怕是距离地球五千五百万公里开外的火星……伴随着对“外部”的淫秽垂涎,地球上的生物多样性在资本世急剧缩减。摩尔和帕特尔的描述是鲜活的:“资本家们看到的海洋,是这两样东西:我们即将捕捉的海鲜的储存设施;我们在陆地上产生的废渣的乱葬坑。” [9] 淫秽并精于利润最大化的资本家们不会主动去“听海”,“听,海哭的声音……”

在资本世里,“人道主义国际援助”也成为一件相当淫秽的事。资本的“空间性修复”操作,存在着一个关键性的环节,那就是过剩商品被送去的“外部”,必须拥有可支付的手段,譬如,黄金、白银以及后来的美元储备(英国当年通过鸦片贸易从中国大量榨取白银),抑或具备可以进行贸易的商品。那么,如果情况是,该地区并没有可资交换的货币储备或商品呢?这个问题尽管棘手,但并不能阻止资本“向外”出轨——即便通过暂且让对方“赊账”的方式来实现资本“向外”移动,也好过在国内饱和市场状态中不断贬值。

“国际援助”就成为资本出轨操作的一个好用的白手套——向没有可资交换的商品或货币储备的“赤贫地区”主动出借货币,并让对方用这些货币来购买自己的过剩商品(甚至包括武器)。我们看到,美国晚近所实施的国际援助,几乎总是与购买其商品和服务联系在一起,并且以开放市场准入作为前提。这样一来,许多第三世界的贫穷国家成为剩余资本的“接收器”,从而进入资本流通的体系。而“国债”的偿还,则使得资本输出国(债权国)成功规避资本的贬值,而风险完全转嫁到接收国(债务国)身上。 [10] 就如出轨构成了婚姻的“作弊”(cheating)一样,朝向“外部性”的资本出轨,构成了“人道主义国际援助”的作弊,让它实质性地成为一个谎言。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资本世构成了对人类世(“人道”)的淫秽越界。

当年法国思想家乔治·巴塔耶在分析美国的“马歇尔计划”时就提出,“马歇尔计划”并不是一场革命。尽管战后的欧洲亟需美国的产品,但没有办法进行偿还。“马歇尔计划”,就成为将过剩的产品转移至欧洲的唯一途径,“无偿递送物品是必要的: 送走 劳动的产品是必要的”。作为战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这个方式,有效消耗了自身的过剩能量。 [11]

由于资本主义系统的稳定性建立在向“外部”出轨上,那么,倘若不再存在那样的“外部”呢?

今天深度全球化的世界(“地球村”),便面临着这样的问题:“空间性修复”的潜力已逐渐趋向枯竭,全球资本主义的市场正在逐渐地趋向整体性饱和。

那么,当一个地区的剩余资本不但在其内部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盈利性投资机会,并且在其他地方也找不到盈利性投资机会的时候,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后果不难看到——现在金融危机越来越不会再只是“某某地区的金融危机”,而是具有“全球性”的属性。

在资本世中,即便是行星尺度的劫掠性积累,仍有大量剩余资本在整个地球上都找不到盈利性出口。这种行星尺度的“过度积累”状况,势将带来一轮又一轮全球范围的经济—社会危机,致使信贷体系难以运转,资产流动性不复存在,从金融机构到实体企业纷纷被迫陷入破产,资产所有者或业主无法继续保持自己的财产,而只得被迫以极低价格转让给那些拥有流动资金的资本家……

在一个 高度成熟的全球资本主义系统 中,大规模、大范围的金融海啸是无从避免的:通过大量的资本贬值、无数人的倾家荡产、社会财富被深度毁坏,一些受灾相对较轻的资本家则趁机以极低的价格购入经过大幅贬值的资本资产,从而再次将其投入盈利性的资本循环之中。在至大无外的全球资本主义秩序里,只有全面的经济危机,才能使得剩余的资本找到盈利性的出路,才能带来之后的一轮经济增长(或者说“复苏”)。 没有“出轨”通道的资本世,将陷入持续性的经济震荡,就如同人类世里那些出轨终止后的婚姻生活,反而夫妻间会剧增各种持续性的日常冲突……

难怪2021年“元宇宙”会骤然大热: 在没有新大陆可去的当下,元宇宙构成了“虚拟的外部性”,成为资本眼中新的香喷喷的“处女地” 。截至2021年年底,元宇宙的“房价”已经赶超现实中一线城市的房价,歌手林俊杰在社交媒体上宣布,他花费123 000美元在《分布式大陆》中购置了3块虚拟土地并征求“邻居”,这个价格已超过很多大城市的房价。

当对行星的劫掠在资本世中达到总体化时,元宇宙,便带来了新的“空间性修复”(尽管是一个“虚拟空间”),成为一块新的“绿洲”。难怪在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的2018年影片《头号玩家》(改编自影片编剧恩斯特·克莱恩的同名小说)里,那个令全世界人都沉浸其中的元宇宙游戏,就叫作“绿洲”(oasis)。

在其著作《电子游戏》中,游戏理论家詹姆斯·纽曼提出:“典型来说,电子游戏创造‘世界’、‘土地’或‘环境’,供玩家们探索、穿越、征服,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动态地操纵与改变这些地点。”这意味着,“玩,至少部分性地是一种殖民行动,把诸种改造施加在空间上”。 [12] 德勒兹主义者大卫·琼斯则用《吃豆人》作为例子,提出“游戏者控制‘吃豆人’的诸种行动,能够被视作对这个空间的一个再领土化”,“‘吃豆人’看起来就是终极殖民者,其生命中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多地消耗,在这个过程中尽力糟蹋所占之地”。琼斯引用史蒂文·普尔的分析,“吃豆人”是一个纯粹的消耗者(消费者),吃东西就无比开心,并且永不停下。后来的《古墓丽影》系列畅销游戏作品,皆变本加厉地贯彻终极殖民者与消耗者的操作。 [13] 在这些学者看来,“电子游戏就是资本主义的实践”。 如果引入弗雷泽的“食人资本主义”概念的话,那么,“吃豆人”无疑称得上是资本主义最好的形象代言人。

如果如纽曼与琼斯所分析的,电子游戏本身便结构性地内嵌对空间(“世界”“土地”“环境”……)的殖民主义侵占,那么,从电子游戏发展而来的元宇宙,则是将对空间的殖民主义侵占,进一步推进到了“虚实共生”的境地。

[1] Patel and Moore, 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Seven Cheap Things: A Guide to Capitalism, Nature, and the Future of the Planet , p. 27, emphasis in original.

[2] 海洋中塑料瓶的数量预计将在2050年超过鱼的数量。See Boris Worm (et al.),“Impacts of Biodiversity Loss on Ocean Ecosystem Services,” Science 314 (5800),2006, pp. 787-790.

[3] Arthur Cecil Pigou, The Economics of Welfare , London: Macmillan, 1920; James Meade, “External Economies and Diseconomies in a Competitive Situation,” Economic journal 62 (245), 1952, pp. 54-67.

[4] 故此,德勒兹用“相对去领土化”(relative deterritorialisation)来形容资本的运动,而用“绝对去领土化”来形容哲学的运动,因为前者并没有真正去领土化。Gilles Deleuze, Two Regimes of Madness, Texts and Interviews 1975-1995 , ed. David Lapoujade, trans. Ames Hodges and Mike Taormina, New York: Semiotext(e), 2006,pp. 378-379; Damian Sutton, “Virtual structures of the Internet”, in Damian Sutton and David Martin Jones, Deleuze Reframed: A Guide for the Arts Student , London: I. B.Tauris, 2008, p. 39.

[5] 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pp. 87-89, 108-109, 115.

[6] Hannah Arendt, Imperialism (part two of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68, p. 15.

[7] Arendt, Imperialism , p. 28.

[8]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 pp. 145-148.

[9] Patel and Moore, 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Seven Cheap Things: A Guide to Capitalism, Nature, and the Future of the Planet , p. 23.

[10] 请同时参见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 pp. 117-119.

[11] Georges Bataille, The Accursed Share: An Essay on General Economy, Volume I: Consumption , trans. Robert Hurley, New York: Zone Books, 1988, pp. 174-175,emphasis in original.

[12] James Newman, Videogames , London: Routledge, 2004, pp. 108, 109.

[13] David Martin Jones, “Gaming in the labyrinth”, in Sutton and Jones, Deleuze Reframed: A Guide for the Arts Student , pp. 14, 21. UOsx3BPOYylNv6g5rJef1JKpNqyErzg2G4LEHVRkvWQ9mEo/1eOvCp4Z1Jezr20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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