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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没有红丸或蓝丸,只有有毒的解药

在前面两节中,我们通过未来考古学进路,先后把康德、拉康拉入元宇宙的讨论。就这两位思想家的见解而言,强调主体之自主、自由的康德,似乎比强调主体被诸种结构化力量操控的拉康,更和“元宇宙”气质相符。

对比“现实”,“元宇宙”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就在于在那里:(1)“想像的虚拟”被大幅增强;(2)“符号的虚拟”(大他者)被削弱。两者加起来,使得人们在“元宇宙”里的生活,能获得巨大的“自由度”——甚至上天入地都行。

对比“元宇宙”里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人类即便在文明的意义上成就非凡,依旧受制于诸多限制,这些限制至少体现在三个向度上:

(1) 包括时间与空间在内的物理规则的限制 。人的生命时间跨度总是有限的,个体在有限的时间中同时也要受到物理空间的限制。

(2) 各种稀缺(在资本主义秩序中体现为金钱)的限制 。贫穷不仅限制了人的想像力,更使人被迫束缚在狭隘的分工体系之中。

(3) 作为符号性禁令的大他者的限制 。要想在“现实”中生活下去,人们不得不老老实实遵从各种外加的符号性规范,并接受“规训”(discipline),让这些外在规范内化为自身的行为准则。

面对这个“现实”中的重重限制与束缚,人很少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 地生活。正是因为“现实”中,因“摧眉折腰事权贵”或其他生存性状况“使我不得开心颜” 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处理抑郁、歇斯底里的拉康式精神分析学家,远比阔论自主、自由的康德式哲学家更为贴近“现实”。

然而,在“元宇宙”中,你不但可以随意选择和改变自己的“身份”,而且能够做自己想做但在“现实”中不敢做、无法做之事,去释放自身最为隐秘的“欲望”。在“现实”中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成本很大,只有少数人能这么玩、享有如此大的“自由度”。但在“元宇宙”中,这根本不成为问题(连“超光速旅行”也不成问题)——你甚至可以这一刻在“魔都”上海的外滩边,下一刻就在“花城”巴黎的铁塔前,还可以玩很多“现实”中不可能有的感官体验项目。个体诸种被压制的愿景或欲念,在“元宇宙”中可以得到极大释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确实可以提出如下命题:个体在“元宇宙”中,能够获得被“现实”中的大他者所结构性剥夺的“自由感”。

尽管如此,我们却不能把“元宇宙”简单地视作 主体性自主 (你为自己立法)对 结构化操控 (大他者为你立法)的胜利,视作个体对大他者之压制的解放。

实际上,在“元宇宙热”骤然兴起的当下,判定“元宇宙”的解放性或压制性,都是为时过早的。从未来考古学视角出发,或许我们可以从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那里获得洞见。尽管2020年辞世的斯蒂格勒并没有见证当下的“元宇宙热”,但他在一般意义上对作为“体外器官”的技术对象,展开了一个深具洞见的“药理学”(pharmacology)分析。在斯蒂格勒看来,技术既是推进文明的一剂“良药”,但同时也是毒性巨大的“毒药”,它在解毒的同时又在下毒。 [1]

诚然,建立在当代诸种前沿技术之“座架”(Gestell,马丁·海德格尔的术语)上的“元宇宙”,在日常现实中可以当“解药”服用,但该“解药”自身的毒性也很强。在“元宇宙”里人们所感受的“自由感”(大他者在场感的削弱),主要是针对人们所熟悉的“现实”中的各种规范。然而在我看来,即便在“元宇宙”中,拉康主义精神分析研究仍然有广阔天地,那是因为, 那里将产生出新形态的大他者 ——身体在“现实”中而意识进入“元宇宙”的那些玩家,实际上只是从一个大他者控制下的牢狱(“现实”),逃到另一个大他者的牢狱(“元宇宙”)里,甚至很多时候将不得不同时接受两个大他者的规训与压制。

今天,当你进入《英雄联盟》这样的游戏时,你的“化身”就会被一串数据所定义(譬如物理攻击力、法术攻击力、技能冷却时间等等),之后你在那个虚拟世界里的每个行动和互动所产生的影响,亦都会被即时性的数据变化所记录(如被撞击或攻击到会引起生命值降低)。

在“现实”中,发生在你身上的物理意义上的“因果效应”,来自一个巨大无形的网状聚合体(我们称其为“世界”)。在这个聚合体中,其他的人类与非人类能动者同你产生各种交互性的触动。这些极其复杂的触动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能即时性地呈现为量化的数据变化。

即便晚近以来,通过各种穿戴或植入设备(智能手表、手环、心率带……),人们的生活正越来越呈现为一串串数据变化。但这种对碳基生命的“数字化”,本身是一种本体论层面上的蛮横操作,并无法做到贴合——拉康主义精神分析把这种本体论操作称作“阉割”。 [2]

然而,在硅基计算机服务器与大数据云计算所打造的“元宇宙”中,不只你的每一个行动都会被记录下来,而且行动中每个细节步骤都是可以被追溯的——你每时每刻都在留下自己的数字痕迹。这种对个体生活无缝式的数据全记录,使得“元宇宙”根本性地成为一个大他者眼里彻底透明的“数字全景监狱”。

在出版于1975年的《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法国思想史家米歇尔·福柯将现代社会视作“全景监狱”的比喻众所周知。 [3] 但即便是在已高度数字化的当下社会中,仍然会有大量未被数字化的漏网之鱼——我把这样的人称作“余数生命”。

然而,在“元宇宙”中你的生活所产生的所有数据,都将无可逃遁于新形态大他者的监视。根据当代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看法,“数字全景监狱里的居民不是被抓捕的罪犯。他们生活在对自由的假想中。他们自愿地自我展示和自我曝光,并且用以此产生的信息供养着数字全景监狱”。 换言之, 生活在数字全景监狱里的人们,恰恰都会“自由感”爆棚,并“自由地”成为这座监狱里的居民。

在谈到扎克伯格所启动的“元宇宙”项目时,齐泽克写道:

元宇宙将成为超越我们断章残篇、伤痕累累的现实的一个虚拟空间,在该空间里我们将平滑地通过我们的化身来互动,并伴随着增强现实的诸种元素(现实与各种数字符号相交叠)。它将彻彻底底是被实现化了的形而上学:一个彻底吸收现实的形而上学空间,只有当它通过数字导向来操控我们的认知与介入时,我们才被允许碎片式地进入该空间。这里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将获得一个 被私有化占有的共通之物 (a commons which is privately owned),一个 私人的封建领主监视与管控我们的互动 [4]

在这位拉康主义哲学家看来,尽管我们借助诸种技术座架而能够以数字“化身”的形态来生活,但“元宇宙”究其实质就是被实现化了的形而上学空间——在该空间中,一个数字形态的大他者更加高效地监视与管控一切。我们逃离“断章残篇、伤痕累累的现实”,而奔向似乎实现“随心所欲”式生活、时刻获得爆棚“自由感”的“元宇宙”,实际上,却只是请来了一个全新形态的“私人的封建领主监视与管控我们的互动”。

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对人有个著名的论断:人是“向自己的沉浸而觉醒的生物”。 “元宇宙”的兴起,可以被视作沉浸在“现实”中过久的人们,借助技术而寻求“自由感”的努力。然而我们所面对的,并不是《黑客帝国》中的“红丸”,吃下去只有解放而无任何副作用。在“现实”中,解药同时带有毒性:“元宇宙”本身引入了一个全新形态的“现实”(“超现实”),引诱人们全情沉浸。

在阿甘本看来,人与动物的区别恰恰不是沉浸,而是敞开。作为人而生活,就是去悬置我们所熟悉的“现实”,去不断回到没有被意义化的原初起点。 只有不断在那个点上重新出发,我们才有力量不至于从完全 “沉浸”在“现实” 中,转为一头 “沉浸”在各种各样从“现实”角度看是虚拟的“超现实” 中——它们可以是荒诞不经的古代神话,蒙昧独断的“元物理学”(形而上学),抑或光怪陆离的后人类数字“元宇宙”。

[1] Bernard Stiegler, For a New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 trans. Daniel Ross,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0, p. 47.

[2] 关于“阉割”的分析,请进一步参见吴冠军:《日常现实的变态核心:后“9·11”时代的意识形态批判》;吴冠军:《“卡拉OK式礼乐”:卡拉OK实践与现代性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吴冠军:《女性的凝视:对央视86版〈西游记〉的一个拉康主义分析》,《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6期。See also Guanjun Wu, The Great Dragon Fantasy: A Lacani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 , Singapore: World Scientific, 2014.

[3] Michel Foucault,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 trans. Alan Sheridan,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5.

[4] Slavoj Žižek, “Boringly postmodern and an ideological fantasy: Slavoj Žižek reviews Matrix Resurrections”, The Spectator , <https://www.spectator.co.uk/article/a-muddle not-a-movie-slavoj-i-ek-reviews-matrix-resurrections>, emphasis added. ztddBL1/Sl3FTxavvFxZH/uL4iJ7ZF0pYx8HXqPvahW9sobHOdwAi7DbW3QMM6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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