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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听自己的还是听大他者的:从康德到拉康

上一节我们提出:如果你判定“元宇宙”是幻觉空间,那么就可以以相同方式来判定“现实”是幻觉空间。也就是说,如果“元宇宙”无法摆脱其“虚拟性”内核,那么,“现实”同样无法摆脱其“虚拟性”内核。

这一节,就让我们进一步从未来考古学视角出发,借助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关于真实—想像—符号的拓扑构架,来思考“现实”本身的“虚拟性”。

在2017年发表于《鹦鹉螺》杂志的题为《意识形态是原始的增强现实》的文章中,拉康的再传弟子、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特别分析了当时因“增强现实”体验而成为现象级游戏的《宝可梦GO》。在齐泽克看来,这款游戏的成功就在于,它用数字技术给玩家提供了一个“中介性框架”(intermediary frame),使各种“虚拟元素”有效地对“现实”做了增色性质的补充,“如果没有这个框架,原本那个现实则会让我们毫无兴致”。 [1]

齐泽克的分析并没有停留在这里。他进一步提出:

我们关于“真实”现实的“直接”体验,已经就像一种 真实现实、增强现实与混合现实的混合物 而被结构化。

在齐泽克眼里,这个让我们熟悉到提不起兴致的“现实”,已经是一个充满虚拟元素的“现实”。“真实现实”,同样是通过诸种“中介性框架”而被结构化的。

《宝可梦GO》所提供的“中介性框架”,对应着拉康所说的 想像性的“幻想框架” 。而在这个被我们体验为真实的“现实”(也就是提不起兴致的那个“现实”)中,“中介性框架”不仅仅有想像性的“幻想框架”,还包含 符号性的“意识形态框架”

齐泽克引用分析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的“异己现象学”(heterophenomenology)提出,所谓的“主体性的体验”,本身已然是哲学家(尤其是康德主义哲学家)的“符号性的虚构”。换言之,我们不能假设:人们只是无法触及康德所说的“物自体”,但可以触及“现象”。相反,“主体性体验的宇宙是被重构出来的,同我们通过阅读文本来重构一部小说的宇宙的方式完全相同”。

小说文本所构筑起来的宇宙,是充满“孔洞”的。譬如,阿瑟·柯南道尔在《血字的研究》中颇为细致地描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公寓,但并没有描述公寓书架上有多少本书。小说的宇宙,不是一个彻底构建完成了的宇宙。在齐泽克看来,丹尼特的洞见是,我们无法假设主体性体验是连贯的,而非充满“孔洞”、充满不连贯的碎片,“裂缝被引入我自身的第一人称体验中”,“主体是其自身的虚构”。

我们在阅读内含大量印刷错误的文章时,很多时候并不会注意到错误——除非在做校对文本的工作时。这意味着, 我们自己填补了“孔洞” 。阅读文章是这样,体验“现实”也是这样。这个宇宙是连贯的,那是因为:我对“宇宙”的体验,被我构建为连贯的。 诚如齐泽克所写,“‘直接体验’,是我 记忆为 我的直接体验”。

于是,当评论者们强调元宇宙的“现实”是虚构出来的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身其内的这个宇宙的“现实”,也是虚构出来的。原因有两层:(1)人们是用相同的方式(亦即,康德所说的对“现象”的体验),去体验“元宇宙的现实”与所谓的“真实现实”;(2)这份主体性体验,本身亦是经过符号性虚构[亦即,拉康所说的“符号性阉割”(symbolic castration)]加以保留而形成的。

我们可以进一步借助拉康所提供的术语,把“虚拟性”分成如下三种形态:“真实的虚拟”(real virtual)、“想像的虚拟”(imaginary virtual)、“符号的虚拟”(symbolic virtual)。

“真实的虚拟”是一种纯粹的形式,不涉及任何物质性的内容。以一尊苏格拉底铜像为例:用于制作这一铜像的铜料可以铸成任何事物,但只有苏格拉底形象这一形式本身,才使这些铜料成为苏格拉底铜像。该形式本身诚然是虚拟的,但却构成了事物之所以“是”的定义性内核。

对于“想像的虚拟”,齐泽克曾举过一个形象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当我与他人交流时,我的感官会接收到这个人正在呼气、身上有其个人化的味道等等感性材料,但在实际接触中,我会把这些感知给过滤掉,因为我并不是在与这个真实的他人交流,而是与一个经过“中介性框架”处理的“虚拟”形象相处,这一虚拟形象是我在抹去他人令我难以忍受的特质后想像出来的。人们之所以会沉浸在“元宇宙”中,甚至喜欢“元宇宙”甚于“现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里比“现实”更为满满充盈着“想像的虚拟”——那里没有“丑人”“排泄物”“体味”“口臭”……

就“现实”的虚拟性内核而言,更为关键的是“符号的虚拟”。对“现实”的探究上,结合二十世纪“语言学转向”成果的拉康,比发起“认识论转向”的康德更迈进了一步。拉康提出,人们对“现实”的体验,并不只是从感官系统到“意识/先验统觉”那么简单,而是 经过“符号性的向度” (亦即,各种形态的语言) 的中介 。“现实”,是一个符号性的秩序(symbolic order)。对此,齐泽克阐释道:

符号性的向度就是拉康所说的“大他者”(the big Other),那个将我们关于现实的体验予以结构化的无形的秩序,关于诸种规则与意义的复杂网络,它使得我们看见我们所看见的——依据我们看见它的方式(以及使我们看不见——依据我们看不见它的方式)。 [2]

“现实”本身,是由符号性向度(“大他者”)所结构化出来的。正是大他者,使得“现实”变得很虚拟:符号秩序的边界,就是“现实世界”的边界。由于康德没有聚焦符号性的向度,所以他认为人为自然立法,进而为道德实践立法。对于康德而言,道德实践并不以“现实世界”之实在性为前提。人无法确认“现实世界”是否真实,但却可以为自身在世界内的行动确立准则。

而在拉康这里,大他者扮演了“立法者”这个角色:在作为符号秩序的“现实”中,大他者告诉你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事物运行的规律是什么,并告诉你该如何行事、什么是“正常”的社会现象…… 换言之,人并无法如康德所说能够彻底自主地行动(自己给自己的行动立法),大他者结构性地使人陷入他律(heteronomy)的状态。

更无奈的是,你可以挑战大他者,但无法干掉它——你只能通过参与它而进入“现实”。 如齐泽克所言,“所有实际行动都显得是另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其地位是纯粹虚拟的)的‘表面形式’”。 大他者始终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保持一种纯粹“虚拟”的状态。即使一位法官是个瘦弱胆小的人,但一旦他穿上制服,被大他者符号性委任后,我们就会遵从这个法官所宣读的判决——我们服从的不是“真实”在场的那个瘦弱之人,而是“虚拟”在场的大他者。

上述所分析的这三重“虚拟性”说明了,我们所体验的“现实生活”,实质上结构性地具有“虚拟”属性。

以此反观“元宇宙”。诚然,那里“想像的虚拟”要比“现实”充盈得多。但就“符号的虚拟”而言,那位“现实”中的大他者,在“元宇宙”中看上去变得羸弱很多——在那里人们的行动往往更肆无忌惮、更无法无天。

在“现实”中,一个人的“身份”必须得到大他者的符号性委任,这样才能融入整个社会关系之网中。当这个人进入“元宇宙”后,则不用老是听大他者的话做一个好人、老实人,或者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或女人。在那里,一个人可能更能肆无忌惮地做其“真实”想做的事:你可以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师”,但这往往并不阻碍你又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狂战士”;你也可以任你的心意改变自己的“性别”身份,或者改写对男人/女人的“正常”界定(譬如异装)。在“元宇宙”中,你更能够为自己的实践立法,而不是遵从大他者的律令——当然,这种立法往往会更有萨德主义味道而非康德主义味道。

在本体论层面上,对比“元宇宙”所塑造的虚拟空间后,我们至少能看到, “现实世界”并不一定就更真实——它本身已经很大程度上是“虚拟的” 。“元宇宙”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大他者的虚拟在场,使得进去之人可能在其数字化身之下展露“真实”面目(在做其“真实”想做的事时顾忌会更少些)。

实际上,我们在“元宇宙”中所面对的,是 一个虚拟性本身被激进重组的“虚拟现实” 。技术重组了感官之诸种体验的同时,也重组了虚拟性的结构——符号性的虚拟现实被削弱,而想像性的虚拟现实则被大幅增强。

齐泽克把丹尼特视作一个“原拉康主义”(proto-Lacanian)哲学家,尽管丹尼特本人肯定不会接受。

[1] Slavoj Žižek, “Ideology Is the Original Augmented Reality”, Nautilus , October 26, 2017, available at <https://nautil.us/ideology-is-the-original-augmented reality-236862/>, emphasis added.

[2] Slavoj Žižek, Event: Philosophy in Transit , London: Penguin, 2014, p. 119. /I2NlbJJLhE0s2IMoMZNJowjhgAzE97Zahv295QIvgGG7KYR9ZuqWwoo3b682h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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