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在中国问题上是对还是错？拜登的回答将塑造未来 ^[1]

在制定对华政策时，拜登政府需要考虑的最重要的问题其实很简单：特朗普在中国问题上是对还是错？眼下，美国存在着一个压倒性的共识：即使特朗普在其他方面都做错了，他在中国问题上也是对的。事实上，特朗普唯一获得两党支持的政策就是他的对华政策，就连南希·佩洛西和查尔斯·舒默等资深民主党人士都对他的对华政策表示赞扬。因此，拜登政府很可能延续特朗普对华政策中的许多要素，如果此事成真，那么美国将走向灾难。

本文的目标很简单：建议拜登政府停下来，首先对中美关系进行客观冷静的分析，其次制定出一个连贯的、可信的、全面的对华长期战略。因为目前，美国缺乏真正的对华战略。亨利·基辛格亲自向我证实了这一点。缺乏冷静的分析和客观的战略预判实际上意味着美国的对华政策从一种错觉转向了另一种错觉：从奥巴马/克林顿时代认为美国的对华接触将使中国变为自由民主国家，到特朗普/蓬佩奥政府认为美国对华施压将导致中国共产党垮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非选择现实主义的中间路线，这终将导致美国的对华政策走向失败。

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特朗普政府确实是“正确的”。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的外交政策变得自信起来，而当时西方看起来很软弱。因此，对中国的怨恨，包括美国商界的主要选民对中国的怨恨，一直在美国累积着。当特朗普政府猛烈地抨击中国时，这就为这些人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宣泄渠道。中国也能够注意到，当特朗普政府掀起猛烈的反华浪潮时，美国的主要意见领袖中没有人为中国说话。

承认残酷的现实

但宣泄完毕之后，美国的政策制定者必须重回理性。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到底使美国得到了什么？他的政策提升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吗？还是其政策大大削弱了中国，导致绝大多数国家逐渐孤立中国？答案显然都是否定的。事实上，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既没有对中国造成实质性伤害，也未能阻止中国与世界其他地区建立日益密切的贸易和经济联系，反倒损害了美国自身的利益。因此，本文的论点非常简单：拜登政府如果延续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只会导致美国的衰弱、中国的强大，以及世界上更多国家与中国而非美国建立更多实质性联系。

特朗普对华政策失败的原因很简单：这些政策并非基于对中国这个对手的现实评估。要想评估中国，拜登政府可以采取一个简便易行的办法。有60多亿人生活在美国和中国之外，如果美国能够明智地表现出“对人类意见的得体的尊重”，那么它会从其他国家对中国的看法中借鉴到什么？

第一，没有人会同意特朗普政府认为“中国共产党会覆灭”的观点。相反，人们会认同哈佛大学肯尼迪政治学院做出的深思熟虑的评估，即14亿中国人对中国共产党的支持率从2003年的86.1%上升到了2016年的93.1%。第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认为中国在输出共产主义理念、破坏民主。许多美国人肆意叫嚣着中国共产党是美国民主的威胁。那么，为什么世界上两个大型民主国家——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甚至欧洲的民主国家，都没有把中国共产党看作对自身的威胁呢？地缘政治预判中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意识形态战胜了对现实的分析。第三，世界上大多数严肃的领导人都认为习近平主席是一位富有能力、称职、具有建设性的领导人。西方对习近平主席的妖魔化，尤其是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媒体上对其进行妖魔化，向来都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这将导致美国低估他。不可否认的是，美国领导人面对的是一位深思熟虑的战略领导者，他正在进行着仔细的长期谋划。相比之下，特朗普政府种种哗众取宠的举动，不仅没有伤害到中国，反而使美国成了受害者。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特朗普在美国国内因抨击中国而受到赞扬，但没有一个大国支持他的对华政策，因为它们可以预见这些政策将会失败。

如果上述分析是正确的（事实证明确实是正确的），那么拜登政府需要采取的第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承认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已经失败。鉴于华盛顿强烈的反华政治环境，公开承认失败也许并不明智。然而，在内部，拜登政府必须在深思熟虑后就这一事实达成共识。有了这一共识，拜登政府接下来应该重新制定对华政策，具体来看，新政策可以分5步走。

第一步，按下中美地缘政治竞争的“暂停键”。为何要这么做？原因有二。如果拜登政府能够这么做，那么全世界都会为之欢呼，因为大多数国家都希望先集中精力来应对眼前的挑战，比如新冠肺炎疫情。此外，这一“暂停”将为拜登政府赢得时间来扭转特朗普制定的一些尚未生效的政策，例如对中国加征的关税和出口限制。这些措施显然是为了削弱中国经济，但真的削弱了吗？数据表明并没有。美国决策者应该反思下面这一组关键统计数据。2009年，中国零售商品的市场规模为1.8万亿美元，而美国为4万亿美元，美国是中国的2倍多。但到了2019年（特朗普发起贸易战三年后），中国的市场规模为6万亿美元，增长至原来的3倍多，而美国的市场规模仅增至5.5万亿美元，增长不到原来的1.5倍。关于这场贸易战，美籍印度裔记者、时事评论家法里德·扎卡利亚观察道：“拜登阵营认为特朗普与中国的贸易战完全是一场灾难，让美国人失去了金钱和就业机会。拜登在2020年8月接受采访时被问及是否会保留特朗普制定的关税措施，他的回答是‘不会’，并对特朗普的对华政策进行了全盘批评。但目前特朗普的政策没有一项被推翻，一切都还‘有待观察’。”拜登说贸易战是一场灾难是正确的。因此，理性的回应是阻止这场灾难。

第二步，在“暂停”中美地缘政治竞争期间，拜登政府需要对特朗普的措施做一个现实的评估，以弄清楚他的哪些行动可能在无意中使中国变得更加强大。由于美国缺乏对中国的战略，特朗普政府选择了发动并不可靠的贸易战，更有甚者，让加拿大当局代表美国政府逮捕了孟晚舟——中国电信巨头华为公司创始人之女、该公司首席财务官，但这一系列行动反而有效地巩固了习近平主席在中国的地位。孟晚舟被捕强化了中国人民对政权的拥护，因为它勾起了中国人对曾经遭受的“百年屈辱”的回忆，当时西方法律在中国领土上横行。许多中国领导人一定在想：如果我的女儿也被美国拘留了会怎么样？

对于是否应该释放孟晚舟，许多美国人可能会犹豫不决。美国人相信法治。任何违犯美国法律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这一点我同意。但孟晚舟女士在美国领土上并没有犯罪。事实上，她并没有违犯任何美国法律。她是因美国法律对伊朗的“治外法权”而被捕的，而美国通常会对这种域外法治做出豁免。拜登政府应该暗示加拿大政府释放孟晚舟。 这样做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这就是地缘政治的精明之处。

拜登政府必须采取的第三步，也是最困难的一步，是对其战略对手的真正优势和劣势有一个现实的认知。诚然，在任何战略竞争中，这都是最重要的一步，正如中国春秋时期著名的军事家孙武所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对美国来说，这里的“知彼”就是指“知中国”。

在试图了解中国时，拜登政府应该牢记美国最伟大的战略思想家之一乔治·凯南提出的一个关键点。他说，任何地缘政治竞争的结果都将取决于“美国能在多大程度上给世界人民营造出一种整体印象：这是一个知道自身诉求的国家，它正在成功处理内部问题并承担起作为世界强国的责任，它具备能够在时代的主要思想潮流中稳住自身的精神活力” ^[2] 。

如果凯南还健在，他首先要问的就是，美国和中国，哪个社会拥有更充沛的“精神活力”？但事实上，即使他还健在，他也不可能提出这个问题，因为美国人根本无法想象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国会比世界上最伟大的民主国家美国更有“精神活力”。

总的来说，迄今为止，美国无疑仍然是一个更为成功的社会，在许多领域依然领先于中国。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近期出版的《中国的选择》一书中首先给习近平主席写了一份虚构的简报，强调中国永远不应该低估美国。然而，美国也同样不可以低估中国。那些认为通过对华接触，美国能够使中国发生转变的人难辞其咎。事实上，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仅有不到250年的历史，却认为自己能够单枪匹马地改变拥有5000年历史文明、人口是其4倍多的中国，这一点一定会让未来的历史学家感到异常困惑。但奇怪的是，大多数美国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想法有点儿傲慢自大。

这种傲慢的姿态妨碍了美国人去理解中国的其他方面。比如，鲜有美国人意识到，对中国人，尤其是对底层50%的人来说，过去40年是中国在5000年历史中最好的40年。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家范琼曾说：“中国的文化、自我观念和士气正在迅速转变——大多朝着好的方向转变，这与美国的停滞不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究竟是美国社会还是中国社会更强大、更具韧性？这个问题错综复杂，并非短短一篇文章所能够阐释清楚的，于是我写了一本书来充分讨论这一问题。可悲的是，尽管中国已经存在了5000年，但大多数美国人仍旧不了解中国，大多数美国人认为14亿中国人是不幸福的。因此，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中国人民能够在中国规范和价值观的海洋中快乐地遨游，因为这些规范和价值观塑造了秩序良好的社会道德和心理健康。以历史标准来衡量，中国广大人民的生活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长期战略

在对中国的优势和劣势有了现实的认知之后，第四步是制定一个全面的长期战略来管控与中国的竞争。这并不容易。过去的一些做法是不可行的。例如，想要遏制中国是不可能的，因为许多国家与中国的贸易规模比与美国的大得多。美国也不要幻想着向中国炫耀军事优势，尤其是在靠近中国海岸线的地方。因为五角大楼的所有军事演习都表明，美国的航母和其他战舰难以抵挡中国高超音速导弹的攻击。幸运的是，相互保证毁灭原则 阻止了美中之间爆发全面战争。

拜登政府在制定新的对华政策时，明智地选择了与盟国和朋友接触，因为包括日本、印度、英国、澳大利亚在内的许多盟国和朋友都与美国一样，对中国的崛起感到担忧。它们确实很担心中国的崛起，然而，没有哪个国家会与美国一道遏制中国。这不仅仅是出于经济原因。中国周围的所有国家都在问一个在美国战略圈子里不能提及的问题：10年或20年后，谁将成为第一大经济体，美国还是中国？最现实的分析人士预计，美国将在10年或20年内倒退为第二大经济体。当然，当美国经济从世界第一变为世界第二时，包括美国在内的整个世界的战略预判都会发生变化。任何严肃的美国战略规划者都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在美国，只有少数人敢于公开讨论这一问题。对任何一位美国政治家来说，谈论这个几乎无法避免的结果（美国可能会成为世界第二）都是政治上的禁忌。这也是拜登政府在全力推进特朗普的政策前需要进行大规模战略重估的一个重要原因。

拜登政府需要采取的第五步，也是最后一步，看似很简单：停止侮辱中国（副总统彭斯和国务卿蓬佩奥曾侮辱中国）。鉴于美国倾向于批判其他国家，要做到这一点可能很困难。然而，有两点原因决定了拜登政府不应该继续侮辱中国：第一，即使在今天，美国也是唯一侮辱中国的国家，其他国家政府不会这么做，在这种背景下，美国会成为被孤立的那一个；第二，对中国的公开侮辱给西方国家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可能会使中美关系严重复杂化，导致对“黄祸”的恐惧，这种恐惧时不时地蹿出来，助长了美国对亚裔的暴行。

归根结底，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美国和中国这世界上的两大强国能够理性地认识彼此和开展对话。侮辱无济于事。优秀的外交家最了不起之处在于，即使他对你说“去下地狱吧”，你也会觉得你将会很享受这段旅程。外交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这是拜登政府可以用来与中国建立新关系的绝佳武器：在竞争与合作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

[1] Global Asia , Mar. 2021.

[2] George Kennan (X), “The Sources of Soviet Conduct,” Foreign Affairs , July 1947. tIjtBNSr6kX9CN8w+/A2YvbPJZQGOWLKMonP1xa1nYqG+9kkB0A++t2PHkPNHmk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