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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少年

车灯轻而易举地把夜色扯开,

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一点也不吝啬。

车停在背风的地方,两个人躺在车顶辨认星座。

老李指着一个位置说,那就是猎户座嘛。

又起了黄沙,大白天也要开着车灯,说起话来,声音里也掺着沙子。

警车上,老张叼着烟,路不平,烟掉在棉外套上,老张捡起来,又叼在嘴里,棉外套上的洞不止一个。

老李笑他,人靠衣裳马靠鞍,让你穿便衣,你就不能穿个好的?

老李扯扯自己的新黑夹克,你看我这件咋样?穿着可精神,不便宜,大几百元。

老张被烟熏得眯着眼,开车看路,一言不发,压着油,远远地跟着前面的一辆大奔。

光柱扯开黄沙,把灰头土脸的小镇抛在身后,车经过草甸子,再往前开,地上就露出黄沙土。山峁上,石头不规则地耸立,料峭突兀,低矮的灌木,东一块西一块,被黄沙染色,黄土地上几道浅浅的苦水横流,顺着山峁看,四下里大小不一的煤窑星星点灯,像坟墓一样兴旺。

老李说,罗阿尕这个天还敢让人下黑窑?这哈怂光顾着挣钱,把庄浪人的命不当命。这回非把他逮起来——

话没完,一辆车从黄沙里钻出来,拦腰撞上了警车。警车失了控,滚进黄沙里,底朝天,轮子还在转。

老张先挣脱出来,拉开车门,扯着老李的胳膊往外死拽。老李的脚卡住了,用了狠劲,才松下来。老张没来得及,失了力,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老李吐出来一口和着血的沙子,骂了一句。

老张把眼一挑,让老李抬头,老李一看,黄沙里,七八个打手围着他们,手里都拿着钢管。打手个个年轻,眼神凶着,头发被风扯乱,脖子梗着。

老李和老张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老李脱下夹克,扔在一边,说了句,别脏了老子的新衣裳。

打手们抡着钢管一起围上来。

黄沙卷地,谁也看不清谁,就听见钢管砸在身上的闷哼。

风稍停,老张腰上挨了一钢管,疼得冒冷气,倒在地上,被几个打手压着,满脸血,胳膊被扯着,掏不出枪,一个打手照着老张的脑门就要抡钢管。

一声枪响,打手砸在地上,后脑埋进沙子里,眼睛圆睁着。

老张探脖子看出去,老李倒在另一侧,举着枪,两个人对望一眼,老李又对着天空打了两个连发。

打手们听到枪响,手里的钢管砸不下去,呆了呆,就松了手,连滚带爬,跳上车,一哄而散。

老张走过去,伸手要拉老李,老李举枪的手猛地垂下来。老张跪下去,看见一根钢管戳穿了老李的胸膛。

老张慌了,扯下来自己的棉外套,团起来压上去,血还在渗,像跟老张顶着劲儿。

风又大了,吹得老张睁不开眼。

老李低头看着老张那件棉外套,它已经被血浸得鼓鼓胀胀,说了句,你穿我的新夹克吧,别糟蹋东西,然后就闭上了眼。

追悼会上,老李老婆放声号哭,老李的儿子冷着脸,扶着他妈,一声不吭。

老张在一旁眉头紧锁,吧嗒吧嗒抽烟,注意到小李露出来的半截胳膊上文了一条龙。

副局长把一个募捐箱放在老张面前,告诉他,这些是同事们捐的,不多,三千,你给老李老婆送去吧,抚恤金还要等等。

老张点点头,起身往外走,经过老李的座位,脚定住了,在他工位上坐下来,点了根烟,默默抽完。

旧小区老旧,爬山虎长得狰狞,几个老头专心对付健身器材,秋天的树叶往下落。

茉莉花的糙茶很碎,在玻璃杯里散开,杯口冒着热气。

老张和老李老婆沉默对坐。

墙上,贴满了老李的奖状:先进个人、个人三等功……

奖状都褪了颜色,少了光彩。

老张盯着茶叶看,茶叶沉下去,又浮上来。

老李老婆脸上看不出悲喜,低着头说话,就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知道怎么活,孩子也不听话,天天惹事,跟人干仗,日子没盼头,不如死了好。

老张没出声,把信封放在老李老婆面前,说,局里同事凑的,一点心意。

老李老婆拧着身子转向一侧,没说话。

老张起身走出去。

老李老婆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六千块钱,点了两遍。

山峁上,老张穿着警服,风大,戴不住帽子,就扣在手里。

腰上旧伤加新伤,疼得厉害,但老张还是把腰挺得笔直。

他点了根烟,放在老李碑上,陪着老李一起抽,看着风吹过枯草甸子和矮灌木,很像给狗梳毛。

周围每个山峁上,大大小小的煤窑林立,个个都是一张嘴,风灌进去,就发出声响,像在哭。

小李叼着牙签,带着两个小弟,围着三五个放学的学生,翻他们的书包。

老张的车远远地停着,老张在车里看着。

没翻出几块钱,小李不高兴,拿课本打卷,拍学生的头,训他,明天带五块钱,没有就打死你。

学生低着头不敢说话,抄起书包,一溜烟跑了。

小李眼前一片阴影,抬头,老张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太阳光。

小李站起来,盯着老张,吐出嘴里的牙签,骂,臭警察。

老张甩了小李一个耳光。

旁边的两个小弟垂手立着,不敢出声,也不敢跑。

小李反应过来,梗着脖子又骂,老张又一个耳光甩过来。

两个小弟大气不敢出,眼睛随着耳光声眨,像在数数,老张甩了小李十几个耳光,小李脸肿起来,眼睛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缝。

局里。警察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着老张拉着小李进来。小李肿着脸,眯着眼,双手被铐着,但是走得嚣张跋扈。

老张把小李按在老李坐过的椅子上,摔出一张表,让小李填。

小李骂骂咧咧,喊,警察打人有没有人管?

同事们还在看,老张抬起头,迎上他们的目光,同事们又赶紧各忙各的。

小李缩在角落里,脸上一跳一跳地疼。

下了班,局里人都走了,就剩下老张。

老张端着一碗面,蹲在小李面前吃,小李肚子叫,老张不抬头,只顾着吃。

小李强忍着,说,我想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来捞我。

老张没理他,吃完面,递给小李一个黑袖箍,说,给你爸戴上孝。

小李把黑袖箍扯过来扔掉,我不戴。

老张喝完了面汤,站起来,把灯关了,黑暗把小李埋掉。

天亮了,警车停下来,车门打开,小李下了车,往前走,老张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他。

小李进了游戏厅,玩跳舞机。

一回头,发现老张坐在旁边看着他,手里拎着一大袋子游戏代币。

小李一曲刚跳完,老张就又把代币投进去,小李就又跳,跳得气喘吁吁,汗隔着衣服往外蒸。

小李跳着,老张就问,为什么不给你爸戴孝?

小李的声音跟着舞步抖,他不配。

老张就又投币,小李跳得越来越慢,步子乱了,腿发软,声音发颤了,家丑不可外扬,我跟你说不着。

老张一直投币,小李不认怂,一直跳,旁边的人都看过来,满脸愕然。

小李在跳舞机上像通了电的假人,腿脚不听使唤,终于跌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老张又要投币,小李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黑袖箍,吃力地给自己戴上,喘着气说,反正我爸对不起我妈。

老张站起来,把剩下的代币扔在小李面前,起身走了,小李还在喘气。

大奔往前开,车里坐着罗阿尕,副驾驶上的小弟回头看罗阿尕,说,后面有辆警车跟着。

罗阿尕嚼着槟榔,让他跟,遛他。

两辆车一前一后,过了铁桥,大奔在帝王洗浴中心门前停下来。

罗阿尕下了车,对着警车的方向,吐出嘴里的槟榔渣,走进洗浴中心。

老张在警车里,沉默地看着。

池子里,罗阿尕在泡澡,老张也下了水,走到罗阿尕对面,看着他。

罗阿尕趴着搓澡,一翻身,看到老张。

两个人都被搓得血红,发烫。他俩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小弟们围着白浴巾坐成一个圈,盯着老张看。

突然有了观众,两个搓澡师傅争相表现,兢兢业业,使了浑身的劲儿,搓得罗阿尕和老张身子都一耸一耸。

警车跟着大奔开到了罗阿尕的别墅门口。

别墅占地大,用料糙,处处显出暴发户的气质。

罗阿尕下了车,走到警车前,敲窗,车玻璃摇下来,罗阿尕向老张敬礼,笑着说话,人民警察保护我一天了,累得慌吧?上家里宽展宽展?

老张没说话,把玻璃慢慢摇上来,发动警车,开走了。

罗阿尕看着警车扬起的尘土,脸色阴沉。

老张回家,停车,上楼,脚下打滑,老张一看,地上、门上,被泼了大片的红油漆,门上写了个拙劣的“死”字。

邻居们探头探脑往外看,谁也不敢做声。

老张进屋,拿出水桶和抹布,默不作声地清理,邻居们把头缩回去。

老张拎着两袋垃圾下楼,望见放垃圾桶的巷子里有三个黑影,老张没停,拎着垃圾继续往前走。走到近前,三个黑影挡住他,老张晃了晃手里的垃圾,黑影让开,老张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转过身站定,看着三个黑影,三个黑影看着他,亮出手里的三棱刀。

路灯把四个人的影子拉长,看起来相当狰狞。

影子掺在一起,扭来扭去,像几股打死结的绳子。

三个黑影倒在自己的影子里,其中两个抽搐,像被踩出绿水的虫子,另外一个一动也不动了。

老张把手里的三棱刀扔在地上,手掌上都是血。他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吸了两口,走过去踢了一个扭动的黑影一脚,说,打120,人还能活,说完就走出去,把影子留在身后。

老张开着警车经过一片草甸子,再往前走,地上的绿色就越来越少,黄色越来越多。老张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后备厢,扯出几根雷管,夹在胳肢窝里,迎着黄沙走。

脚底下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木头,山上长着一丛丛斑秃一样的灌木。老张把雷管放下,一丛一丛地扯开灌木,露出黑煤窑的入口。平日工人们怕下雨窑口塌了,就用十几根木头简陋地撑起来,地上的沙土都被煤灰染得黢黑,窑口矮,猫着腰才能进去。

这是口黑窑,不在册,没登记,是矿主自己偷偷开的窑口,防渗水、排污、排气,一概不管。矿工每天下去之前,都把遗书交给伙夫保管,要是窑塌了、炸了,人就地掩埋,不惊动上面,该赔钱赔钱,处理得轻车熟路。

这样一口黑窑,每天都能挖出几百吨煤,车在上面等着,卖的都是现钱。

老张把雷管插进去,拉燃引线,往外走。

爆炸声是闷响,像哑雷,先响一声,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像放炮仗,这是里面的气被点着了,老张脚底下能感觉到地在震。

车轮子扬起黄沙,老张去找下一个黑窑。

KTV包房里,罗阿尕搂着小姐唱着歌,小弟跑进来,凑到罗阿尕耳边说话。罗阿尕听不见,把话筒杵到小弟嘴上,小弟喊,几个暗窑被炸了。

罗阿尕脸上的笑容退去,抡起话筒砸在小弟嘴上,砸出一嘴血,包房里嗡鸣声不停,小弟捂着嘴,血从手指缝里渗出来,小姐缩在罗阿尕腋下,像被老鹰叼起来的小鸡。

山峁上,老张给老李点烟,烟照旧放在墓碑上。

碑前,香炉里有没烧尽的香,旁边一小堆纸灰还在冒着烟,老张弯下腰,翻了翻,里面有张烧掉一大半的照片,上面是半张脸,看样子是个年轻人。

老张盯着这张残像看。

老张从小卖部里出来,警车四个轮子都瘪了。

警车被吊起来,拖走。

老张走到楼下,一个人影在等他。

老张走近,年轻人光着头,两边脸上都有疤,疤痕像脸上多出来的两张嘴,尽管如此,还是有些清秀。

老张看着光头少年,光头少年开口说,罗阿尕知道你炸了窑,要找人弄你,你小心。

老张问,你是谁?

光头少年说,你在明,他在暗,你弄不过他。

老张问,你是谁?

光头少年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劝你别干,你要干的事儿有人干。

老张看着光头少年,没说话。

光头少年袖着手走了。

等光头少年走远了,老张才把老李坟前残像上那半张脸和光头少年的脸拼在一起。

老张拉开老李的抽屉,找东西,却不知道要找什么。老张翻开一个档案袋,里面是陈年的卷宗,翻了翻,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老李和一个年轻人的合影,两个人都笑着,年轻人有头发,脸上也没有疤,但老张认出来,他和光头少年是同一个人。

老张把照片翻过来,上面写了一行字:投陶报李。

老张再看两个人的合影,觉得耳根子发烫。

老李老婆打开门,老张背着一个工具包站在门口,老李老婆把老张迎进来。

老张看着屋子里横着一条死狗,眼睛睁着,红舌头伸出来。

老李老婆抹着眼泪说,他死了就死了吧,还留下一堆麻烦,屋里就我们娘儿俩,干脆就连我们一起杀了算了。

小区灌木丛里,小李拿铁锹一言不发地挖,老张在一旁看着。

等洞挖好了,老张把死狗装进麻袋扔进去,小李往上埋土。

踩平了,小李问,害他的是什么人?

老张说,坏人。

小李踩了踩脚底下,跟干这事儿的是同一个人?

老张点头,拿出烟开始抽,小李问,能给我一根吗?

老张递给小李一根,给他点了。

夜很深了,阴天,没月亮,没星星,只有两根烟随着一呼一吸,闪着微光。

客厅里,老张坐在沙发上,老李老婆抱来一床被子,跟老张说,委屈你了。

老张说没事,嫂子你睡吧。

老李老婆又给老张倒了一杯热水,这才回屋关上门。

老张站在窗前抽烟,窗户开着一道缝,外面只有过往车辆的轰鸣声。

半夜,玻璃被敲碎,老李老婆尖叫了一声。老张弹起来,去敲门。老李老婆打开门,脸上淌着泪,看着老张,身子软下去,老张扶了一把。

卧室里,有风灌进来,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床上都是玻璃碴。

老张凑到窗户前往下看,下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李睡眼惺忪地站在卧房门口,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小李回房间睡觉,老李老婆把玻璃碴清扫干净,老张用塑料袋把窗户封上,再三检查,不漏风。老张往外走,老李老婆拉住他。

老张呆住,老李老婆又拿眼神拉他,老张挣脱,往外走,老李老婆拦过去,后背贴在门上。老张往后退,老李老婆往前逼,拱在老张怀里。老张像被烫到,使了劲,把老李老婆推倒在床上。

老李老婆瘫坐在床上抹眼泪,老张有些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李老婆抽泣起来,哭着骂,他就不是男人,他活着我守寡,他死了我还守寡,我怎么就这么冤?

老张呆立,想起光头少年的脸,耳根子又烫起来。

老张说了句,我守在外面,嫂子你睡觉吧。

老李老婆看着老张走出去,浑身的力气都泄了,身子垮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老李老婆起来,客厅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老张已经不见了。

矿车把煤拉出来,工人把煤往卡车上装,个个都灰头土脸。

罗阿尕穿一身白西装,在一旁背靠着大奔摆了个茶台,喝着茶,看着工人装车,看着一车一车的煤运出去,兴致高昂。

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四五个保镖,都穿得正经,在这个灰头土脸的煤窑前,显得格格不入,其中一个就是光头少年。

光头少年眼睛盯着罗阿尕的后脑勺看,表情木然,但眼神里藏着狠。

罗阿尕举起茶杯喝茶,警车开过来,扬起一阵沙子,沙子迷了罗阿尕的眼。

老张从警车上下来,走到罗阿尕面前,伸手说,采矿证,运输证,安全生产证。

罗阿尕没说话,挥挥手,小弟从身后的大奔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出证件,老张接过来,一一看完。

罗阿尕堆笑,三证齐全,合理合法。

老张伸出手,你的身份证。

罗阿尕摇摇头,一脸无奈,从怀里掏钱包,拿出身份证给老张看,老张看着罗阿尕身后站着的四五个保镖,目光最终在光头少年脸上停下来,光头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张说,你们几个,身份证拿出来。

老张一一检查,走到光头少年面前,拿着身份证上的照片和他比,陶乃咏。

陶乃咏点头,是我。

老张问,职业。

陶乃咏说,保镖。

老张问,保谁?

陶乃咏说,老板。

老张看了陶乃咏一眼,不再问了。

罗阿尕走过来,问老张,天干,喝杯茶吧?路也不好走,小心半路跌绊。

老张看了罗阿尕一眼,凑到他耳边,你还有十几口黑窑,我都知道在哪儿。

罗阿尕脸色变了。

老张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拍罗阿尕的脸,保镖们要迎上来,罗阿尕摆手,他们就扎在原地。

老张上了警车,车轮故意卷起黄沙,沙子溅到罗阿尕白西服上。

老楼没有电梯,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堆放着废纸箱,有人把自行车锁在楼梯扶手上。

陶乃咏扛着一个沙袋上楼,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老张站在那里看着他。

陶乃咏没理他,转身继续上楼。

爬上顶楼,陶乃咏一只手扛着沙袋,另一只手开防盗门的门锁,老张在身后伸手要帮忙,陶乃咏把身子一闪,拉开门,进了屋,老张跟了进去。

陶乃咏把沙袋挂在屋子中央,戴上拳击手套,开始打沙袋。

老张环视四周,是个大一居,空空荡荡,没有像样的家具,床和厨房挨着,碗碟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也没叠,阳台上晾着湿漉漉的衣服。

陶乃咏哼哧哼哧地打沙袋,老张看了一会儿,说,你姿势不对,重心高了,腰要往下沉。

陶乃咏停了停,没说话,但是再打的时候好多了。

老张问,你认识我?

陶乃咏不停,打着沙袋说,认识。你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

老张斟酌着词句,那你和老李……

陶乃咏一拳把沙袋打出去,沙袋又荡回来,碰到陶乃咏的拳头上。

陶乃咏说,我和他也是朋友。

老张看着陶乃咏打了一会儿沙袋,又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这事儿不用你干。

陶乃咏说,这事儿只能我干。

老张摇摇头,你还年轻,犯不上。

陶乃咏停下来,看着老张说,你是觉得我年轻,手不狠,没决心?

陶乃咏指指自己的光头,还有脸上的疤。

山峁上,老李坟前,陶乃咏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把头发剃掉,扔进火堆里。

剃完头,陶乃咏又拿出一把壁纸刀,在脸上动作极慢地划了两刀,白肉先翻出来,血才往下淌,顺着下巴,淌到脖颈子上。陶乃咏面无表情,一点都看不出疼。

陶乃咏说,头我自己剃的,疤我自己割的,我以前最怕丑,现在我什么都不怕。我的命是他给的,没有他,我活不到今天。

老张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要走,陶乃咏叫住他。

陶乃咏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存折,递给老张,这是我和他这几年一起存的钱,你帮我给他老婆孩子吧。

老张犹豫。

陶乃咏说,我去给,他们不会要。

老张接过存折,点点头,往外走的时候,陶乃咏又在打沙袋,打得凶狠,老张停了停,但没有回头。

敲门声响,老李老婆开门,门口站着两个便衣,礼貌地对老李老婆点头,亮了亮证件,嫂子,张哥让我们来的,这段时间我们就住客厅。

老李老婆一阵失落,强撑着不让人看出来,只是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便衣说,李哥以前很照顾我们,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凌晨,罗阿尕从夜总会歪歪扭扭地出来,扶着树干吐,陶乃咏过来扶他,罗阿尕吐在他身上,陶乃咏没动,罗阿尕清醒了一点,指了指陶乃咏,你,去开车。

罗阿尕上了车,瘫在后座上。

陶乃咏专心开车,从后视镜里看罗阿尕,问,去哪儿?

罗阿尕说,你就往前开。

陶乃咏踩油门,罗阿尕说,你慢点,晃得我头晕得很。

陶乃咏放慢了车速。

车一直开出去,罗阿尕一直指挥,往左拐,往右,一直往前开。

车出了城,陶乃咏问,去看窑?

罗阿尕点点头。

陶乃咏看看车外,路灯都少了,他身上的肉绷起来,后视镜里,罗阿尕睡着了。

陶乃咏缓缓吸了口气,松了松脖子,说了句,我撒泡尿。

罗阿尕没有动静。

陶乃咏慢慢地把车停下来,车灯开着。他下车,走出去两步,解开裤子撒尿,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撒完尿,陶乃咏弯腰系鞋带,从小腿上掏出一把壁纸刀,握在手里。

陶乃咏走回去,拉开车门,身子探进去,罗阿尕仰着脖子,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浑身酒气。陶乃咏亮出壁纸刀,往罗阿尕脖子上割。

“砰。”

陶乃咏耳朵里响了雷,他看到罗阿尕睁着眼睛,衣服口袋破了个洞,冒出了烟。

陶乃咏倒在地上,打了个滚,顾不上出血的伤口,爬起来就往草甸子里跑。

几辆车猛地停下来,车灯都亮着,照进草甸子。

车上十几个人跳下来,拿着钢管、砍刀、气枪,往草甸子里冲。

罗阿尕蹒跚着往前走,醉醺醺地喊,球毛虮子,想弄老子,嫩得很。老子早查清你的底细了,你跟姓李的缠得很,还以为我不知道哩?

陶乃咏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倒下去,又爬起来,身上的劲往外泄,看不清路,脚下一崴,整个人滚在草甸子里,站不起来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陶乃咏双手被绑着,绳子一头拴在保险杠上。罗阿尕踩着他的胸口,跟他说,老子从这里往前开,开到油干了,你要还活着呢,我就放了你个豆豆虫。

车往前开,陶乃咏被拖着,血痕与车辙并行,身后好几辆车跟着,小弟们头钻出来,吆喝,看热闹。

黄土地上,夜色笼罩,除了车灯,没有一丝星光。

陶乃咏能看见天,意识慢慢散了。他想起那天,从傍晚开始,老李开车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往前开。车灯轻而易举地把夜色扯开,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一点也不吝啬。车停在背风的地方,两个人躺在车顶辨认星座。老李指着一个位置说,那就是猎户座嘛。

此前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哪个是猎户座,他为自己学到新知识而高兴。老李说,你只要知道了猎户座的位置,就不会把路迷了。

可惜现在天空上夜色深沉,一点微光都没有,他永远找不到猎户座了。

“砰、砰、砰”,三声枪响,火光转瞬而逝,就像三颗流星划过。

罗阿尕的车爆了胎,控制不住方向,翻了车。

陶乃咏看过去,警车横过来,猛停下,老张从警车上下来,走过来割断绳子,拉起他一条胳膊,往警车上拖。

他被老张拉着,使劲张嘴,话里带血,他们有枪。

老张没言语,拖着陶乃咏要上警车,身后气枪响了,打在老张腿上,老张举枪还击。又一声枪响,打在老张胳膊上,陶乃咏看过去,开枪的是罗阿尕。

老张把陶乃咏拖到警车后面,对着罗阿尕的方向放了一枪,然后从车里扯出一件黑夹克,包在陶乃咏身上,让他按着,把血止住。

气枪的钢珠打在警车车身上,一打一大片。

罗阿尕趴在地上,一条腿还卡在翻倒的车里,举着枪瞄准。

借着车灯,陶乃咏看老张矮着身子,握着枪,一裤管血,老张看着他,跟他说,夹克是老李的,你穿好。

陶乃咏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张身子就滚出去,对着罗阿尕打枪,罗阿尕还击。另一边,气枪的钢珠扫在警车上,爆豆子般,噼里啪啦作响,陶乃咏染血的脸在枪响的闪光里明明灭灭。

老张打光了枪里的子弹,罗阿尕的脸被打烂了,手里还握着枪,小弟们的气枪枪管也空了,躲在车后面,没有人出声。

老张侧过脸看了一眼陶乃咏,拿枪的手垂下来,一动不动了。

小弟们有人喊,老板死了。一阵骚乱,气枪和钢管扔了一地,跳上车,都跑了。

陶乃咏裹紧黑夹克,睁不开眼睛。

院里,警察们对着镶满了钢珠的警车,敬了礼。

山峁上,烈士们的墓都靠在一起,老张和老李隔着不远。

陶乃咏穿着黑夹克,吊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到老张墓前,给他点上一根烟,看着风吹着烟头一闪一闪地冒着微火。

老李墓前,老李老婆和小李给老李烧纸,烧了厚厚一沓,纸灰飞扬。

他们看见了陶乃咏,陶乃咏也看见了他们,三个人就隔着坟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天地间,只有风声呼啸。 Emzxg1ujN+AsIimpTqUNaViDKMqTLEkLSC0U0a+mzlU2HiTO41mlIhX1UHi5AL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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