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马萨诸塞州11月的一天,天空晴朗明净。风吹落了树叶,就像冬天抹去了秋天的装饰物。我端着一杯茶,向朋友布里安娜(一名英语教师)描述我写的这本书,当然,这本书在当时只有一个粗略的大纲加几个未完成的片段。我解释说,这本书就像一场微积分之旅,但其中没有花哨的方程,没有复杂的计算,只有想法和概念,而且它们都是用讲故事的方式说明的。这些故事将跨越人类的发展历程,从科学到诗歌,从哲学到幻想,从高雅的艺术到日常生活。不好意思,虽然我还没正式开始写这本书,但总是会一不小心就把它夸得天花乱坠。
布里安娜认真地听着我的侃侃而谈。按她自己的说法,她“不是一个有数学头脑的人”,但是在我看来,她是一个有好奇心、有思想、有洞察力的人,而这正是我想要的读者。在我们聊得正起劲时,布里安娜突然想到了一个数学老师曾出的谜题。随后她拿出一张纸,并在纸上画了一个长方形。
“虚线部分有多长?”她问道。
“7英寸 ,”我说,“3+4=7。”
“好的,那这个呢?”她又问。
“还是7英寸,”我答道,“2条水平边的长度加起来是4英寸,2条竖直边的长度加起来是3英寸。就算你把它们分成一段段的,也不会改变它们的总长度。”
“说得没错,”她说,“那 现在 呢?虚线部分有多长?”
“还是7,”我回答,“道理不变。”
她又画了一个图:“现在呢?”
“依然是7……”
“好的,那如果我们无限次地重复这个步骤,最后创造出一个这样的形状呢?”布里安娜说。
我皱起了眉。现在这幅图展现的是数学书中最古老的定理之一——勾股定理,也就是直角三角形中“ a 2 + b 2 = c 2 ”。“在这个题目中, a =3, b =4,所以 c =5。”我回答道。
“没错,就是5。”布里安娜像歌手扔麦克风一样,把铅笔帅气地扔在了桌子上,然后问我,“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和布里安娜一起坐在客厅里的有以下几个人:① 她的丈夫泰勒,过去是微积分老师,现在是数据科学企业家;② 我的妻子塔琳,一名数学研究人员;③ 我,一个写数学书的人。我们几个所接受的数学教育时间加起来超过40年,并且分别拥有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耶鲁大学的学位。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极限、收敛及近似几何的概念,当然也知道7不可能等于5。
但面对这一难题,我们却怔住了。我觉得整个宇宙都在戏弄我,那感觉就好像有人把手伸到了我的身后,然后故意拍我另一侧的肩膀,让我朝错误的方向转身。我几乎能听到他在咯咯地笑,不过那也有可能只是风声。
“这是非一致收敛吗?”塔琳疑惑地嘀咕着。
泰勒不太确定地说:“这不是一个有意义的极限。”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几个可能的反驳角度,但都没有丝毫的启发性或解释性。
所以我只能点着头:“啊,是的。”
布里安娜提的这个谜题直击微积分的核心,同时直击其哲学概念的基础—— 极限 。极限是无限过程的最终目的。你不一定会达到极限;你只是在不断地靠近它,越来越近,比文字或想象所能描绘出来的还要近。布里安娜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极限,一个非常狡猾的极限。它以某种自相矛盾的方式,同时指向两个目的地。如果一步一步地走,长度是7;但是不知为何,如果从终点往回看,长度就变成了5。
诸如此类的悖论一直困扰着微积分。在莱布尼茨和牛顿首次提出该理论之后的那一代人中,哲学家乔治·贝克莱就责备他们太草率了。牛顿曾经声称,微积分追求的不是 消失之前 的值(也就是当它们仍然是有限的数值时),也不是 消失之后 的值(也就是当它们变为零时),而是 消失时 的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所谓‘转瞬即逝的增量’是什么?”贝克莱不屑地说,“它们既不是有限的量,又不是无穷小的量,也不是零。难道我们要把它们当作数字去世后的亡灵?”
布里安娜的谜题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悖论。还有一个类似的问题,是从等边三角形开始的。假设三角形的三条边都相等,那么红边之和是黑边的两倍长。
接下来,把两条红色的边分别掰两半。这样一来,我们先上后下的路线就变成了向上→向下→向上→向下的路线。
红色边的长度没有改变,我们只是重新排列了它的各个部分。因此,它的长度之和仍然是黑边的两倍。我们可以重复这一过程(掰开、重排、掰开、重排……),每一步红色边的长度之和都是黑色边长度的两倍。
如果我们无限重复这一步骤,那么原来的红色尖顶帐篷就会无限趋近于一条直线,与黑色边变得难以区分。但是,这样会使黑边的长度加倍吗?
研究人员历经了几个世纪的磕磕碰碰才理解了这个领域。“阅读那个时期数学家的语言,”威廉·邓纳姆(William Dunham)教授写道,“有点像听肖邦在一架有几个音走调的钢琴上演奏,尽管我非常欣赏这位音乐天才,但有些东西听起来就是不太对劲。”
令人困惑的事实是,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在求极限的过程中幸存下来。
以数列0.9,0.99,0.999,0.999 9,…为例,每前进一步得到的都是一个分数,即一个 非整数 。然而,在这条无穷远的求极限路上的某处,这个数列将收敛到1。
这是否意味着1不是整数?当然不是!它只是意味着终点看起来不一定就是通向终点的那条路的样子,就像木制楼梯可能会通向铺着地毯的楼层。
下面是我妻子在她的分析导论课上举的一个例子:一个三角形的波浪在平静如水的 x 轴上移动。
在 x 轴上,所有点在某段时间内均为零,然后在三角波经过时短暂地变为非零,之后再次变为零,直到永远。因此,每个点迟早都会收敛到零的高度,这意味着整个画面的极限是一条水平线,也就是 x 轴。
但是三角波最终会怎样呢?极限会像原子弹毁灭一切那样抹去它吗?
说实话,是的,极限可以做到这一点。
你永远无法真正“到达”一个极限。当然,你可以靠近它——近到你能闻到它的味道,近到你能感受到它的疼痛——但你并没有到达。而真正的极限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飞跃到极限的瞬间类似于通向死亡的致命一跳;原本受时间限制的肉体摇身一变,成了永恒的灵魂。既然离开了尘世,就不必再要求所有的特征都在这个变化过程中留存下来了,难道因为我们的肉身有毛发和牙齿,就要苛求在过世之后也有一个拥有一头秀发和一口好牙的灵魂?
在数学学科中,微积分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奇迹,它的神奇之处在于有那么多事物都在 飞向 极限的致命一跳中幸存了下来。导数和积分都是由极限定义的,但它们没有在悖论中土崩瓦解,而是井井有条地工作着。
那些和布里安娜提出的谜题类似的问题推动了19世纪数学的发展。整整一代学者齐心协力,彻底消除了微积分中的悖论,他们将前人建立的直观、几何意义上的概念变得更严谨、更无懈可击。在这个过程中,微积分的概念被重新构建,只保留了最初的一部分特征。
这就是关于求极限的过程的故事。有些故事如秋天的落叶消逝在风中,而有些则像冬天的松枝般苍翠挺拔、不畏风雪。
第9个瞬间
一颗迎风飘扬的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