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博士W.贝兰·沃尔夫(W. Beran Wolfe)于纽约市
想了解人性,就得掌握人类行为的动态模式。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对现代心理学影响深远,他在研究中点出了解析人类行为动态模式的关键。不过在这本病历集结问世之前,钻研个体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研究方法的学生,都得从阿德勒及其学生的德文出版物中,寻找阿德勒搜集的病例素材。多数德文出版物探讨的情况与病症,与欧洲大陆的环境密切相关,但对美国读者来说比较难懂。不过,个体心理学的原则与实际操作,其实在各地通用,这本单纯探讨美国个案的著作就是最佳例证。1929年,阿德勒在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New School of Social Research)授课。在此期间,本书汇编的病例个案,在未经事先筛选或限制的情况下,被送往阿德勒在学院中设立的诊所。这位来自维也纳的心理学家与教育家,成功分析、治疗这几名个案,充分显示了人类行为确实具有基本的整体性(unity,德文einheit)。这几名个案,都是校园内和美国各大城市的儿童辅导诊所中常见的典型案例。有些个案是由纽约的医师或心理咨询师带到诊所,不过多数都是通过纽约的学校老师转介而来。这些老师都对他们所接诊的问题学生感到无比困惑。
阿德勒医师在维也纳成立了一所儿童辅导诊所,也替诊所整理了一份研究问题儿童的纲要。本书举出的个案,大致上遵照这套纲要来分析与治疗。为力求精简,文本中并未列出纲要的标题,不过对于想通过病历来进行研究的学生而言,本书内文的脉络与铺排再清楚不过。案例陈述方法如下:研究问题儿童的医师或老师,会根据报告纲要准备一份病历。阿德勒在未与孩童本人碰面,也未事先与老师讨论个案的情况下,逐句阅读病历,并在阅读过程中进行推论与演绎。虽然阿德勒偶尔会被报告中的陈述误导,不过在多数情况下,他还是能针对孩童的人格建构出一幅动态图像,通常还能预测分析结果,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洞悉孩童的心灵。这些个案如同人生剧目中的演员,而针对这些演员,阿德勒总能以温柔、满怀同情的方式,清楚解释他们的遭遇和境况。
如同精神医学侦探的他,会先以评估线索的方式抽丝剥茧地分析个案,接着再简短讨论孩童的状况,并重点勾勒出心理治疗或辅导的目标。接下来,孩童的父母会被带进教室,在学生面前接受询问和指导。最后孩童也会被带进教室,阿德勒会用简单、亲切的语言与孩童沟通讨论。分析中提到的后续追踪工作,则由一开始引介个案的医师或老师负责。学习期间,后续追踪者会不时提交进度报告,阿德勒也会探讨孩童的改变与反应。
并非所有孩童最后都能顺利重新适应社会。在美国治疗之所以会失败,有时是因为孩童的父母太无知,未能积极配合。虽然老师和精神科医师努力改变父母对孩童的态度,但这些孩童的精神官能症 仍未解决。拮据的经济状况、治疗过程中出现的其他疾病,以及各种障碍与困境,导致孩童重回精神官能症发作的原始状态,上述皆是患者进展缓慢的原因。部分个案会暂时有所改善,但在新的情况下出现新的症状,这时就得继续进行心理治疗,直到父母对孩童行为的动态模式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或是孩童用尽所有精神官能症的把戏为止。有位个案就在密集治疗和重新教育之下有大幅进展,不过学校老师的教育方式太过老派,面对这个难以克服的问题,他的状况又退回原点。老师不把学生当一回事,这种态度更让他备受挫折。短短几天内,这位老师就摧毁了几个月以来费尽心血辅导的成果。不过多数个案确实都有明确的改善,不少孩童的行为模式更是彻底转变了。
本书读者应该要了解到,这并不是一本探讨心理治疗的全面性的论文,而是针对儿童精神官能症的概述,是一扇通往病历阅读艺术的大门。本书的主要价值在于让必须与孩童、与成人打交道的人能更熟悉人类行为的动态模式。本病历集结无法详述治疗技巧,就像如果想学习蚀刻版画的艺术技法,阅读关于铜版印刷的准备与操作过程的论文是没用的,因为论文重点是介绍铜版印刷的物理与化学程序而非艺术技巧。假如本书能成功鼓励读者,不要将人类视为被贴上商标的静态机器,而是动态的,活跃生动,努力朝目标前进的实体,各自在令人困惑的世界里追寻意义与安全感,那就功德圆满了。
有些专著论文以科学的方式,探讨阿德勒对现代心理学的贡献,并详尽探究个体心理学的原则与实践。对于未曾接触阿德勒的作品的读者来说,本书作为入门读物,有必要在书中简述个体心理学的重点原则,以免书中个案看起来毫无关联、难以理解。对于已精通个体心理学理论的读者来说,这些概述或许会稍嫌累赘。
在个体心理学的基本观念中,人格特质具有整体性,但这并不是个体心理学提出的全新论述,也非其独有的观点。早在耶稣基督诞生之前,希腊剧作家就认为人格整体性是相当重要的基本思维。童谣《矮胖子》( Humpty Dumpty )的未具名作者,声称国王的大批人马和手下都无法重组破掉的鸡蛋,借此表达活体生物具有无法毁灭的整体性。人格若缺乏整体性,任何心理学家都无法预测人类行为。正因人格为整体,阿德勒才能在读过病历报告后预测孩童的行为。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我们难以想象肉体装载两个以上的灵魂,正如人类行为不可能只是特定驱动推力,或触发行为之本能导致的“结果”,因为没有人能预测驱动推力或本能的相对效力。假如每个人都是在难以预料的能量驱动之下,由盲目行为互动造就而成的偶然产物,我们就无法建立有系统的心理学。这和在化学元素的原子价每天不断改变的情况下,化学这个学科无法成立是一样的道理。伟大的诗人、精明的老妪、小说家、成功的将军和商人,都知道人类生物的整体性是了解人类有机体的必要条件。
阿德勒心理学的第二大原则,是将单位生物视为动态的整体,而此单位个体会遵循明确的生命风格,往确切的目标迈进。“生命的目标就是维系生命。”雷米·德·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在《爱的物理学》( Physique de I’Amour )一书中写道。这就是生物与非生物的区别。沙堆没有目标,拿铲子把一些沙铲走,沙堆的本质还是没改变,沙堆还是沙堆。活体生物则有生活目标,不管是单细胞变形虫、蜂鸟还是长颈鹿皆然,而生物的整体组织与生活方式都是适合达成目标的手段。把活体生物的必要部分移除,此生物势必会成为不具形体、死气沉沉的细胞聚积物。
每个有机生命体都具备确切的生命风格,也会以确切、特有的技巧来与环境相抗衡,借此维系生命、达成目标。生命模式的复杂程度,会因生物的改变与适应能力而异,所以人类行为的模式比橡树复杂得多,橡树是相对固定、不变的有机生物。纯粹从生物角度来看,我们所谓的精神或心灵,指的就是适应、统觉 、调动资源,以及运用攻击/防御之生存策略来维系生命的功能。
人类生命的目标是什么?在此,我们没有要针对人类的存在进行空泛、抽象的论述。以客观公正的角度来看,每个身为有机生物的人,都在努力追寻某种程度的安全感与整体性(totality)。有了这两项要素,人才能接受自己继续存在的事实。全人类的目标就是让人类持续生存。
各物种都有独一无二的自我保护机制,例如乌龟的壳、变色龙的适应能力、野兔敏捷的行动力,以及老虎的凶猛与力量。人类也有专属的自我保护手段,我们将此手段称为社群生活、社会与文明。人类数千年来的生活方式,证明这是生存的最佳策略。从目前的考古研究来看,人类向来都是过着社群生活。学界最近挖掘出最原始的北京人,从研究发现就能看出早在一千万年以前,人类祖先就已发展出社群生活形态。
我们难以想象世界上有彻底孤立隔离的人,正如我们无法想象有的长颈鹿的脖子是短的,因此每一种心理学和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学,显然都必须是社会心理学。每个个体的命运,势必都与群体的命运紧密相系。这就是阿德勒个体心理学的基本原则。想了解一个人,就得了解他在所属人类群体中的相对境况。行为主义者曾试图将人类孤立在实验室中,借此留意、观察其行为,但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只要与群体隔离,实验对象的行为就不再像人了,反而像是被囚禁的动物。严格来说,他再也不是人类。因此,如果想了解人类行为,就必须将行为置于社会相对关系脉络中。举例来说,在雪线附近以及在日照充分的山谷里,松树的成长过程肯定有所不同,因此在社会环境有所改变的情况下,人类也会展现不同行为。
人类的社群生活,其实是为了弥补其弱点的产物。对人类祖先来说,群聚生活大概是最迅速、最有效的自我保护方式。人类模式的演进,起先是源自个体的弱点,接着往相对安全的社会团结这个目标前进。人类的各种长处与力量皆来自此模式,孤立隔绝反而会暴露出人类的弱点。人体结构的成长也不断重现所有活体生物的演化过程:从单细胞演变成条理分明的整体,其中的组织与器官相互依赖。同理可知,个体的心理发展过程也反映出人类的心理组织。
我们认为,每个人在生命的起点,都是相对无助、无能、依赖他者的寄生虫。家庭的第一个社群就是父母,没有父母的协助,人类婴儿会在短短几小时内悲惨丧生。在父母的抚养之下,个体孩童的能力和力量与日俱增。而在成长过程中,孩童其实就是社会的寄生虫,寄生在这个提供养分与资源的环境中。
长大成人后,正常的个体会发展出足够力量,开始对所属社会群体有所贡献。在确认人与人之间具有多样联结的过程中,成熟的成年人会获得某种程度的平和、安全感,以及让生活显得更有意义与价值的整体性与实在感。个体若能与更多人建立联结,安全感也就越稳固。话语、常识、推理、逻辑、想法、同情、爱、科学、艺术、信仰、政治、责任、自助、诚实、效益、玩耍,以及对自然的爱好等,这些都是最重要的联结。放弃任何一种群体生活的方式,都不算是全然成功的人,也无法获得百分之百的安全感。
遗憾的是,这种正常的发展模式并非常态。有些人无法发展正常模式,这与人类婴儿的一个重要生理特征相关。其他物种的幼年体同样会经历这种无助、仰赖父母的阶段,但在它们的生理构造逐渐成熟的同时,心智能力也会同步发展。有能力辨识出老鼠的小猫,也有追踪、捕捉与吃下老鼠的能力。不过,人类婴儿的感知能力与行动能力却有极大落差。婴儿能感知到自己得靠母亲提供食物、温暖与保护的事实,婴儿也知道母亲能从事各种自己能力未及的必要活动。对婴儿来说,父亲看起来就像高大、相对全能的巨人。婴儿周围的世界,遵照无可避免的法则运转着。黑暗与光明、食物与饥饿、言谈、移动,这些都是陌生的成年人可恣意差遣的奴仆。在婴儿的宇宙中,成年人笃定、娴熟地行动,幼小的孩童则意识到自己相对于成人的软弱。世上所有物种中,人类婴孩是唯一对自身无能有所感知的生物,因为其心智发展比身体发展还快。自卑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而自卑感正是个体心理学的重要基石。
对人类发展而言,自卑感非但不是障碍,反而还是最强大的刺激。假如人类的双眼跟鹰眼一样锐利,我们就不会发明望远镜和显微镜;要不是为了提升沟通质量,留声机、无线电和电话也不会接续问世。调香师的技艺跟大厨的烹饪技巧,都是为了弥补人类迟钝、粗略的感官认知而存在。相较之下,“较低等”动物的感官能力还远超人类。人类文明的结构,从报纸到摩天大楼、从飞机到交响乐团、从蒸汽挖土机到丝袜,这些产物在弥补人类缺陷的原始需求中应运而生。
基于宇宙中的人体与生物组成,每个人都承继这份自卑感,因此自卑感并不是个人承受的负担。人类战胜自卑感的案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渴望弥补个体在社会贡献方面的缺陷,这种渴望的展现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才创造力。天才缔造的每项杰作都象征着社会效益。提及天才时,我们时常将另一群未被歌颂的人忘了,这群人发明杠杆、轮子、斧头、簧片乐器、纺织品、文字记录以及其他各类事物,我们只记得那些以崭新形态结合这些元素的近代天才。不过穴居人力搏生存的那段过往,其实就是人类创造力的历史。
每个人都有能力将个人缺陷发展成对社会有益的贡献。不过稍微观察社会现况,就会发现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有勇气进行这种补偿。精神官能症患者的数量远大于天才。许多人无法进行有效益的补偿,原因何在?
遗憾的是,对于人类来说,各种因素都会导致补偿无法达到理想境界,难以将自卑感运用在社会调适和有效益的工作中。使自卑感强化到演变为自卑情结的第一种因素,就是所谓的身体缺陷。除了一般缺陷,不健全的身体器官也会让人类婴儿感到格外软弱,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对意义的追求会更加困难。这里所谓的缺陷,可能是身体器官或系统上的实质缺陷。不过,缺陷也有可能是不足挂齿的生理特点,从医学角度来看根本不重要,但从社会角度看来令人尴尬,如异常肥胖、过瘦、白化症、胎记与痣、红发、弓形腿以及脸部毛发等。样貌丑陋就是很好的例子,不过说来奇怪,出众的美貌最后也有可能导致自卑情结,因为长相精巧的孩童可能会认为,社会要求他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美丽的样貌。
第二种强化自卑感的因素,则与个体的社会、信仰和经济状况相关。无论是社会、宗教信仰还是经济上的弱势,任何弱势群体的成员都会有一种特别强烈的自卑感,因为他们在世界上还得额外面对其他困难,这也与凄惨、道德败坏和犯罪的境况相连。不过庞大的财富也会带来负面效应,因为在富裕环境成长的孩童,通常会缺乏工作方面的适当刺激。
导致孩童自卑感加剧的第三种因素,则是孩童的家庭组成。这种因素特别重要,因为任何孩童都无法免于其影响。独生子之所以发展出自卑情结,是因为他在家中特别重要,以及缺乏适切的社会适应训练。独生子时常在生命历程中寻找青少年时期的失乐园。长子曾经是家中独生子,他的地位后来被更幼小的竞争者取代,他有可能会因为顿失权力而受挫,再也无法鼓起充分的勇气,以客观的态度来迎击各种生存问题。虽然次子也在同一个家庭中成长,喝的是同样的奶水,跟长子同住一屋,但他的环境可说是截然不同。次子前方总是有一位领路人。在积极与长子竞争、想迎头赶上的过程中,次子的行为有可能会太过火,成为抱持偏见的叛逆者。老幺可能会因为害怕跟更成功的兄姐竞争而退缩。一群女孩中的男孩,或是一群男孩中的女孩,都有可能因为这种特殊处境而沮丧气馁。在个体心理学之前,没有其他科学点出家庭组成中孩童地位排序的重要性。虽然家庭中的每个角色与地位都有其风险,但没有任何一个身份位次会迫使孩童成为精神官能症患者,这是个体心理学的一个重点原则。
性别也是会加重孩童负担的因素。人类文明是由阳刚的概念所主导,我们活在过度强调阳刚价值与活动的文化中—虽然许多科学证据显示女性并非劣等或弱势的性别,但观念至今仍然存在。显微镜与科学仪器早就推翻这种彻底的谬误,不过我们还是能在各大传统中发现这种思维的踪影。因此,每个女孩都得承受额外的负担,努力证明自己“只是个女孩”的事实,时常让她无法依照个人选择正常发展。
不过这种有利于男性的偏见,其实也会对男性构成伤害。轻微的身体缺陷或其他令人沮丧的因素,都令许多男孩感到恐惧,最后他们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当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一辈子都在逃避身为男性的责任与意义。婚姻失和、离婚、同性恋,以及孩童在性方面的不法行为,这些现象日渐频繁,都是因为社会过度强调性别差异,以及民众越来越奋力追逐名望。上述趋势在当代两性生活中特别显著。
我在前面段落提到,人类的正常发展历程可分为两阶段。第一阶段是早期的个体化(individuation)过程,个体在消耗、利用环境资源的情况下成长。第二阶段则是适应群体的过程,通过对社会有所贡献的方式来持续个体化。假如未与周遭成人环境相互调和,假如没有被适切引导进入人类群体关系中,孩童是不会自然而然进入第二阶段的。引导工作通常是由孩童母亲居中负责。
孩童初次进行社会接触的对象就是母亲,母亲的爱也是第一份社会认可。孩童发现自己被另一个人类重视时,就会展开适应社会的过程。母亲的存在,让孩童感知到周遭环境中第一位值得全然信赖的个体,这里所谓的母亲不仅限于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有了这份感受,孩童就会继续朝适应人类社会的正常目标迈进。
母亲显然有双重功能。母亲在第一阶段的功能,是让孩童与他在世界上的情况相互调和。第二阶段则是鼓励孩童发展自己的成长力量,并且适应其他个体。这个角色细致微妙,很少有人能完美胜任。孩童母亲犯下的错误,很有可能就是无数种人类行为模式的起源。目前我们能整理出数种典型错误,而各类显而易见的“问题”成人,就是由这些错误养成的。
在美国,虽然跟过去相比,孩童现今已不会再遭到残暴的对待,不过在这个自私的年代,许多母亲要不是冷落自己的孩子,就是真心讨厌他们。非婚生、丑陋或不想要的孩子,通常会发展出反社会人格特质,因为监护人完全不在乎他们,或者是没有让他们与外在世界调和同步。许多罪犯都是来自经济状况拮据的族群,这点并不令人意外。在穷困的族群中,冷落与憎恶,以及伴随贫穷而来的丑陋与疾病最为普遍。这些孩童在贫民窟与犯罪问题严重的地区学习勇气与独立,但这种勇气通常是虚有其表的对抗社会的情绪。
要是社会持续让他们在缺乏母爱温暖的情况下成长,在没有机会建构社会意识、培养对社会意义的认知之下发展,我们就不能要求这些孩童对自己的罪行负起全责。这些孩子感觉自己仿佛身在敌营,是被憎恨、厌恶的间谍,是在人群之中不被理解的年轻异乡人。主流社会结构赐予某些人机会,却让其他人吃闭门羹。对这群孩童来说,社会看似是条贪婪的恶龙,他们仿佛能理直气壮地加以抵抗。
另一种更常见的类型,则是受到宠爱、被纵坏、过度娇生惯养的孩童。他们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与呵护,在温暖的环境中成长,但在孩童生命的头几年,这种母爱实际上是对孩子的一种伤害。过度发挥调和功能的母亲,比未充分发挥调和功能的母亲还多。她们的行为举止,显示自己对孩子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导致孩童无法发展出独立思考与展开行为的能力。假如孩童会一辈子活得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与王子,那在进入人类社会的初期,置身在如此温暖的环境中确实是梦寐以求的。遗憾的是,孩童无法永远活在童话故事里。人类文明要求个体付出最大贡献,竭尽全力适应社会。虽然个体获得的回馈不多,但是在得到社会承诺给予的机会之后,如果未给付利息,以对社会有效益的方式给予回报,个体往往会遭到惩罚。
从某种程度来说,被宠坏的孩子对人类世界采取的态度,几乎跟被憎恶的孩子相同。他们同样是来自异地的敌人。打个比方,进入人类社会时,他们受到喧腾的喇叭声与美丽动人的言辞欢迎,别人向他们献上鲜花与通往世界城市的钥匙。年纪渐长后,他们却认为自己遭到背叛,发现热忱温暖的接待仪式跟人生接下来要面对的任务毫无瓜葛。宠爱、过度呵护与保护,这些都不是父母该采取的正确教养手法,对于个体孩童在未来人生中需面临的社群任务来说,这都不是适切的前置准备工作。憎恶或过度宠爱孩童,自然都会加深孩童的自卑感,导致未来的社会适应过程更艰难。或许在现代美国社会中,在情绪上过度强调孩童需要他人协助与关爱的现象,就是铸成错误生命风格的最大原因。
生命风格在孩童五六岁时就已定型。换句话说,会有一连串明确的生活境况,使孩童的自卑情境染上特定、独有的个人色彩。这些生活境况会投射在特有的生命目标中,通常也会形成具体的行为或表达公式。除非个体后来因为接受教育或情况有所改变,而对生命境况有更深刻的见解,否则这种行为模式会像一股恒常不变、动态、整体的水流那样继续存在。这里指的行为模式,起点是孩童初次感到自卑的情况,终点则是最后那看似安稳、完整、优越的具体目标。
个体很少能从自身经验中学习。换句话说,在美国,人只能在事先学过如何客观看待自我的前提之下,才能从经验中学习并改变行为模式。客观看待自我的技巧几乎是无法随意习得的,通常得仰赖外来影响或教育才能养成。多数人将自身经历融入行为模式中。他们靠下意识动作与行为来生活,因而形成相应的生命经验。童年自卑情境的本质,及其往后人生目标中的虚构补偿,或多或少也主导我们的经验。只有在学会完全理解自我生命风格,能在必要时改变个人目标,以及体认个人行为的好与坏之下,个体才能说是自身命运的主宰与灵魂的掌控者。个体心理学的研究,能协助个体了解自己的目标与行为模式,并加以改变,至少能以较不足挂齿的小错误,取代精神官能症行为的大错,这就是个体心理学最突出的优点。
形成具体的优越目标之后,个体就会在现实障碍的允许之下,尽可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达成目标。为了达成目标,每个人都会选择一套最适切的工具与价值观。这些工具就是所谓的性格特征,而全套工具则为人格。一个人的人格,也能解读成个体用来达成人生目标的工具与设备的总和。其他心理学派普遍使用的“人格分裂”理论,只不过是想象中的概念,虽然能用来描述特定精神现象,却无法加以解释。正如我在本文开头所说,人格是一个整体,而看似“人格分裂”的现象,只不过是为了因应不同情境而选择不同工具罢了。假如某位股票经理人因为今天在牛市交易,隔天在熊市操盘,就被视为患有人格解离,那这种推断实在荒谬。他的目标跟行为模式未曾改变,那就是想赚钱,只是他利用的工具有所不同罢了。
个体选择的特有工具,会因其体格、外在环境、所处年代以及遭受的阻力而有所不同。因此,我们会发现大家的生命风格截然不同,有具有侵略性、干劲十足的人,也有如圣人一般温顺谦和的民众。墨索里尼(Mussolini)和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追求的或许是相同目标,但时间与环境使他们采取截然不同的手段。父母的特殊兴趣通常会主导孩童的生命风格。在美国,牧师的儿女时常是罪人,律师与警察的儿女经常是罪犯,这绝非偶然。专横的父母以人为威权来管教孩子,孩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时就会表达抗议,立刻找出父母的心理软肋,攻击父母行为模式中的弱点。假如兄长在某方面的才华非常出众,弟弟就会因为害怕竞争而选择到另一个领域发展。如果家中有一位孩童以父亲为楷模,与这位孩童竞争家族声望的第二个孩子,就不得不以母亲为榜样,并且一边轻视长子或长女的模范作用,一边走在唯一可选择的道路上,建立自己的安全感与整体性。
个体以这种方式建立起一套统觉架构,利用这套架构来测试所有经验。个体会将这套人为建构的价值框架套用在每段经历和遭遇上。希腊神话中的普罗克拉斯提斯(Procrustes)跟他那张恶名昭彰的床,就是这套统觉架构的最佳比喻。假如不幸的旅客身材太过矮小,普罗克拉斯提斯就会将他的身体拉长,以符合床铺长度;旅客身材过于高大,普罗克拉斯提斯就会将超出床铺的脚砍掉。换言之,每位个体会将统觉架构的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套用在每段经历与遭遇上。通过这个观点,我们就能解释为何同一段经历,会对不同个体造成不同后果。再打一个比方,第一次世界大战造就了某些残忍的禽兽,有些人则罹患炮弹休克症,有些人则成为积极捍卫和平的斗士,有些人则因其生命风格本质,完全没有被这段经历影响。
个体心理学是一门具有相对性、比较性的学问,而不是一套规范性的定律。个体心理学未提出明确的指令,也不是万灵丹,更没有能让个体获得救赎的简单公式。不过我们还是需要一套适用于当代美国的相对规范,并利用这套架构来比较所谓精神官能症者、罪犯以及精神病患的行为。假如我们敢于勾勒出所谓正常的行为标准,这套标准应该包含以下条件:个体的生命目标是当一个完整的人,通过从事对社会有价值、有效益的工作,来弥补个人缺陷与童年经历。这种人会发展出诚实、真诚、负责等特质。随着年纪渐长,他也会逐渐拓展自己的社会联结,效益会日渐增加,也会越来越自信、从容不迫、更有勇气。他在行动、判断与整个人的运作等方面都是独立的个体,但他从事的活动则是由所处时期的社会需求所主导。假如在追求意义的过程中,有任何虚荣或野心未被消除,他就会将其导入用来提升公共利益的手段中。他会将异性视为尊崇的伙伴,与异性公平共享生命的劳动成果与特权。
从这段简要的概述中就能发现,多数人的行为大幅偏离此常规,只有少数人会将人性与人本主义设为人生目标。许多西方人在描述自己的人生目标时,可能会说:“我想像神一样”“我一定要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我一定要让大家爱我”“如果要活得快乐,一定要在性方面征服所有女性(或男性)”“我希望能当个百分之百的男人”“我想在付出最少的情况下获得最大快乐”“一定要保护自己,不要落入身边恶人的阴谋中”“我一定要闪避所有责任,回到年少时期的儿童天堂”“我想当一辈子的孩子”“我一定要用知识来支配身边的一切”“我得生一辈子的病,这样整个社会才会照顾我”,或是“我一定得规避所有风险”等。数以千计的类似人生目标,全是因为个体误判童年处境所致。在初始阶段,孩童的自卑感越强烈,他就会将补偿性的优越目标定得更高,希望能成为神一般的存在。患有疾病的孩童想要彻底痊愈,穷人家的孩子想变得有钱,近视儿童希望能将世界转换成清晰可见的视觉图像,笨手笨脚的孩子希望能变得灵活敏捷,被厌恶的孩童则渴求超乎人类所能给予的“额外”关爱。无能者的目标则是全能。力量与安全感其实是来自成长和发展,但早在意识到这点之前,个体早就立下人生目标了,因此目标总是超出人类抱负与活动所能及的范围。
在人类生存过程中,个体有时会发现一种手段,这种手段能让他获得达成目标的主观感受,而此手段就有可能晋升为次要目标。这种时候,手段的重要性就有可能超越目标。出现这种情形时,个体就会忽略原始目标,并在往后人生中愚昧地不断重复、运用自己最爱的手段,最后损及身为人的效能。举例来说,被宠坏的儿童在生命前几年的目标,是当个不负责任、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旦他发现自己离开宠爱的天堂,就可能会突然生重病,让父母亲再度来到自己身边,再次获得他们往日给予的关心与照料。他从这段经验中学到,如果想要获取权力,疾病是非常有价值的手段,更能借由这个手段来达成目标。因此,孩童将疾病设定为次要目标,在面对全新的任务、决定、难题或障碍时,一再以疾病这个手段来应对。
将(通常还是一文不值的)工具晋升为人生目标,这种做法的悲哀在于个体会失去正常的机会,无法发展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毕竟唯有真实的个人力量才能带来客观的安全感。手段的实用效力非常危险,因为个体知道靠疾病换来的安全感是虚假的。而加倍付出努力、反复施展生病这个手段的内在需求,也让个体饱受折磨,最后陷入自怨自艾的忧郁困境,不仅失去所有与世界的联结和真切的价值感,更会丢失生活的乐趣。对精神官能症者来说,比起负责任地过生活,逃避责任反而需要付出更多代价,这就是精神官能症的不幸。精神官能症者永远活在恐惧中,害怕这种潜意识的手段会被揭穿。他害怕活着,也害怕死亡,最后成为“活尸”,恐惧生命。
断腿者不必解释自己为何不参加赛跑,但精神官能症者终其一生都得替自己辩护,解释为什么对其他人缺乏兴趣、为什么不负责任、为什么毫无成就、为什么犹豫不决、为什么拖拖拉拉、为什么过度小心、为什么性欲反常、为什么虚荣自负、为什么野心勃勃,或是为什么自怨自艾。每个人内在都有一种感知,让我们体认到当一个人,以及在人类社会中合作与贡献的必要性。有人说这是所谓的良知,有人则称之为“超灵”(oversoul)。名称不重要,但是从精神官能症者必须不断为个人失败辩护的现象来看,就能确定这种感知是存在的。用人为(通常是潜意识反应)捏造或设想的“我无法”,来取代内心的“我不想”,这就是各种精神官能症的根源。直接说“我不想”可能会招致社会批判,而“我无法”不仅能让精神官能症者自我辩解,更能借此将个人失败的责任推到团体身上,同时获得一种主观的正当感,认为自己已经摆脱失败的责任。精神官能症是自欺欺人的手段,使极具效益的表现被痛苦的借口所取代。
成人的精神官能症始于“问题”童年。每位问题儿童都有可能成为精神官能症者,不过,唯有充满“问题”的环境才有可能产生问题儿童。换句话说,问题儿童的行为是针对恶劣环境的正常反应。在人性的无知最展露无遗的所在,问题儿童的现象也最普遍。所有与心理卫生相关的问题,其实就是教育问题。阿德勒勇于以自己的方法来避免孩童出现偏差行为,借此打破教育和心理卫生方面的困境,这就是阿德勒对当代社会最大的贡献。其他精神科医师发现精神官能症始于童年,阿德勒则发展出一套技巧,不仅能借其探究童年的行为偏差,更能消除这些行为。因此,个体心理学的发展已超出原本的心理治疗系统,俨然成为社会学与教育学的重要基石。
童年精神官能症是在何时何地产生的?我们可将精神官能症视为错误生命风格的失败产物。换言之,个体错误解读自己的自卑情境,发展出一套过度补偿的潜意识行为模式,进一步侵犯现实法则、客观性与社群生活之后,会在现实世界中面临一道无法克服的障碍,这时他就会发展出一套新的模式。这套全新模式就是精神官能症。出现精神官能症的个体,要不是试着替失败辩解,借此解决问题,就是试图在精神上避开这个困境。在某些案例中,个体会创造出一套模式,借由建构幻觉来否认障碍的存在。不仅如此,精神官能症也可被视为个体用来重建先前状态的手段,因为在先前状态中没有这些问题或障碍。此外,个体也有可能将精神官能症当成报复手段,用来对付周遭环境中,被他视为导致他失败的对象。
以下举出几个童年精神官能症的案例,读者就能清楚了解这些个案的运作模式。有位孩童是家中独生子,在六岁前受尽宠爱与呵护,他在这段时期也有消化方面的问题。后来他进入幼儿园就读,首次面对适应团体生活的挑战。可以说,他六岁以前的人生根本就是最差劲的前置准备工作,完全无法让他好好面对这种改变。在支配外在环境的行为模式中,幼儿园是他人生中遭遇的第一项挫折。先前,如果身边的成年人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绝食抗议,父母也会立刻屈服就范。绝食抗议就是这位孩童的精神官能症前兆,因为他滥用自己的器官缺陷来表达对父母的抗议,逼父母屈服投降。进入幼儿园,成为二十位孩童中的平凡一员,对那位男孩来说似乎是不可克服的障碍。我们能预期他应该会运用消化系统的“器官语言”(organ dialect)来发动类似抗议。为了抗议,他每天早上都在学校阶梯上呕吐。深入检视此行为的起源、目标,以及达成目标的手段,这一切就变得清楚易懂。孩童让自己无法适应幼儿园生活,借此重建他最爱的过往情境。
有名男孩是家中长子,后来父母又生了个女儿。妹妹长得漂亮、个性讨喜,成为家中最受疼爱的宝贝,取代男孩原本受宠的地位。男孩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认为自己从王位上被挤下,被一名女孩所取代,而过去曾付出更多温暖与关爱的母亲,如今也背叛了他。男孩的人生目标渐渐走偏,我们能用这句话来概括描述他的目标:“碰到女人一定要小心。女人是虚伪的。把每个女人当成敌人吧!”在童年与青春期,他不断在潜意识中追寻这项目标,因此不留情面地取笑其他女生,轻视所有女性化的事物,拒绝帮女老师的忙,以及过度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他的普罗克拉斯提斯公式就在这个辩证过程中成形:“男性等于好,女性等于坏。”进入青春期后,针对女性以及女性在人生中的角色,他已经建构出一套由错误判断构成的复杂系统了。
性成熟的发展也会带来新的问题。在性方面,精神官能症有许多发展路径。假如他碰到亲切的男老师,在老师的影响下成长,或发现自己与女性相处时无法获得舒适与群体感,与男性友人来往时却能得到这些感受,他就有可能发展出所谓同性恋的精神官能症 。在这个情况下,他会将自己的爱倾注在男性身上,由于内心怀抱错误观念,他认为自己无法与女性相爱、结婚,或建立真正的人际关系。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会逃避所有与女性的关系,阅读歌颂男性情谊或探讨女性不忠的书籍,借此训练自己成为同性恋者。他没有发现这些书籍的作者是其他曾遭受类似挫折的男性,他们也试图替自己的挫败找借口。
另外,他也有可能将自己的性成熟当成支配女性的手段,成为名副其实的唐璜(Don Juan),像这位西班牙传说中的人物一样,风流潇洒,周旋在女性之间。对他来说,女性就是用来证明自身男性优越感的挑战。在这种用女性来证明性别优越的模式中,有项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他可能会将性交与伴侣的臣服画上等号,因此在他与女性的关系中,同样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快乐。这种男性只对追求异性的过程感兴趣,与对方结为夫妻并不是他的目标。
让我们以另一位幺子为例。他在大家庭中长大,其他哥哥姐姐都很成功,而且适应能力良好。与兄姊竞争的念头让这位幺子却步,因此他替自己打造出一个充满幻想与梦境的世界,用这个世界来代替现实世界,因为现实世界看起来太过艰难。由于深刻感受到自己的不适与不足,他害怕与其他男孩或女孩进行人际接触。他建构出由童话故事组成的新世界,里头有专属的语言,也有一套个人的价值观和理想。因为无法与其他孩童互动,他在心中幻想出一群同伴。因为无法使用其他人的语言,他只好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言谈系统。对这种孩童而言,人格解离的虚构幻想是必要的,因为没有人能完全独自生存。如果孩童无法与其他孩童接触,他就会创造出想象中的同伴,这群玩伴不构成威胁,还会满足他的所有需求,与理想世界的意象完美吻合。
不难想象,这位孩童在面对校园中的真实问题,或发现青春期和疾病的压力与负担,让他对意义的追求更艰难时,应该会发展出一套孤立、消极、限缩与外界关系的行为模式。另外,他的内在生活也会更加完满丰富。在这类孩童当中,有些人逐渐找到与人生和谐共处的方式,成为诗人、梦想家、剧作家、作家,有时还会变成哲学家与心理学家。不过这类孩童更常罹患所谓的早发性失智(Dementia praecox) ,这类患者如今已塞满各大州立医院。要是特定生理缺陷使他们的问题加剧,他们就更有可能落入这种处境。
本书作者在描述所有早发性失智症这种有趣的症候群时,都提过思觉失调、人格分裂、缄默症、个人语言、负面消极、性方面的异常行为等现象。假如研究人类本质的学生能从这些病症的表现形态中看出无助这项共有特征,上述症状描述对他来说就不难懂。只要医生学着去理解早发性失智症的所有行为逻辑,了解患者必然会往隔绝、孤立与不负责任的方向发展,就能破除此病无法治愈的迷思。诚如阿德勒所示,假如医生比患者更充满希望,许多早发性失智的案例都是可治愈的。假如同意让患者继续陷在无助的状态中,表现得“仿佛”患者的逻辑推演是正确的,他们预设的情境就会成真。
即便是以最简略、概括的方法,我们也无法描述人类行为模式的种类。不过针对个体在面对必须应付的问题时所处的情境,我们就有办法进行归纳汇总,因为在人与宇宙的关系中,个体必须面对三大类问题。这三大类问题就是社会问题、工作问题以及性方面的问题。
第一类问题是衍生自人类群体生活的生物必然性。假如想当人,就必须承认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联结,也就是承认自己与他人共享某些特质,尤其是语言、逻辑、常识与同情心等。社会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存在。唯有在社会环境中,个人天生的才能与力量才能完全发展。第二类与工作相关的问题,则是个体支撑社会结构的必然结果。个体必须向社会支付利息,我们将此利息称为有效益的工作。第三类问题则是源自男性与女性这两个性别,而所谓爱与婚姻等社会条款,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不过这些社会条款也是问题的根源。在不同时空之中,爱与婚姻的外显形态会有所不同,但不管是发生在何时何地,爱与婚姻总是与群体的社会利益有明确的关联。
这三类问题,能被比喻成马戏团中的三个表演场。在各个表演场内,每位个体都必须扮演自己的角色。而解决问题并非私人事务,不是个体单靠个人判断就能化解的。唯有在团体与个体互相保护、彼此贡献付出的情况下,人类社会才有存在的可能。跟其他马戏团一样,在我们称为宇宙的表演主场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边场表演。有些边场表演离主舞台近,有些则离得比较远。只要稍微观察人类行为这出剧目,就会发现许多人忙着参与这些边场表演。跟在主表演场扮演自己的角色的演员相比,边场演员的活动似乎显得更热切激昂。这些边场演员就是精神官能症者与精神病患,他们就是靠这些过度活跃的行为,来蒙骗自己与其他人。他们展示自己的亲切和善、全然的无助、不负责任的态度和极端的行动,以此作为抛弃主场舞台的理由。
边场表演者不一定是心怀不轨地想逃避身而为人的义务,只是他们对人类活动的一致性一无所知,使他们得以继续遵循通常对社会毫无帮助的模式。他们对人生的主要竞技场投以向往的目光,完全没有准备好面对竞技场中的挑战,试图为自己无法遵从规范找借口开脱。他们会说“如果……我会”或“我知道,但是……”。他们的精神官能症就彻底体现在“如果”与“但是”中。他们有所保留,提出不可能满足或实现的条件,耸耸肩,让身边的人担负支持他们的责任。
精神官能症的初期阶段,由一连串症状所开启,这些症状就是阿德勒所谓的“迟疑态度”(the hesitating attitude)。怀疑、犹豫、拖延、悲观、轻视人生、焦虑、过度小心、夸张的野心(通常是对个人力量或支配欲的野心)、孤立、漠不关心、异常倦怠、缺乏耐心以及一系列类似的性格特征,都是迟疑态度的特点。假如我们还记得所有人类行为都有其目的,就能推导出这些特质的目标。怀疑、犹豫不决、懒惰,这些并不是人格特质的静态描述。实际上,这些是非常动态的工具,恰好能用来满足目的,也就是逃避人生的最终测验,以过度缓慢的方式来面对这些问题,以至于最后找不出解决办法,借此与人类正常活动保持阿德勒所谓的“距离”。正常与精神官能症有某部分的重叠,界限也相当模糊,因此唯一能用来判断精神官能症严重程度的标准,是看个体与人类正常目标及正常活动距离多远。
由于大家都得填饱肚子,多数人大致上都解决了与工作相关的问题,不过这个表演场外围的表演也是不胜枚举。以错误的方式利用他人同情,并以此为生的乞丐等人,绝对能被归类为边场表演者。骗子、罪犯,以及所有在黑社会中生活的人,还有靠着小聪明欺骗容易上当的人,他们永远都不懂工作其实不是诅咒,而是个人救赎的一种形式。那些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在工作时间还没长到能做出任何贡献之前就转换跑道的人,无法适应正常工作状态的人,以及工作内容是剥削他者的人,都活得不快乐,都不理解工作的价值和意义。有些女人一天到晚打桥牌、打麻将、聊八卦,想逃离枯燥乏味的生活,最终却徒劳无功。赌徒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成天追逐“运气”。有些人的工作,则是建立在他人的贪心与无知之上。这一大群各式各样的民众缺乏面对问题的勇气,无法提升自我生产力,也没办法为人类福祉带来有益的贡献。
世界的联结一天比一天紧密,人们互相合作的现象也日渐频繁,孤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有确实斩断与他人联结的精神异常者,才有可能彻底自我孤立。我们在前段提到,个体与社会之间的理想关系,就是个体在生活中尽可能与周遭群众建立联结。个体唯一能确信的安全感,是来自周遭他人善意的安全感。因为教育出了差错,许多郁郁寡欢者并未与他人建立联结,反而在身边搭起围墙,试图以此获取安全感。孤立的手段,说到底就是势利眼、偏执、仇恨、怀疑、嫉妒、羡慕以及利己主义。职业上的阶级意识、以爱国为幌子来谋取私利、派系意识、骄傲、虚荣、厌世,这些都是达成自我本位孤立的手段。没礼貌、卖弄学问、挑三拣四、阴郁、粗俗、炫耀,这些都会使个体适应社会时更加困难。这些就是社会生活的边场表演。
在我们所处的年代,针对性相关问题的训练,比较难让个体对性发展出正常的态度。在现阶段社会中,性别合作并不是常规,性别敌对才是常态。另外,跟另外两组问题不同的是,对个人生活来说,性相关问题并没有迫切解决的必要。而且要找到好的解决办法,还得具备高度社会意识才行。基于种种原因,在这个主表演场周边的边场秀数量更多,或许比另外两个领域还多。列出所有与性相关的问题并非这篇导读的本意,因篇幅所限,只要这么说大概就能勾勒出现况:从当代各种主要的性偏差行为来看,就能发现不少人都在性这个表演场的边场秀中,这些偏差行为 有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女性性冷淡、男性性无能、性交困难、性交易、虐待狂与受虐狂、迷恋特定身体器官或恋物癖、无限上纲的“自由恋爱”、禁欲、守望保护协会(Watch and Ward Society) 对情欲的疯狂偏执、对色情书刊或影像的狂热、八卦小报以非人道方式滥用性相关问题、法律禁止避孕相关信息等。加上独身主义、手淫恐惧症、在性方面采取苦行主义、迫使妇女为娼、童婚、身体与精神乱伦、强暴,以及当代一长串扭曲的性相关行为,就能看出一般“文明”男女在面对性方面的问题时,有多么手足无措。
特定心理学派 假设,人类面对的所有痛苦与困难,都是性方面适应失调所致,而所有精神官能症都是源自性功能异常。研读阿德勒心理学的学生很快就会看出这套论述的谬误。性方面的行为从来不是精神官能症或精神异常的成因,而是其中一种表现形态。这通常是精神官能症的第一项征兆。只要仔细分析个体行为的完整模式,研究其人生目标和达成目标的方式,就会发现他的精神官能症倾向或许也会出现在他对社会与职业的反应中。
个体心理学的治疗手法,是建立在其哲学假设的应用之上的。治愈精神官能症的关键在于,让精神官能症者洞察自身错误,让他知道自己采取的手法缺乏效率,并鼓励他制定更好的目标,找出更好的生命风格。换言之,精神科医师必须揭露精神官能症者深藏的秘密目标,让他知道自己有支配的渴望,并且回溯潜意识模式的形成轨迹,找出他的统觉公式,再将这套公式套用在患者提供的自传式数据中,以及他当前的目标与欲望上。最后,精神科医师也要说服患者,让他相信比起精神官能症带来的虚构安全感,设定更多符合人性的目标,才能获得更多身而为人的满足感。而在对谈过程中,精神科医师应抱持友善、亲切的态度,诊疗环境中应灯光明亮,不摆放沙发,也不该有催眠的意图。
理解精神官能症患者在某个阶段对童年境况产生误解后,阿德勒学派的精神科医师就要再度扮演患者母亲的角色,补足她当年无法满足或实现的部分。医师展现坚定的善意、耐心与同情,借此赢得患者的信赖。患者再度经历早年的自卑处境,但这次却恍然大悟,发现原来自卑情结是来自对童年客观事物的误解,是主观的、不必要的产物。这时,患者终于了解原来由人际情谊搭建出的堡垒,比孤立建构出的虚假高墙还强大可靠。
在分析与重新教育患者的过程中,阿德勒学派的精神科医师会拿掉所有个人权威。这跟精神分析背道而驰:精神分析师要求患者全然服从,不允许患者运用批判思考能力。阿德勒心理学采用的再教育手法,其实就是要患者与医生合作进行分析、研究。患者提供生命中的具体事迹与经历,精神科医师则提出解释、给予鼓励。精神科医师会将自己在见解方面的优越感缩到最小。精神科医师如同称职的教育家,会利用自己的角色来给予鼓励,而不是羞辱学生。双方会一起拟定新的目标,而这通常是通往人本主义的积极目标。同时,他们也会共同建立一套完全符合个体需求、用来达成目标的新手法。通常在会谈的前几个小时,医生就能稍微勾勒、分析出患者的情况,因此没必要愚昧地仔细剖析已成事实的过去。毕竟模式一旦成形,挖掘往事的手法也只会再次承认、证实模式的存在。因此,我们会利用更多时间,来将有价值的元素整合成更有效益的全新生命风格。
研究过程中,精神科医师没有说教的余地,他不会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比患者更优越。医师总是秉持这种态度:“在何种情境下,在追求哪些目标的过程中,我也会采取相同生活方式?”医生深知精神官能症是挫折的产物,因此会替患者设下简单的任务,这些任务都是患者能凭一己之力完成的。在阿德勒心理学中,医师与患者的关系,跟老师和学生的关系相去无几。这么一来,患者就能扩大自己原来在勇气与社会意识感方面的资本,循序渐进地从医师那边获得难度更高的挑战,直到患者在面对人生三大问题时,能采取正常行为模式为止。医生绝不会试图将患者打造成完人。患者获得全新洞见后,好处是能用微不足道的错误来取代精神官能症的重大过失。只要过得更充实圆满,就能从生活中获得更多喜悦。
个体心理学家发现,在治疗具有行为或表现问题的孩童时,阿德勒提出的技巧不仅简单,而且成效惊人。读过病例大纲,或听孩童母亲描述孩子的困境之后,精神科医师通常就能看出孩童特定问题的本质。问题孩童的行为模式并不复杂,如果能判读、解释行为的征兆,几乎就能立刻找到解决办法。我们在导读前几段提到几项会让孩童受挫的因素,从本书列出的案例就能发现,问题孩童通常都曾遭受其中一项或所有因素的打击。孩童的问题通常来自父母。这些父母带来额外的困难与障碍,阻挠孩童正常发展的通道。因此在辅导问题孩童时,也必须将主力摆在父母与老师的教育上,让他们了解孩童行为的动态模式,并且尽可能排除会使孩童受挫的因素。
孩童通常能够理解个体心理学的运作,接受其观点,这就证实个体心理学的逻辑确实非常简单,效用也显而易见。若辅导个案是幼小的孩童,精神科医师和父母只要将使孩童感到挫折的因素拿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面对年纪较长的孩童,我们就得遵照一套明确的训练模式,让孩子更有勇气、更独立,获得更多社会意识感。虽然个体心理学无法宣称能解决所有孩童的问题行为,但父母和老师如果能学会如何在辅导过程中巧妙合作,即便是最严重的个案也会对治疗有所反应。
阿德勒总说学校就像心理卫生诊所,是最适合采取预防措施的所在。在校园的社会环境中,面对其中各项任务时,孩童就是在面对世界的缩影。只要学过阿德勒辅导问题孩童的方法,熟知阿德勒影响孩童心智的技巧,老师就会发现课堂上的挑战与障碍减轻许多。将精神官能症的行为模式重新导入正常的途径,第一步是先辨别出这些模式。鼓励、理解孩童,他们一定会有所反应,正如在阳光、雨水和土壤都面面俱到的环境中,植物就会适切成长一样。对老师和父母来说,理解和鼓励孩子,就跟指责孩子、使他们灰心丧气一样容易。“每个人都能完成任何一件事”,这就是阿德勒心理学的首要原则。开发出这套理论的学者知道这项原则有其限制,但将此观念当成人际关系的实用原则,却是非常有价值的工具。老师若将学生归类为品行不良、愚笨、懒惰与带有精神官能症倾向,小学生就可能一事无成,成为愚蠢、神经质的人。用这种方式来对待孩童,通常也只会让他们顺应成人的预期,采取相应的行为与举止。与孩子互动时,相信他们“似乎”能顺利适应人类社会,这种心态不会带来任何损失,通常还能造就惊人的奇迹。
这篇不得不精简的个体心理学导读,并不是写给悲观主义者或懦夫的。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能够烧成熊熊烈火的火苗,坚信大家都有快乐地当个人的权利,希望这篇导读能够激励你们继续研究。接下来我们在书中陈述的个案,会帮助读者学到解读人类生命风格的技巧,就像技艺娴熟的音乐家阅读交响乐的乐谱那样。此外,个体心理学比较像艺术而非科学。个体心理学的应用就是创意的直觉感知,就是对人类挣扎与奋斗的敏锐同理心。人类史上的伟大诗人和教育家,正是在这份同理心驱使下诞生的。未曾将生活推展到极致,没有深刻体会过人生苦难与狂喜的人,不必期待精通这项技艺。但每一个具备思考能力的人,都有能力成为技艺超群的工匠,能够掌握并应用个体心理学的基本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