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南曲、北曲之分。南曲导源于诗词,北曲导源于说唱。诗词之播于乐歌,自唐以后盛行之,王之涣之“黄河远上”、王摩诘之“渭城朝雨”、苏东坡之“大江东去”、柳耆卿之“晓风残月”,早受当时之推崇,而薄媚、传踏、法曲、大曲,同时演进。文人学士,花间月下,引为赏心乐事。南曲宗之,故字句不嫌文雅。说唱者,货郎盲叟,编排古事,连说带唱,沿途围场,引人坐听,以博糊口之资,事迹不妨臆造,字句务必谐俗,要使村翁牧竖人人都解,又必时出俊语,以起听者之兴趣。陆游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说唱之本体也。演而为北曲,仍以谐俗为贵,倘使过于风雅,即非北曲体裁。南北曲之来源如此。
有元一代文学,以曲著称,皆北曲也。金代董解元之《西厢》,当推为最早。董《西厢》尚属说唱体 ,至元代变为杂剧,则由说唱而为演唱矣,惟所用曲调,仍与说唱者无异,故北曲之初具规模,当推董《西厢》为首。
北曲之音节,亦与南曲异。其最显著者,南曲只用宫、商、角、徵、羽五正声,北曲则兼用变宫、变徵,共七声,故南曲声调和平,而北曲劲挺。今南方之摊簧,声调柔靡,谓为南曲之末流可也;北方之大鼓,音节刚厉,谓为北曲之末流可也。不知南北曲者,观于摊簧、大鼓,可以得其小影矣 。若细别之,则南曲常注意于字,一字之胜,必延长歌声,甚者至七八拍,宛转缠绵,若此字不可轻易放过者然;北曲常注意于句,遇调中高激之句,必以俊语当之,其有延长之余音,每每施之于句末。故歌者于南曲,若为一字一字之歌,于北曲,则为一句一句之歌也 。
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正字者,原谱所有,填曲时不可少之字也;衬字者,原谱所无,填曲者以己意加增之字也。以文法例之,正字为名词、动词,衬字为其助动词。此衬字常有一种作用:搬运正字,使之灵活。如本编所选《汉宫秋》剧,第二折中有云:“不说他伊尹扶汤,则说那武王伐纣。”伊尹扶汤,武王伐纣,是两起古事 。此两古事,以“不说他”“则说那”两衬语搬运之,方能活动,与本曲发生情意。若无此衬语,两个死古典,不能成句也。凡曲文中用衬字,皆此类。而南北曲之用衬字亦不同:南曲衬字,以少为贵,或用一字,或用两三字,止矣;北曲衬字,可以稍多,甚者或至衬字多于正字。所以者何?南曲每句,板有定数,有定所,某板在何字,不可移动,所加衬字,只可借眼,不当占板。若衬字多,则与本句之拍板有碍,不复可歌 。故衬字自一至三而止。北曲之板,可以视文情而增加之,故衬字稍多无妨。此又南北曲文体之别也。
近日听南北曲者,统名之为昆腔,此实谬误。昆腔之称,因明代魏良辅点定《琵琶记》谱,一时听者称善,魏居苏州之昆山县,故名之为昆腔。《琵琶记》为南曲,南曲之谱,得魏而大厘正,则昆腔之名以名南曲可也,不当并北曲而亦名之为昆腔也。原其所以混称之故,盖有二因。旧时叶北曲之乐器,专用三弦 ,不知何时,亦兼用笛,遂与南曲混,此一因也。旧时歌伶,盛于吴下,能歌南曲,亦能演唱北曲,两种剧而以一班演之,故北曲而亦名之为昆腔也。
曲文之中,有夹入白话者,谓之宾白。析言之,则一人自语曰白,两人对语曰宾。此编照臧晋叔《元曲选》录之,皆注“云”字。元曲之“云”,大都随便凑写,不甚着意经营,故每有曲文甚佳,而云白鄙俚蹈袭,索然无味者。后人因谓宾白系演剧时伶人自为之,臧晋叔亦采其说,此语恐未必然。今考元剧之词,大都曲白相生,若去其白,曲文意不相接,作曲者安能作此文意不接之曲乎?又如本编所选《老生儿》,其云白着意描写各人神情,处处意态欲活。有故意重沓处,则以重沓见妙;有径作直爽处,则以直爽见妙。如此云白,即后世传奇中亦罕见其匹,晋叔谓伶人加白,其说不可信也。惟元曲之白,鄙俚蹈袭者实多,则可谓之不经意;若执其白而并訾其曲,则过矣。
元曲每折之首曲,常标明宫调。如云〔仙吕粉蝶儿〕。仙吕,宫名也;粉蝶儿,属于仙吕宫之曲名也。又如〔双调新水令〕。双调,调名也;新水令,属于双调之曲名也。此折用仙吕宫,则折中,概取仙吕宫曲,不羼他宫;此折用双调,则折中,概取双调曲,不羼他调。故宫调之名,但于首曲标之;余曲单标曲名,不再标宫调名。元曲之例如此,读曲者不可不知也。
宫调之法,非自元曲始也,于古已早详备之。《礼记》云“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此语为宫调之总诀。其事属于器数,法至简易,并无何种神秘。自后人以阴阳卦气十二月令之说参杂之,乃转而为神秘矣。今参对西洋乐器,而列表以说明之。
十二管,以黄钟之声为最低。黄钟以上,递高半音阶,至应钟而止。比应钟再高半音者,名清黄钟。清黄钟之与黄钟,犹西乐简号 1 之与1也。由清黄钟而上,清大吕、清太蔟,仍以次排之。比黄钟低半音者,名倍应钟。倍应钟之与应钟,犹西乐简号 7 之与7也。由倍应钟而下,倍无射、倍南吕,亦以次推之。譬诸风琴,此黄钟、大吕十二管,为键盘之正组,其上则为高一组,其下则为低一组,至易了解也。清声与倍声,歌则有之;宫调之定名,则以十二管为限。此十二管,即《左传》《国语》之所谓中声也。管有十二,在奏乐时则用其五,名曰五声。五声者,宫、商、角、徵、羽也。《礼记》“还相为宫”云者,指此十二管可以任取何管为宫声。犹云十二管轮派为宫声一次。既轮某管为宫声,则商、角、徵、羽各声,当以次派值各管。如以黄钟为宫,则当然派太蔟为商;以无射为宫,则当然派黄钟为商。故曰“相为宫”也。律与吕之名,不过于十二管之次序相间而别之,犹之风琴键盘之分黑白,取其目之易别,非有他也 。后人谓律为阳而吕为阴,则自起葛藤矣。由黄钟起至应钟止,适分十二阶级,此乃人喉、人耳可以分别之天能,非有故意加减于其间,而其数与十二月为无意之适合,并非为天时有十二月以成一岁,故作十二管以应之也。后人强作解事,谓十二管与十二月相应,于是有葭灰候气诸说,甚且以飞灰应者为准律,不应者为律之不准,又自起葛藤矣。此等葛藤之说,惟一切屏除之,庶于音乐之道为大畅也 。
中国律吕十二管,西洋乐键亦十二;中国乐于十二管中用宫、商、角、徵、羽及变宫、变徵,凡七声,西乐亦用七声。可知自然之人籁,虽殊方异俗,亦不谋而相同。天然之则,不可变易也。中乐十二管各有专名,西乐惟白键有字母以为之符号,黑键则附属于白键,可见中乐之完善矣。
十二管既各可为宫,则当然有十二宫;每宫有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声,则十二乘七,有八十四声,总名八十四调。乐曲有宫调之名者,以歌曲之终,收结声所在而名之也。例如有一曲,以黄钟宫叶之,结声于宫,即称黄钟宫曲;又有一曲,亦以黄钟叶之,而结声于商,则称黄钟商调。然八十四调自古未尝全用,至宋陈旸《乐书》所载,止有二十八调,盖七宫、七羽、七商、七角而已。又中国古代宫调,历汉魏六朝,渐以散佚,并乐器音律,亦颇失其传,至隋代郑译访之龟兹国人苏祇婆,始重整理之,由是中国乐调羼杂西域名,如般涉调、歇指调之类是也。再以累朝乐律,声高声低,迭经改定,于是有雅乐之律,有俗乐之律,有燕乐之律,有方外乐之律,从此名称互有参差。如既有黄钟宫,又有正黄钟宫 ,夷则宫则名之为仙吕宫,夹钟宫则名之为中吕宫等是也。宫调之名,经此异名迭更,学者未免眩惑。然有十二管名在,此等异名,尚不难厘正,右表即可为厘正之一端。以后倘一道同风,端本正末,则所有歧异之名悉删去之,亦音乐界一快事也。
某宫某调者,各曲所属之总纲也。一宫一调之中,有曲若干,数目不等,则又各有其本曲之名,俗谓之曲牌名。如仙吕调则有〔点绛唇〕〔混江龙〕诸曲,正宫调则有〔端正好〕〔滚绣球〕诸曲是也。此等曲名,或沿前代之大曲法曲,或采各地之里歌巷谣,或来自异域之禁佅兜离,其源不可尽考 。审音者以宫调归纳之,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矣。元曲每一折用一宫调,列曲十数支,必取其同宫同调者,此定例也 。又曲与曲相承,后曲与前曲,亦必取音节相谐,使听者不感觉怪异,如〔端正好〕之必接〔滚绣球〕,〔点绛唇〕之必接〔混江龙〕,隐然若成为法律,是名之曰套数。学作曲者,套数不可不讲也 。
一日,与友人谈运动会事。友曰:“今日之运动会,不知金表为何人所得?”予曰:“运动会有金表奖乎?其为手表耶?抑佩表耶?”友曰:“非此类物也,乃银盾与旗帜耳。”予于是悟友所云者,是“锦标”,非“金表”也。“锦”上声而“标”平声,“金”平声而“表”上声,平上互差,则“锦标”误为“金表”。俗语且然,何况于读文,何况于读曲。近来学校中,看书之时多,读书之时少,口齿上声韵之练习,较前为缺乏矣。兹于读曲,当先留意焉。
四声平、上、去、入之分,始于梁之沈约。此非沈约臆造,盖据当时读音而派定之也。厥后北方字音递变,而南方之变者少,故南有入声而北无之。北方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中。读北曲者,以此为准焉。曲调之高低抑扬,与字声大有关系。平声长而舒扬,上声短而下降,去声锐而上翘,填曲者视曲调之如何,而以声配字,读曲虽非唱曲,然准字音而吟咏之,亦可得曲中之神味也。且平、上、去三声,各有阳阴之分,字之发声,又有唇舌齿喉腭之别,填曲者皆须调节得宜,其曲始不拗嗓。张玉田《词源》曾举“琐窗深”三字以明其说。云所作词有“琐窗深”三字,歌之不协;改为“琐窗幽”,歌之仍不谐;后改为“琐窗明”,乃当。“深”“幽”“明”三字皆平声,何以“深”“幽”不谐而“明”独佳?盖“琐窗”二字皆齿音,而“深”又齿音,三者相叠,故觉不适于听;改“幽”字,属喉音矣,然“窗”字阴平,“幽”字又属阴平,故仍觉不适于听;“明”字唇音,又属阳平,谐矣。同为平声,而唇齿、阴阳之分,尚有谐、不谐之别,况宜平而上、而去乎?古人作曲,大非偶然,读曲者慎勿草草读过也。
填曲所注意者,为去声字,而阴去声则尤其注意。盖谱入歌唱,去声字当比平、上高,而阴去声又高于阳去,故用去声字较慎也。在作诗者,上与去同为仄声,无庸别择;而在填曲,则上、去不容相代,盖上声降而去声升,不可混也。曩见小学校唱歌书,以歌词合其歌调,每有戾字,照谱而歌则字别,按字而歌则不合调,此皆作歌时未察四声故耳。
近人有提倡无韵诗者,但在我中国,小儿之童谣有韵,牧竖之山歌有韵,韵固非甚难事,若取其适听,吾仍主有韵也。作曲之韵,视作诗大宽矣。不独东冬、江阳等之合并也,即平、上、去、入四声,可以通叶。一曲之中,不许有重复之韵;而一折之中,用韵可许重复。于此而曰韵能困人,直不必再言作曲可也。
韵有时代之变,有方音之变。古者支、之、脂分为三韵,今合为一,不复能分;古麻韵一也,今曲分为家麻与遮车。此时代递迁之变也。侵、覃、咸、盐诸韵,为闭口音,今惟广东读闭口,其余各地,则但入鼻而不闭口;尚有读模韵、歌韵而混入尤韵者,读麻韵而混入佳韵者。此各地方音之变也。作曲者执古韵以诋今韵不可,执一方之韵以诋他方亦不可,于是韵书尚焉。以韵书为准,不致分离乖隔之益甚。平水韵 为作诗者所取则,《词林正宗》为填词者所取则,《中原音韵》为作北曲者所取则,《洪武正韵》为作南曲者所取则,近则有《韵学骊珠》一书,斟酌考订,益费苦心,读曲作曲,以之为参考书可也。
以口舌练习声韵,须逐字订正其读音,既正矣,又须反覆诵读,以俟其纯熟,期矢口而无讹。积而至于数百字、数千字,皆待有同样之工夫加入之,并无总诀,可以一通而无不通者,此实须费时间之事。又字画者,形迹之物,有书本可凭目察;声韵者,无形迹可寻,教者以口授,学者以耳受,以口习,苟有误,不能自知,俟他人较正之。故古人以识字为小学,言此事当自小时学之,日积月累以为功,非可执速成之心,而期其不劳而获也。然求学本为终身之事,读书亦非旦夕之功,识字非专为读曲也,惟读曲亦有待于识字者耳。
元代杂剧,每本限以四折,不许增多。四折之曲,唱者一人,每折之曲,常十数支,一人实甚劳苦,然成例如此,不能变也。有时事情繁复,非四折所能尽,则视事情之不重要处,以白括之,不复制曲。若犹不能尽,则加一楔子。《说文》云:“楔,櫼也。”盖木工作簨,与孔相入,其不固者,斫木札紧之,是谓楔子。杂剧楔子之名,取于此也。楔子常加于四折之首,亦有加于四折之中间者,又有起首一楔子不足尽事情,中间再加一楔子者,皆以每本四折之例限之故也。此等限制,大足使作曲者受其局促。至南曲传奇,不拘四折之例,且不拘全本一人独唱之例。于是编剧者量事情以定出 ,量唱者之劳逸,以定前出、后出之相续 。又于场面,使清净者与热闹者相间,名之曰排场。戏剧之有排场,实自传奇始,若元之杂剧,直无排场之可言也。
元曲见称于人,其善用俗语,亦所以称之一端也。然此类俗语,有今尚通行者;有今时已不通行者;有今虽不通行,可缘字以揣其意而解释之者;有字本假借,无义可寻,今直不知所语云何者;有一处之方言,他处不可求解者;间亦有用蒙古人语,所书汉字,本属译音,今无可作解者;且有语意可解,而其句法装置与今不同者。凡此种种,欲尽取以笺释之,事有难能。王国维云:元曲中所用俗语,为宋、金、元三朝遗语,所见甚多,苟辑而存之,足为一专书,以供言语学上之研究。吾谓古代书籍,如《尚书》《诗经》及先秦诸子等类,皆有当时俗语而后世不复通行者;《尔雅》《方言》乃为之诠释,成为训诂之学。汉时俗语,如“夥颐”“主臣”等,亦间有存者,然不多矣。唐代佛经译本,宋代先儒语录,以及宋、金、元之小说、戏剧等书,大都用俗语,苟有董而理之者,亦近代训诂之学也。
元曲中既有不可解之俗语,则吾侪读曲时,当然觉有困难。然翻阅既多,渐亦可以意会,此不求甚解之解法也。至广征书籍,博考方言,以求全体彻底之解释,此专门名家之事,不能望于读曲者。又元曲中每有据当时稗官小说之事,作为典故用之,当时妇孺皆知,而其书今已不传,考之正史,则多乖谬,此类典故,亦以意会之可矣,若欲据正史而纠正之,反嫌其迂执也。
每 今俗语“你们”“我们”字样,已为通用之字矣。在元曲中,“你们”常作“你每”,如《汉宫秋》杂剧“宰相每”,即“宰相们”也。“每”与“们”双声。案,“你”“宰相”,意表少数,加一“们”字,则为多数。此“们”字音,在古当是“辈”字,后音变为“每”字,再变为“们”字。“辈”字为清声,“每”字为浊声 ,“辈”与“每”,清浊变而韵未变也。至“每”变为“们”,同属重唇浊音,“每”为阴韵 ,“们”为阳韵 ,声母不变而韵变也。而“们”之与“辈”,则声母、韵母皆变,“每”音居其间,若为之介绍,于此可见俗语递变之辙迹焉。元曲用“每”,假借字也;今用“们”,改造字也。
家 元曲中语助词。如本编《老生儿》曲中“每日家花花草草”,又“盖一座家这通行庙”,此“家”字,后来传奇中改用“价”字。如汤若士《南柯梦》传奇“整日价红围也那翠匝”,洪昉思《长生殿》传奇“几回价听鸡鸣起身独夜舞”是也。案,“家”与“价”不过平声、去声之分。考其意味,此“家”字,在古当为“其”字。如《离骚》“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在元曲中可为“纷总总家离合兮,斑陆离家上下”。“其”与“家”,古音皆深腭,今音皆浅腭。吴中俗语,说“自家”“他家”为深腭,而读文为浅腭。吴俗语中用“其”字者少,读文为浅腭,而常熟一县,称他人曰“其”,为深腭音,可证“其”与“家”古音同也。用在语助上,皆有声而无义。此语助音,吴中至今有之,惟音变若“葛” 。如《离骚》二句,以吴中俗语译之,则读如“纷总总噶离合兮,斑陆离噶上下”。如此读法,其字之意,虽村妪亦解矣。后来曲文中改“家”字为“价”字,盖因用“家”字者易与有意义之“家”字相混,故改书“价”也。
则 今俗语中借用“只”字,在元曲中或借用“则”字,限止词也。如:“只此一家,并无分出。”表有所限止之意。元曲中,“则”与“只”随便书,而书“则”字处较多。案,“只”字,古常用“衹”字。唐石经《左传》“衹见疏也”,《诗》“衹搅我心”,《论语》“亦衹以异”,皆从“衣”旁。音止移切。其后“衹”与“祇”混写,故今《左传》《诗经》《论语》刻本皆作“祇”。读“祇”音者,两齿相切,余音亦不开放;读“只”音者,字头与“祇”同,而余音两齿稍开。此盖俗语音变,而假借之字因而变也。元曲借用“则”字,易与文言之“则”字相混;今改用“只”字,容易分清。(本编照臧刻本,“则”“只”仍旧互用,后来曲本亦仍有书“则”字者,故特具说于此。)
者 咱 元剧宾白中,此两字常任便用之。如《汉宫秋》剧“妾身在家,颇通丝竹,弹得几曲琵琶。当此夜深孤闷之时,我试理一曲消遣者”,又“圣驾到来,急忙迎接者”,又“烛光越亮了,你与我挑起来看咱”,又“望陛下恩典宽免,量与些恩荣咱”。“者”与“咱”音同,故随便假借,意无分别也。案,此字之意,为肯定语助词。用于对己语,有“我且如此”“我应如此”之意;用于以上对下,为命令语助词;用于以下对上,为希望语助词。今吴语、京语中,此音已无有,惟江西南昌俗语中常得闻之,音略变如“着” ,盖长音变短音也。
波 语助词,意与“么”字相近,且有竟读作“么”字者,如“也么”或写作“也波”,《紫钗记》“花波艳酒”读若“花么艳酒”是也。今俗语,“么”字为常用之字,而“波”字竟不复见。案,“么”字完全为疑问口气,“波”字则于疑问之中稍带有希望其然之意。如本编《老生儿》剧中“喜波!喜波”,《李逵负荆》剧中“你也等我一等波”“你看他波”,于语中皆含有希望意,此与“么”字稍异者也。“波”与“么”,犹“辈”与“每”,有由重变轻之迹焉。
也 人名及人代名下之助词,称人之有此音者,其意较亲善也。如本编《李逵负荆》剧中“老王也”“哥也”之类,他剧中亦常遇之。近时曲本改为“吓”字,“也”字系假借,“吓”字则增造者也。案,称人之下,助以“也”声,此语法已极古。如《论语》“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又“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师也过,商也不及”,《礼记·檀弓》“旷也,大师也;……调也,君之亵臣也;……蒉也,宰夫也”,又“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凡属此类至多,不胜枚举。此“也”字为口语时称名下之延长音,近曲本以其为文言而避之,改造“吓”字,其实不必,仍之,正可见古代俗语有延存至今者也。
俫 音“兰”,亦称名下之助词,如本编《李逵负荆》中之“老王俫”“宋江俫”,意与“也”字无别。盖“也”字为喉中直泻之音,言“也”而发端于舌,即为“俫”。今曲本改造“啦”字以代之。
右所举为元曲中习见之字,而近时小说曲本有不同者,故略疏解之。至其余“这”字、“怎”字、“么”字、“了”字之类,今尚通用,不必遍举也。
元曲之美,称之者异口同声,然往往但言其美,而所以为美之故,罕能道也。王国维《宋元曲史》中有数节能言为美之真际,兹录之于左。
王云:元曲之佳在何处?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之大文学家,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曲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又云: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之曲剧,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惟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曰有意境,曰自然,真能抉出元曲之美之秘奥者。顾吾谓自来文章之美,无有越此有意境与自然之阈者也。惟古人之所谓自然,因语言之递变,吾不知之矣。至近代之自然,则渊然而可味也。屈原之《离骚》、宋玉之《九辩》,凄人心脾,何以故?有意境也。然初读则觉其涩口,读熟而后味津津焉。语言之时代,相隔已远,古之自然,今或以为不自然也。陶渊明之田家诗,读之心旷神怡,何以故?有意境也,自然也。储光曦之田家诗,未尝不类乎陶,然味稍逊焉,盖意境不亚于陶,而不及陶之自然也。因思昔人有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语至妙。盖有意境而未能自然,则可以为工致之文,不能为神妙之文;未有意境而但求自然,则非嚼蜡无味,必惝恍无聊矣。
苏子瞻之论文曰:“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为已有意境而能自然者,言其状态者也。韩昌黎之论文曰:“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此为未至乎有意境与自然而求至乎有意境与自然者,示以工夫者也。昌黎之法,孟子以两语括之,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此言,为养气然也;而移之于学文,亦无不可。盖学文而心无其事,谓文能有成,虽愚者亦知其妄也。顾有其事于心者,又常犯正之病。正者何?期必也。谓预期其事之功效,而挟必致之心以求之也。譬如种菊,菊之能开好花,固也,然种菊者挟一必开好花之心以责菊,其不戕贼此菊者几希矣。故孟子为心有此事者之戒其正也。心勿忘,即必有事也。言有事者,尚虞其间断;言勿忘,则无间断矣。勿助长,即勿正也。正为助长之起端,助长为正之进程,盖心所期必者,非助长不止也 。昌黎言存圣人之心,以谛观前人之学说,而别其正伪,孟子之所谓有事也。如是者有年,如是者又有年,孟子之所谓勿正、勿助长也。汩汩乎来,浩乎沛然,则有意境矣。行之仁义之途,游之诗书之源,所以涵养深纯,而俟其自然也。至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自然之效见矣。此法也,以之集义,则为孟子之养气;以之读书,则为韩、苏之养成文才;以之揣摩人情,阅历世故,遇有感触,以俗语表达之,则元曲是矣。其所蓄物不同,蓄之之法一也。
近之教为文者,或丑诋文言,力崇白话,谓人学为文,白话易而文言难也。此说之行,迄今将十年矣,而学者之文,未见有胜于前,反日降焉,其故何耶?曰学文而主张用白话,以正之心,行助长之术,所以降也。盖学为文者,学文言,学白话,须乎有意境而出之于自然,其致一也。既须有意境而出之自然,则其须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其功一也。其事无难无易,须有同一之功,而学其事者先存此难彼易之心而后学,其绩不加胜,反以日降,宜矣。
有演幻术以惑人者,藏兔于胯,藏鸽于襟,藏丸于指缝之间,乘人之不觉而骤出之,人相骇以为怪。诘其诀,两三言而毕矣。顾习幻术者,必先自匿秘室之间,以兔,以鸽,以丸,由其诀,千反百覆练习之,迨身段熟,手腕灵,然后可以登稠人广座之场而献技。若非然者,手拘足蹶,术且立败。学文言者,有须此千反百覆之练习;学白话者,亦须此千反百覆之练习。其理同也。汤若士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筐 中所藏,多当世不常有,已至千种。故汤所作“玉茗堂四梦”传奇,词情独妙千古。魏良辅定《琵琶记》谱,楼居十年,以手指点几面以当拍,其后手所点处,几面之木深寸许。故水磨调 为昆腔之首创。学白话文者,不知此理之无可变更,辄相误曰白话文易,夫是以降也。
王右军以善书名千古,《兰亭集序》尤为所书之著者。当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名流盛会,各赋新诗,右军濡笔而为之序,兴之所至,一挥而就,其中点改者数字,文亦清旷冲和,后代传诵。右军隔日自视,慊然得意。顾以所书为稿本也,复书之,乃所书终不能逮其稿本。今日所传刻之禊帖,即此稿本也。夫以右军之手、右军之笔,何以不复能为禊日之书?可见有意强为者,终不若得之自然者胜也。然惟工深养到者方可以言自然,工不深,养不到,而妄欲希其自然,犹吾人未尝为右军之临池习书,辄欲作右军之禊帖,适见其涂鸦耳。
是编于各剧卷首先为之提要,使读者预知本剧之事迹。盖元曲之妙,全在于曲文,不在于事迹。读曲者开卷,每先注意于事迹,而不注意于曲文。不知事迹数语可了,曲文之妙,可百读不厌者也。于提要已全揭其事迹,则以下可细玩其曲文矣。
曲文之中,仿《九宫大成谱》例,分别正字、衬字,正字大,衬字小,以清眉目。惟元代编剧家,曲调烂熟于口头,字句无分正衬,一气呵成,虽稍有变化,仍不碍其腔调。偷声减字之例,盖由此兴。后之人数字以分句,稍有变化者,不得不指为又一体。变之后又有变焉,则多列其体以收之。故《九宫大成谱》每有同一曲名列体至十余式者,然所列仍未可谓尽元曲之变化也。兹编以《九宫大成谱》为范,间有稍为出入者,曲文如此,不妨视为又一体。
曲文句法,与诗不同。同为五字句,有上二下三、上三下二之别;同为六字句,有二二二与三三之别;同为七字句,有上四下三、上三下四之别。此类句法,规律颇严,读曲者不可不致其分明。兹编旁注读 句与韵,亦照《九宫大成谱》例。有此可以省去标点,且较点为详备也。
文词之佳妙者,句旁加以密圈,虽未免从前积习,庶以增读者兴趣。
每折之后略附注释,苦不能备,读者谅之。至曲字读音,有与寻常异者,仍录臧晋叔原注于后。
童斐
一九二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