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载,诡辩家公孙龙等,提出“孤驹未尝有母”等诡辩论题,与惠施辩论,“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蒙蔽人心,惑乱人意,使人口服却心不服。《列子·仲尼篇》载,公孙龙的追随者魏牟,与乐正子舆辩论“孤驹未尝有母”等论题:“中山公子牟者,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龙诳魏王曰:“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反伦,不可胜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孤犊未尝有母,有母非孤犊也。’乐正子舆曰:‘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于余窍,子亦将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余日,更谒子论。’”
战国时魏国公子魏牟,因封于中山,世人称其中山公子牟,是贤能的公子,喜欢结交才学之士,不问国事,尤其喜欢赵国公孙龙。乐正子舆等人嘲笑他。魏牟说:“你们为什么笑我喜欢公孙龙呢?”子舆说:“公孙龙为人,行动没有老师,做学问没有朋友,巧辩不合道理,思维散漫,不成系统,爱好怪诞,胡言乱语,以迷惑人心,折服人口,与韩檀等人一起钻研。”魏牟变脸说:“你怎么这样说公孙龙的过错?请举出证据。”子舆说:“我笑公孙龙的欺骗孔穿(孔子六世孙)。……公孙龙还欺骗魏王说:‘孤犊未曾有母’,混淆类别,违反常理,这类例子举不胜举。”魏牟说:“你不懂最高深的言论,却误认为荒谬,真正荒谬的恰是你自己。孤犊未曾有母,有母不叫孤犊。”乐正子舆说:“你把公孙龙的奇谈怪论看作条条是道,是香臭不分。”魏牟沉默很久,告辞说:“请等待几天,我再跟你辩论。”
“孤驹未尝有母”即“孤驹从来无母”,“未尝”即“未曾”,“尝”是“曾经”。《经下》说:“可无也,有之而不可去,说在尝然。”《经说下》说:“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经下》说:“无不必待有,说在所谓。”《经说下》解释说:“若无马,则有之而后无。无天陷,则无之而无。”一件事情可以是“无”(从来没有),但是一旦有了(发生了),就不能把它从历史上抹掉(有之而不可去),因为它确实曾经发生过。所谓“已然”(已经如此)就是“曾经发生过”(尝然),就不能说“没有发生过”(不可无也)。“无”不以“有”为必要条件,这里就看你说的是哪种“无”。如说:“我现在无马了。”这是指过去曾经有马,而后来无马(有之而后无)。又如说:“没有天陷(天塌下来)这回事。”这是指从来就没有(无之而无)。“杞人忧天”(怕天塌陷下来)是多余的顾虑。
“孤驹未尝有母”这一诡辩的谬误,是混淆不同的时间模态。说是“孤驹”,就是说“现在无母”,而“现在无母”不等于“过去无母”。既然说是“驹”,就是说它“曾经有母”,而不能由“现在无母”,推出“未尝有母”(未曾有母,从来无母)。这正是“有之而不可去”,“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的一例。以“现在无母”的事实,抹杀“过去曾经有母”的事实,是偷换概念的诡辩手法。
《列子·仲尼篇》载公孙龙“孤犊未尝有母”,意思一样,“犊”指牛,“驹”指马。公孙龙的追随者魏牟为其论证说:“孤犊未尝有母,有母非孤犊也。”即既然叫作“孤犊”,那就应该是“无母”。这是从孤驹或孤犊现在无母而推论从来无母,是混淆现在时与过去时,把现在时态夸大为全时态(所有时态)。《列子·仲尼篇》载乐正子舆说公孙龙用“负类反伦”(混淆类别,违反常理)的诡辩欺骗魏王,其对“孤犊未尝有母”诡辩论证是混淆不同时间的模态命题。墨家澄清这类诡辩,精心研究命题理论,对或然、实然、必然、主观、客观等模态命题,假言命题,命题和判断的要求等,有独到论述和巧妙运用,对今人思维表达有重要借鉴意义。
在事物发生之前,断定它有可能发生,用将来时模态词“且”(将、将要)来表示,即《经说上》所说的“自前曰且”。这相当于或然命题(可能命题)。《小取》有如下推论式:
A.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意思是:“将要入井”的可能性不等于“入井”事实,阻止“将要入井”可能性发生,却等于阻止“入井”事实发生。)
B.且出门,非出门也。止且出门,止出门也。(意思是:“将要出门”的可能性不等于“出门”事实,阻止“将要出门”可能性发生,却等于阻止“出门”事实发生。)
C.且夭,非夭也。寿且夭,寿夭也。(意思是:“将要夭折”的可能性不等于“夭折”事实,阻止“将要夭折”可能性,却等于阻止“夭折”事实发生,即采取措施,使“将要夭折”的人长寿,却真就是使“夭折”的人长寿。)
在推论式A中,“且入井”(将要入井)表示一种“入井”的可能性(或然性,或然命题),它不等于“入井”(现实性,实然命题)。但是,采取措施阻止“且入井”可能性的发生(如拉住将要入井的人,或盖住井口),则“入井”的现实性也不会出现。
同理,在推论式B中,“且出门”(将要出门),不等于“出门”。但采取措施阻止“且出门”这种可能性的发生(如拉住将要出门的人,或把门关上),则“出门”的现实性也不会出现。
在推论式C中,“且夭”(将要夭折)不等于“夭”(夭折)。但采取措施,阻止“且夭”这种可能性的发生(如治好将要夭折人的病,改善营养状况和卫生条件),使“且夭”人有“寿”(“寿且夭”),就等于“寿夭”(使夭折人有寿)。
墨家出于批判儒家宿命论的需要,特设这一推论式。《论语·颜渊》载,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墨子在跟儒家信徒公孟子辩论时对方也说:“贫富寿夭,全然在天,不可损益。”墨家反对儒家这种消极的命定论思想,主张强力而为,主张有病医治,改善营养,益人寿命。例A和例B是为例C提供类比论证的前提和论据。在墨家这样做的时候,自然也就发展了中国古典逻辑的理论。从模态逻辑的形式规律看,这里三个推理式是正确合理的。
令一事实(如“入井”“出门”“夭”)为P,这P就是一个实然命题。而“可能P”则为一个或然命题。实然命题P,比或然命题“可能P”断定得多,所以在模态命题的对当关系中P处于上位,“可能P”处于下位。根据模态命题对当关系的规律,断定下位命题真,则上位命题真假不定。可能P真,则P真假不定。可能P不等于P。于是,“且入井,非入井”、“且出门,非出门”和“且夭,非夭”成立。而断定下位命题假,则可断定相应的上位命题假,即如下公式成立:
¬◇P→ ¬ P
读作:如果并非可能P,则并非P。于是,“止且入井,止入井也”、“止且出门,止出门也”和“寿且夭,寿夭也”成立。墨家有关时间模态逻辑的推论是科学、合理的。
“实然”即确实如此,实然命题反映确实发生的事实。用过去时间模态词“已”(已经)、“已然”(已经如此)或“尝然”(曾经如此)表达确实发生的事实,即实然命题。《墨经》讨论了用过去时模态词“已”表示的实然命题。《经上》说:“已:成;无。”《经说上》解释说:“为衣,成也。治病,无也。”“已”(已经)是表示过去时、完成时的时间模态词。模态是英文mode的音译,是一种特殊的命题形式,表示断定的程度、样式、方式。《墨经》研究了古汉语中模态词的性质和用法。过去时模态词“已”的用法有两种:一种是表示建设性的,如说:“已经制成一件衣服。”一种是表示破坏性的,如说:“已经消除了病根。”
《墨经》仔细研究了过去时的实然性质。《墨经》定义了时间模态词“且”。《经上》说:“且,言然也。”《经说上》解释说:“自前曰且,自后曰已,方然亦且。”“且”是表述事物存在状况和样式(“然”)的,有两种基本用法:一是在事物发生之前说“且”,相当于现代汉语“将”“将要”,表将来时态,是或然命题(可能命题)。二是在事物发生过程中说“且”,相当于现代汉语“正在”“刚刚”,表现在时态,是实然命题。“已”(“已然”“尝然”)相当于现代汉语“已经”“曾经”,表过去时态,也是实然命题。在一事物过程已经完成之后来表述它,使用过去时间模态词“已”(“自后曰已”)。
在一事物发生过程中来表述它,可以使用现在时间模态词“方”或“且”,即《经说上》所谓“方然亦且”。“方”即“开始”“正在”。“方兴未艾”(方兴未已)可以说“且兴未艾”。“来日方长”可以说“来日且长”。“国家方危”可以说“国家且危”。“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可以说“日且中且睨,物且生且死”。既然现在时语句表示一种事实开始发生、正在发生,那么从模态上说,它是实然命题。
辩者“卵有毛”诡辩的成因,是混淆可能性和现实性的不同模态。晋司马彪解释说:“胎卵之生,必有毛羽。”“毛气成毛,羽气成羽。虽胎卵未生,而毛羽之性已著矣。故曰卵有毛也。”这是从卵有变毛的可能性而说“卵有毛”的现实性,是混淆可能性和现实性的谬误论证。可能性是事物现象出现之前所具有的某种发展趋势,用或然命题(可能命题)表示。现实性是可能性的实现,是存在的事实,用实然命题表示。这是两种不同的模态,不能混淆。《墨经》的逻辑对此作了明确区分。“卵有毛”的可能性≠“卵有毛”的现实性,公式是:
可能P≠P
“可能P”和“P”两个命题的关系,是从属(差等)关系,“可能P”真,“P”命题真假不定,其间不是等值关系。
《经下》说:“无说而惧,说在弗必。”《经说下》解释说:“子在军,不必其死生。闻战,亦不必其死生。前也不惧,今也惧。”如下推论不成立:“所有军人都必死,所以,所有军人都死,所以并非有军人不死。”如下推论成立:“有军人不死,所以,并非所有军人都死,所以,并非所有军人都必死。”墨家用这种负必然命题及其推论,对参加防御战争的军人父母做工作,希望他们不要为参军和参战的儿子担心恐惧,认为这种担心恐惧是没有根据的。《小取》说:“以说出故。”“说”即有根据的推论。这是由于不具有全称性,而得出负必然命题的例子。
必然命题的否定(负必然命题)叫作“不必”“非必”或“弗必”。对一类事物而言,如果不具有全称的意义或全时间性的意义,那就不能说是“必”,就是“不必”“非必”或“弗必”。
必然命题带有必然模态词“必”。《墨经》指出,必然命题的论域,如果涉及一类事物,则带有全称性和全时间性(贯穿于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时态)。《经上》说:“必,不已也。”《经说上》解释说:“谓一执者也。若弟兄。一然者,一不然者,必不必也,是非必也。”当必然命题涉及一类事物时,“必然”蕴涵着“尽然”(所有个体都是如此,即全称)。如果是“一然者,一不然者”(有是这样的,有不是这样的),即“不尽然”,那就一定不是“必然”,而是“非必然”。下列两公式成立:
所有S必然是P→所有S是P→并非有S不是P
有S不是P→并非所有S是P→并非所有S必然是P
“必然”除了具有“尽然”即全称性以外,还具有全时间性,即作为一种永不停止的趋势而贯穿于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种时态。“不已”,即不停止。“一执”,即维持一种趋势,永不改变。如说:“有弟必有兄。”这对所有场合都是如此(全称性),并且对任何时刻都是如此(全时间性)。《经说上》说:“二必异。”(只要是两个事物,必然相异。)《经说下》说:“行者必先近而后远。”(走路的人,必然是先近后远。)“民行修必以久。”(人走一定长度的路,必然要用时间。)这些都是对任何场合和时间都适用的必然命题。
同样,如不具有全时间性,也会得出负必然命题。已知过去和现在“凡人都有死”,假如将来有一天,可以研究出一种办法,使自己不死,那么“凡人必有死”这种必然性也就可以推翻。根据科学原理,可以断言,将来任何时刻,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所以“凡人必有死”是既有全称性,又有全时间性的正确必然命题。
祈使句主观或然模态和客观必然模态也有必和不必的区分。《经上》说:“使:谓;故。”《经说上》解释说:“令、谓,谓也,不必成。湿,故也,必待所为之成也。”“使”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是指使,即甲用一个祈使句命令或指谓乙去干某件事,仅仅由于这种主观指使,乙“不必成”,即不必然成功。如甲命令乙:“你必须把丙杀死!”这种祈使句中的“必”实际上只表达甲主观上的杀人意图,并不构成乙杀死丙的充分条件。即尽管甲有这种主观上的杀人意图,乙也可能由于主观或客观原因,而没有把丙杀死。所以,不能仅仅用甲的这一祈使句给乙定杀人罪。第二种含义是原因,相当于充分条件,即如果P必然Q。如天下雨,必然使地湿。所以说:“湿,故也,必待所为之成也。”
这是用必和不必来区分祈使句主观或然模态和客观必然模态的不同性质。祈使句的主观或然模态,是“不必成”,即为负必然命题“不必”。在模态命题的等值关系中,“不必然P”等值于“可能不P”。如“乙不必然杀死丙”,等值于“乙可能没有杀死丙”。客观必然模态是“必成”,即如果P必然Q。如下雨必然地湿。祈使句主观或然模态和客观必然模态有原则区别,墨家明确认识到这种区别,初见模态逻辑之端倪。
《荀子·性恶》说,“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则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
荀子分三组分析模态命题的典型案例。第一组:“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这一组又细分为:
(1)“涂之人可以为禹”,即“路人可能为禹”:可能P,或然命题。
(2)“涂之人能为禹”,即“路人能为禹”:能P,实然命题。
(3)“未必然也”,即“并非路人必然能为禹”:并非必然P,等值于“路人可能不为禹”:可能不P。
荀子说的“可以”,指或然P,可能P。“能”,指实然P。“未必然”,指“并非必然P”,等值于“可能不P”。
第二组:“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这一组又细分为:
(1)“足可以遍行天下”,即“足可能遍行天下”:可能P,或然命题。
(2)“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即“并非足能遍行天下”,并非实然P,实然命题的否定,负实然命题。
(3)“并非足必然能遍行天下”,并非必然P,必然命题的否定,负必然命题。
第三组:“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则未尝能相为事也。”这一组又细分为:
(1)“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即“工农商可能互相交换做事”:可能P,或然命题。“相为事”:互相交换做事。
(2)“然则未尝能相为事也”,即“并非工农商能互相交换做事”,并非实然P,实然命题的否定,负实然命题。
(3)“并非工农商必然能互相交换做事”,并非必然P,必然命题的否定,负必然命题。
荀子在分析以上几组模态命题典型案例的基础上,总结这些命题间的逻辑关系,构成逻辑规律:“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分以下两点:
(1)“可以为,未必能也”,指可能P,可能非P,并非必然P。用古汉语表达模态逻辑的公式:“或然(可能)P”不等于“实然P”,不等于“必然P”。即“或然(可能)P”的模态断定程度弱于“实然P”和“必然P”。
(2)“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指实然P、实然不P和可能P、可能不P有很大不同。用古汉语表达模态逻辑的公式:“实然P”“实然不P”的模态断定程度强于“或然P”“或然不P”。唐杨倞《荀子》注说:“工贾可以相为,而不能相为,是‘可’与‘能’不同也,‘可’与‘能’既不同,则终不可以相为也。”这是说“或然P”的模态断定程度弱于“实然P”,工商可能相互交换做事,但始终做不到,不可能做到。
荀、墨从中华先哲思维艺术总结出模态逻辑规律,证明用古汉语表达的逻辑规律同西方和现代逻辑规律本质一致,古今中西人类遵守同一逻辑。
荀子分辨以下不同的模态命题:“路人可能为禹;路人能为禹;路人必然能为禹。”“足可能遍行天下;足能遍行天下;足必然能遍行天下。”“工农商可能相为事;工农商能相为事;工农商必然能相为事。”荀子模态见表5。
表5 荀子模态
这说明荀子对模态命题区分及其逻辑关系的理解与西方和现代逻辑本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