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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与颜延之为江左第一，纵横俊发，过于延之，深密则不如。从叔祖混（叔源）特加爱之。袭封康乐公。性豪侈，车服鲜丽，衣物多改旧形制，世共宗之，咸称谢康乐也。宋受命，降公爵为侯，又为太子左卫率。灵运多衍礼度，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慨。庐陵王义真少好文籍，与灵运情款异常。少帝即位，权在大臣，灵运构扇同异，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理人听讼，不复关系。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在郡一周，称疾去职。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会稽，修营旧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放荡为娱，有终焉之志。每有一诗至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京师。寻迁侍中，赏遇甚厚。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既自以名辈，应参时政，至是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王昙首、王华、殷景仁等名位素不逾之，并见任遇，意既不平，多称病不朝直。穿池，植援，种竹，树果，驱课公役，无复期度。出郭游行，或一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上不欲伤大臣，讽旨令自解，灵运表陈疾，赐假东归，将行，上书劝伐河北。而游娱宴集，以夜续昼，复为御史中丞傅隆奏，免官，是岁元嘉五年也。
灵运既东，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太山羊璿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曰“四友”。灵运因祖父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数十重，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屐，上山则去其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灵运，乃安。在会稽亦多从众，惊动县邑，太守孟顗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顗曰：“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顗深恨此言。又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倮身大呼，顗深不堪，遣信相闻。灵运大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
会稽东郭有回踵湖，灵运求决以为田，文帝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坚执不与。灵运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宁岯崲湖为田。顗又固执，灵运谓顗非存利人，政虑决湖，多害生命，言论伤之，与顗遂隙。因灵运横恣，表其异志，发兵自防，露板上言。灵运驰诣阙，上表自陈本末，文帝知其见诬，不罪也。不欲复使东归，以为临川内史。在郡游放，不异永嘉，为有司所纠，司徒遣使随州从事郑望生收灵运，灵运兴兵叛逸，遂有逆志，追讨禽之。送廷尉，廷尉论正斩刑，上爱其才，欲免官而已。彭城王义康执谓不宜恕。诏以谢玄勋参微管，宜宥及后嗣。降死，徙广州。寻以事诏就广州弃市，年四十九。（节《宋书》及《南史》本传）
自魏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俗遂以此为贵。晋代过江，佛理尤盛，诗骚之体，因以推迁，有宋代兴，斯风丕变。《文心雕龙·明诗》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此思理有异也。又曰：“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文辞有异也。顾其飚流所扇，以新词振之者，则谢灵运为之主。钟嵘《诗品》曰：“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曰：“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如二氏之说，晋宋交移，不有灵运而恢张之，则诗体敦尚，率由旧章，虚响盈篇，终生厌倦。而或以灵运伤于繁巧，不亦傎乎！诗之道，非一端所能尽，其境界然，制作亦尔。玄言之杀，语及田舍，田舍之隆，旁及山川云物，皆势所必至者。休文著论，独缀灵运传末，旨意昭灼，不烦深察矣。本传称灵运在始宁时，“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斯其影响之大，盖晋宋间一人而已。
灵运诗开后世模山范水之宗，此盖一出天性，故于驱辞送怀，遂若与自然切相把玩，欣接亲知。观本传所载“车服鲜丽”，及《世说新语》“好戴曲柄笠”诸事，可以概见。其言曰：“山水，性分之所适。”又曰：“情用赏为美。”又曰：“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夫其贞观丘壑，兴会标举，他人未必尔也。《诗品》曰：“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比其高洁也。”仲伟此论，推尊灵运，可谓极至。汤惠休评谢诗：“如出水芙蓉。”鲍照亦云：“谢五言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曰：“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按简文辞藻艳发，七岁有诗，明远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惠休淫靡，情过其才，要非轻于立言者。释皎然《诗式》有曰：“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直于性情，尚于作用，不愿词采，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度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拟邺中》八首、《经庐陵王墓》、《临池上楼》，识度高明，盖诗中之日月也，安可攀援哉！”益复衡量致密，后有论者，何以尚兹焉！
会稽既丰山水，江左嘉遁，并多居之。《水经注·渐江水》车骑田居所在，《世说新语·言语》载顾长康、王子敬之所领赏，事例甚明。灵运诞育是乡，山川映发，吟哦肆志，实饕天功。而其平生之所流览，爰暨柱下之经，濠上之篇，友方外，师慧远，著《辩宗论》，窜《涅槃经》，诚可谓奇才博学，旷绝罕觏。故所制作，吐纳群言，六艺聃周骚辩仙释之词，鉴周适己，无施不可。胜境徜徉，高情俯仰，缅邈世缨，游心汗漫，所以弁冕当时，扢扬雅道，有非徒然。知人论世，未可忽也。又汉诗浑成，作法无定，及至灵运、明远，则分明段落，谨严章法；然亦各殊厥趣，面目迥绝，其变化疏宕，非后贤所能逮。如灵运《晚出西射堂》一首，直以行文法作之，一代规模，于是开创。赋之体盛于汉、魏，故叙事写景之作，诗中至鲜。六朝则渐以赋体而施诸诗，言情之外，事景兼备，此其风亦灵运为导先路。大抵灵运诗：首多叙事，继言景物，而结之以情理，故末语多伤感。间有以理语起者，然于写景说理后，紧接叙事，则其常例。灵运诗特多偶句，论者病之，顾其句意有极变化者，语虽对峙，细察之，实有宾主之分。如云：“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写景命意，两都奇绝，盖俯濯乃指猿影言，非灵运自濯，句虽在上，而其主格乃在下句，灵运当系先见潭底之影而后仰视耳。若此之类，非细参证，前贤孤诣，便多抹杀。又读其诗者，专举一篇，易失原意，若能连贯读之，愈觉其纤毫不苟，一字千金。灵运在永嘉时，所历诸地之作，即多关照。《游南亭》云：“未厌青春好。”使非上篇知其卧疴，则此厌字为无根，为不词也。灵运诗题，特挺新隽，如《田南树园激流植援》《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南楼中望所迟客》等，虽非诗之义旨所在，盖亦无美不臻。后贤承之，显为踵步者，如柳子厚诗，即其一例，彼其制题云《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入黄溪闻猿》《自衡阳移桂十余本零陵所住精舍》《茆檐下始栽竹》，居然神肖，余韵味于篇外，是则区区题目，未可苟且，置而不论，亦制作之累颣也。
灵运诗为六代诗学开一局面，略如上论。顾今日所存，见《文选》《乐府诗集》及他书者，犹不得九十首，兹编甄录，第限于诗，一依《文选》为主，复准名家旧所辑选而斟酌之（如冯惟讷《诗纪》、王士祯《古诗选》、曾国藩《十八家诗钞》、王闿运《一代诗选》等），共得五十一首，要皆所谓“先士茂制，讽高历赏”者也。又其诗寄怀抱则写本事，写山水则苞名理，灵思精凿，采揽无方，斯诚不可率易而求识解。往日仅《文选》所载有李善注及五臣注，余多阙如。并世顺德黄晦闻氏曾注其集，搜罗甚富，足为治文学者一助，兹编注释，删取其要，间益以己所闻习，务期豁畅其词而止，读者讽咏，借手于是，固不独窥其异采奇香已也。
殷石臞
一九三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