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春天,我开始写《深海里的星星II》,距离第一本长篇上市已经两年过去了。
两年多的时间里,有很多姑娘通过各种途径问我:“程落薰还好吗?她后来怎么样了?”
“林逸舟死后,她的人生是不是被摧毁了?”
“那么好的许至君,她为什么不要?”
每次看见这样的问题,我都会有些窘迫,我知道是他们真诚地浸淫其中的阅读,赋予了《深海里的星星》真正的灵魂,他们用青涩和笨拙的关心,陪伴着那个茕茕孑立的程落薰。
可是她后来怎么样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从2009年开始,我在接受一些网络和报纸的采访时,总要面对一个虽然难堪但却怎么都躲不过去的提问,他们总是问我:“这本书里是你的亲身经历吗?程落薰,就是你吗?”
就像多年前,发在《花火》上的那个让无数姑娘流过眼泪的《全世界已经剧终》,她们也总爱问我:“是真的吗?舟舟,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我沉默了很多年,直到这个问题的女主角从林卓怡换成程落薰,从短篇换成长篇,从读者换成媒体,我知道,纵然沉默是金,也不得不开口了。
程落薰的确是我。
但我,并不就是程落薰。
程落薰高一时因为在老师的茶杯里放泻药,而被学校开除。
她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却总是以一些玩笑的方式来掩饰这种缺失,她装作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
她既尖刻,又骄傲,既敏感,又倔强。
她脆弱,却害怕一旦露出真相,会吓跑爱人。
她渴望有人爱她,但她不说,她觉得说出来就是羞耻。
她有抑郁症,时常有自杀倾向,她在青春期做了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耳洞、刺青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她的标志,但其实都是她的伤口。
她的成长经历当中没有父亲这个概念,记事之后唯一一次见到父亲,是因为他被误诊为癌症。
她有过难堪的初恋,她的爱情结结实实地被伤害,被背叛,被轻慢过。
她孤独,并且无药可救。
以上这些的的确确都是曾经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真实的人生,往往比小说更加复杂。
故事里的程落薰,无论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总会有许至君替她收拾烂摊子,有康婕不离不弃的陪伴,有罗素然温柔而充满力量的安慰,而这些,生活里我都是没有的。
我也曾经真的希望委屈难受的时候,有个人站在身后,告诉我该怎么对抗,告诉我,有他在,我什么都不要怕。
我的人生似乎从没有过这种时刻。
需要的时候,该存在的人却不存在,该怎么对抗,该怎么战斗,都是我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站在这儿,哪怕对面是成群结队的敌人。
《深海里的星星II》的开头非常不顺利,交上去几万字就被打回来几万字。
我的责编宋小姐跟我在生活中也是很好的朋友,她了解我的生活,因此戳穿我毫不留情。
她说:“感觉不对,你在逃避什么?你没有用感情,这些文字干巴巴的没有灵魂。”
她问我:“为什么?”
我看着那个对话框,手指停在键盘上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不会动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提出的“为什么”。
失眠的深夜里我在豆瓣上说,不能如期交稿,并不是因为我懒惰和拖沓,而是因为我没法面对那些过往。如果我一旦决心把那些过往血淋淋地撕开,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破洞百出的真相和一个滑稽可笑的自己。
删掉了当时所有的微博,隐藏了所有有关这段感情的日志,那段时间拍的所有的照片都放在一个再也不愿意点开的文件夹里。
我是这样战战兢兢地回避着过去,我没法忍着恶心去看自己曾经写下的那么多不要脸的甜言蜜语,我这么一个没有安全感,在爱情这件事上摔了好几次,对生命里的美好事物始终怀着不信任的人,居然那么高调地,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宣称我又去爱了,而且还带着一点儿炫耀的成分,因为我遇到的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
你们看,我真是不怕死啊。
到后来,我觉得悲凉,虽然我决意不恨任何人,甚至不迁怒命运,但我仍然没法原谅那样的一个自己,直面那个愚蠢又张扬的自己——那个笨得让人嫌弃,笨得让人心疼的自己。
我的S先生,现在我还能这样称呼你吗?
那时我的笨拙和鲁莽,我对游戏规则的无视,我那颗扑腾扑腾跳着的虚荣心,因为遇到你,而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壮。
我不懂克制,不懂收敛,不懂逢场作戏,我太认真了,太用力了,我知道这样的爱太可怕了,足以吓得对方一句再见都不想说转身就跑。
那种感情,差点儿把我自己给摧毁了。
我知道在这段感情结束的时候,我的样子可笑极了,像一个满脸淌着眼泪的小丑,额头上写着两个字:活该。
很久很久之后,当时光将尖锐的痛打磨得浑圆,当你的名字成为甲乙丙丁一般稀疏平常,当有关你的一切都成为我不关心的日常琐碎,我们之间的篇章,才终于算是翻过去了。
无以计数的白昼和长夜,我被这段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发疯的感情,弄成没有阳光远离故乡自我放逐的疯狂模样。
那时我怎么都想不到,原来也有这一天,念及你,竟既无风雨也无晴。
2011年的春天,我对着那个名叫废柴的文件夹哭了很久,不是一年前走在路上突然爆发的那种号啕大哭,是像受了重创的野兽躲起来舔伤时发出的呜咽。
我知道,一个诚实的人才有可能是可爱的,同时也是幸福的人。
一个故事也同样,必须是诚实的,才能彰显其价值。
我可以用破釜沉舟这个词吗?反正当我打开那些尘封已久的文件夹,所有的文字和影像陈列在我眼前时,我只想冲着黑夜大喊一声:各位看官,请撒花瞻仰吧!
我一直认为,写作是一件能将人逼上绝路的事情,而作者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无数次地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那之后,就像是魔咒解除了一般,行云流水畅通无阻地写了下去。
在潮湿的春天,我许诺自己,写完这个故事就去西北旅行。
第一站,我选择了西安,如果他没有骗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座城市是他的故乡。
西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