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晚上,那场雨像是要淹没世界。
我在跳动的烛火中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
爱情死去的时候,通常死得寂然无声,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会误以为它是在烈火中艰难死去的。
这比你能说出来的任何痛苦都还要痛苦。
并且这种痛苦衍生出恐惧,你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心里以后还能不能住进另外一个人。
人这一生,所能够得到的爱,和所能够付出的爱,配额其实都是有限的。
但这件事,你需要再走一些路,才能够明白。
第二场雨,阻止了我上山看天葬台。
炎炎八月,如果留在长沙的话,应该是穿着睡裙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看书,吃水果,看电影,或和闺密闲聊。
但在郎木寺的这天早晨,我换下湿漉漉的衣物,坐在旅社的客厅里烤火。
倘若总是固守一成不变的生活,人们很容易将幸福视作平常,只有看过不同的人,做过一些在自己的城市里听起来不可思议,甚至荒唐的事情,才会知道人的不同,生活的不同,这或许就是“行万里路”才能领会到的秘密。
旅朋旅社客厅里的那盆炉火是我的最爱,几乎每天我都会把我们几个淋湿的衣物搭在椅子上烘烤,可做事情总是虎头蛇尾的我,永远不记得要去收。
每每等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房间里了。
一直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件事的人,是泰逻,对于我们咋咋呼呼的感谢,他总是表现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我们怎么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教养的男生”,他都是一副“这没什么稀奇呀”的样子。
让我对他的钦佩和赞叹达到顶点的事情,是一粒花生米。
一粒,真正的,花生米。
那天吃饭的时候,他夹起一粒花生米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滚到了地上,我们谁都没当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他放下碗筷,站起来,蹲下去,捡起那粒花生米,走到垃圾桶前,扔了进去。
笨笨说:“吃完有人收拾的啦。”
让我感动的是泰逻说的那句话:“我不捡,待会儿就要麻烦别人捡啦。”
这件事令我印象非常非常深刻,我为此甚至反思了很久。
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生活小细节却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个人真正的素质。
什么叫做文明,并不是体现在口号和决心上,而正是体现在那些最容易被人忽略,被人漠视的小事上。
我一直觉得自己勉强算是一个知礼的姑娘,“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谢谢”这些礼貌用语常年挂在嘴上,有一次甚至有服务员问我是不是从事销售行业的,她的理由是除了做销售的人之外,还有谁每句话后面必定要加上谢谢。
尽管如此,在旁观泰逻的这几天之内,我仍然深深地觉得惭愧。
我承认,如果那粒花生米是我掉的,我大概不会当时就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我也会觉得,这实在是很小的事啊。
我们太多人,已经被一个凡事不要太认真的大环境给宠坏了,表面上看着是不拘小节,但实际上我们丢失的是一些很珍贵的东西,它们有着无法量化的价值。
最后那场雨,下在唐克。
因为那场雨,我和Joe这一路剑拔弩张的关系终于彻底缓和了。
在山顶上看着远处的黄河九曲十八弯,所有的人都在屏息等待着日落。我回过头去,看到在另一个山头,一个穿着藏袍的男子在风中撒着纸风马,天地间唯有他一个人,那幅画面竟让我莫名湿了眼睛。
我们没有等到壮丽的夕阳。
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小雨变成瓢泼大雨。
泰逻把他的雨衣给了笨笨,Joe看了我一眼,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给我。
我原本是想拒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敏感的自尊心没有发作,像所有柔和的姑娘一样,我默默地承接了他的好意。
那是我们这个小联盟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回到旅社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洗完澡换上那条宝蓝色的长裙,穿着白衬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
泰逻坐在我对面跟一个小孩子打闹,我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为了明天的分离。
Joe站在街边给我们拍了张照片,因为光线不足,那张照片照糊了,只能大概地看出我当时在笑,泰逻和那个小孩子玩得很疯。
从参数上来讲,那大概只能算是一张废片,但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它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影像是脱离文字独立存在的印记,当时我和泰逻看着那张照片都默然良久。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将来故地重游,我们的人生中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晚,白龙江的江水就在屋后奔腾。
我似乎一直没有说起,在郎木寺镇范围内,白龙江的北岸属于甘肃,南岸属于四川,那儿实际上有两个寺庙,分别在河的两岸。
分别的那天中午,Joe和泰逻送我们去坐车,临上车之前我终于开口说:“来,抱一下吧。”
那是非常干净的拥抱,不带任何暧昧的色彩,一路上一直针锋相对的我和Joe,终于没有再发生任何口角,我甚至忘了从认识第一天开始,他对我所有尖刻的挖苦。
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想起人生无常,想起不知再见是何时,我的眼泪便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
至此,我的右脸完全康复,没有留下任何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