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年前,天地之间曾经存在有一片蔚蓝色的古海,它气势磅礴、汹涌激荡,史称特提斯古海,亦称“喜马拉雅古海”。千万年前,在大陆板块的大幅移动中,地壳经历了残酷的折叠,曾经的古海在声震寰宇的咆哮中愤然隆起,缓缓抬升,终于昂然耸立于天地之间。此时此刻,曾经的古海有了一个崭新的称谓:喀喇昆仑山。海螺、海百合、三叶草,一个个躯体凝固成了一枚枚精美绝伦的奇迹,一个个曾经的生命终结成了一幅幅唯美的永恒,于是在喀喇昆仑山山脊之上有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化石。与此同时,北部有昆仑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自西向东绵延;中部有冈底斯山脉,从西北向东南斜贯全境,南部有喜马拉雅山脉由西北向东南绵亘于中印、中尼边界,形成天然屏障。加之帕米尔的慕士塔格的遥相呼应,创造出了一个世界海拔高度的奇迹——阿里高原。阿里平均海拔4500米,各山主脊在海拔5500米以上,主峰多超过6500米。因此,阿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
喀喇昆仑山,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这里孤寂而苍凉,这里低氧、低温、低气压,所以,它被称为地球的第三极。但这里的空气却并不因为诸多的低而轻飘,反而因此具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仿佛一块无边无沿的巨大石板重重压下来,压得大地几乎窒息,生命也因此在这里绝迹。所以,海拔5000米的地区,生物学家称之为“生命禁区”。山腹中,层层叠叠的雪山像一片片巨大无比的肥硕花瓣,有力地簇拥着,紧紧抱成团,仿佛保守着一个又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也许它们紧紧包裹的秘密就是散落在群山间的一个个哨卡。雪山中的哨卡常常被许多人称作“雪域孤岛”。山脉边缘,花瓣渐渐变得松散,银白渐渐融淡,一点点显出山岩青黑的底色,直到渐变成沙漠的黄色。在青黑与金黄之间,过渡的是黄褐色。黄褐把山岩的青黑和沙漠的金黄搅和在一起,使山岩的青黑不再生硬,沙漠的金黄也不再孤独。
这里的群山恒久静卧,唯有山顶皑皑的积雪时常熠熠反射出银亮亮的闪光,那是高原犀利的目光;这里的世界始终沉寂,只有肆虐的狂风阵阵呼啸,那是高原有力的呼吸。迄今为止,仍然无法探明山壑中隐藏有多少秘密,更没有人能够说清这里曾经有过、现在依然蕴藏、将来还会出现多少秘密。但无论何时都无法否认,有一个秘密,或者曾经有过一个秘密,被山壑严密包裹、悄悄掩藏,那就是有一道线从这里静静划过。这道线也许可见,也许不可见,但无论是否可见,它都真实存在,因为它代表着国家的界限,也昭示着国家的神圣和尊严。
国家的界限绝大多数以国境线为界,或者国境线虽然没有实物示界,但在双方达成共识的基础上以界碑作为标示。但这一片土地,它处于两国的边界,却没有国境线,也没有界碑。偶然会遇到界桩,在皑皑的积雪中孤寂站立。这里的界桩没有猩红的大理石底座,没有庄重的五星红旗标示,它们大多由一个个狰狞的白色骷髅堆积而成。骷髅源于附近随处可见的遗骸。沿途人畜遗骸很多,牲畜遗骸更多,不知是古代商贾的坐骑,还是1951年解放阿里时,倒毙在途中的四万头大牲畜中的一部分。骷髅界桩是两国戍边军人约定的实控线标示。绝大多数地区连骷髅界桩也没有,只有约定俗成的默认。因为这里尚未勘定国界,被称为“争议区”。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这是一片还没有划定国境线的土地,只有按照传统习惯形成的实控线。实控线,顾名思义,唯有实际控制,才能够维护现有分界线的真正存在。“不断天风吟万窍,最高地脊捍西陲。……毂绾每逢山口狭,一夫制胜戟堪持。”于是两国的边防军人便成了一个个顽强伫立的界碑。这里的山石永远硬冷,唯有伫立的界碑保持着不同的温度。界碑是高原最坚实的心脏。因为界碑的存在,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因此而坚固如壁垒。因为界碑的存在,这一片土地有了归属,也因此有了母亲、有了生命。因为界碑的存在,这片土地由此具有了不可侵犯的神圣,从脚下的领土到头顶的领空。
群山中,最坚硬的莫过于山石。当一座山稳稳屹立时,山的内核一定有山石作为中流砥柱。山体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中一粒粒风化散落,变成大地的一个个细胞,让脚下的土地一点点长高。渐渐山体抛掉了所有能够抛掉的,最后只有那剩下的山核还是自己的。山核在山体散乱的遗骸中昂着不屈的头颅,孤寂地刺向蓝天。山核一定是沉寂的,任由风儿呼啸着肆虐过,任由积雪飘飞着亲吻过,任由雨水跳跃着抚摸过,它始终顽强伫立,仿佛那是一个固定而永恒的哨位;它始终痴痴凝望,仿佛一位痴情而忠诚的恋人。
边防军人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会慢慢发生变化。渐渐地,话会越来越少;渐渐地,表情会越来越淡漠;渐渐地,行为会越来越迟缓、反应会越来越木讷;渐渐地,他们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像自己从前的那个人,但却和所有高原人一样的一个人。他们和周围的一切完全融为一体,硬冷、刚强,成了大山的一部分,仿佛一块块会移动的山石。他们和高原之间终于建立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通道。借着这一点通道,他们可以从自己的这个身体到达群山的那个身体里。
记录下几个我听到的故事,是关于高原军人的。这些故事只能属于这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