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抵达了山冈边防连。小单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接到了一个新任务。上级要求他们前往普沙达坂,协助打通由什布奇边防连到山冈边防连的道路。如果说护送车队的任务十分艰难,修路的艰难更胜护送车队十倍甚至百倍。但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个任务是何等艰巨。
原来,普沙达坂突降暴雪,道路瞬间被大雪阻断。提前封山了。“炉边雪,一年无时绝;七月飞花四月歇。雪未消时几尺深,雪消没胫脚跟裂。”盛夏时节,飞雪漫天,在高原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突如其来的大雪常常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什布奇边防连准备返乡的复退老兵和准备休假的干部士官二三十人,刚翻越马阳达坂后,便被堵在了普沙达坂西侧。如果不立即打通道路,天将越来越冷,雪会越来越多,疏通道路就更没有希望了。如果那样,出山就只能等到来年6月底的开山时节。
也是什布奇边防连,也是几十公里的路程,也是一场提前降临的大雪,曾经把准备出山的人们整整封堵了半年多。不同的是,那一年,封堵的路段在马阳达坂。待来年暖季,迎来开山时节,被漫长的寒季围困在山里的人们走出了群山,他们中间有一个连长,度完蜜月便返回了连队,原本准备妻子临产前休假回去,陪伴在妻子身边,照顾妻子生小孩,可提前封山,使他的计划完全落了空。音信全无一年半后,他回到家,那时孩子已经半岁了。那一年,什布奇边防连的老兵们则足足超期服役了半年多时间。
普沙达坂西侧,工兵连一个排近三十名官兵和什布奇边防连准备出山的二三十名官兵协同作战,铲雪开路。普沙达坂东侧,工兵连五六十名官兵和小单带领的步兵营二十几人一起往对侧挖。
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简单的心愿:走出雪山,回家。
“岭头风静雪凝尘,晓日晴光岩道新。”暴雪过后,普沙达坂呈现出一种静怡的妩媚。大家的任务是从一米多深的积雪中开挖出一条道路。小单他们二十几个人的任务就是拓宽雪沟、修整雪墙。先由道路连的推土机从积雪中推出一条沟,再由人工拓宽、平整,使卡车能够通过。这个任务听起来不复杂,需要开通的距离似乎也并不远。普沙离山冈四十公里,不通的道路仅三十多公里。但只有高原人知道,这个任务的艰巨;也只有高原人才知道,这三十多公里的分量。因为这是在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阿里高原,达坂的海拔高度近五千米。
每天天色微明,大家就起来了。简单吃点东西后,便拿着铁锹去铲雪。积雪似乎是绵软的,但当它们一层层堆积并被夯实的时候,便变得出人意料的坚固。拼尽全力铲下去,虎口震得生痛,却只能在积雪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当时步兵排配属了一辆牵引车,原本是担负保障任务的。不知是谁突发奇想,让牵引车帮忙试一试。虽然它不是工程机械,但钢铁身躯总比血肉之躯有力得多。牵引车轰隆隆开过来,攒足了劲,朝着雪堆一头拱上去。坚硬的积雪遭受了车头的猛烈撞击,瞬间松散了许多。大家赶紧接着铲挖积雪。铲挖轻松了许多,速度自然也快了许多。大家开心极了。
当然,这次任务结束后,这台牵引车彻底报废了。原因很简单,牵引车原本就不是用来撞击积雪的。
天很冷,活很累,高原反应很重,却几乎每天都吃不饱饭。因为饭总是半生不熟的。有关研究资料显示,海拔高度每升高三百米,每平方厘米面积上所受到的大气压力大约要减少三十克,沸点温度大约下降一摄氏度。这是在海拔三千米以下的高度压力的变化。海拔四千米、四千五百米、五千米以上,能够查到的资料就比较少了。仅有的资料显示,海拔高度四千米,沸点八十八摄氏度;海拔高度五千米,沸点八十三摄氏度;海拔高度六千米,沸点八十摄氏度。根据这些数据推测,当时水的沸点可能才八十多摄氏度。因为沸点低,虽然水热烈地翻腾,慷慨地吐出大团水雾,但真正的温度根本无法蒸熟米面。所以,蒸出来的馒头总是软 地缩成一团,米饭总是带着生米的硬芯粘到牙上,让原本就没有食欲的人们更难以下咽。早上硬着头皮咽下一点馒头,拿了铁锹去干活。中午在工地上吃点凉馒头。馒头被冻得硬邦邦的。好在有雪,可以融化了泡馒头或者煮方便面。可谁都没有料到,那般晶莹洁白的积雪融化成水后,水中竟然满是沙子。掺杂着沙子的面条、馒头汤根本就吃不下去。吃不下也必须吃。这是生存的基本条件,也是完成任务的前提保证。方便面这个在高原备受青睐、备受欢迎的方便食品,小单一下子就彻底吃够了。
其实,最可怕的还不是吃不饱,而是强烈的紫外线辐射。高原空气稀薄,大气层的保护被削弱了许多。辐射少了大气的阻挡,畅通无阻直冲下来,原本刺激性就很强。加上白雪的反射,辐射被进一步加强了许多。有资料显示,雪面对太阳辐射的反射率约0.9,对红外辐射的吸收率可达0.99。清朝铜梁贡生王我师进藏后,在他的诗作《江卡》中写道:“不憎山逼面,端苦雪盈眸。”由此可见,高原辐射对人造成的影响和痛苦早在百年前便引起了人们的感慨。
小单他们几十个人开始脱皮,尤其是面部。脸上的皮肤像风干了的糨糊一般翘了起来。轻轻一撕,二三平方厘米,甚至超过四平方厘米的面部皮肤就像一层薄薄的面膜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撕了下来。被强烈辐射三两天后,皮肤再次翘起再次脱落。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一再重复着。正常细胞的代谢周期是:自基底细胞分裂后到颗粒最上层为十四日,形成角质层到最后脱落为十四日,更替时间为二十八天。小单他们这样每过两三天就揭掉一层表皮,哪怕是具有很强分裂增殖能力的生发层都来不及向表层推移,形成表皮的各层细胞。于是鲜红娇嫩的皮肤暴露了出来。在高原,失去了表皮保护的皮肤突然被置于寒冷干燥中,裸露于强烈紫外线辐射下,无异于残忍地把一个刚刚出生的新生儿裸露着置于冰天雪地的旷野中,放在荆棘丛生的灌木里。于是承受不了残酷折磨的皮肤很快被摧残得失去了活力,再次翘起来。揭了又揭,撕了又撕,越揭越惨,越撕越痛。揭到后来,裸露出来的皮肤红嫩得好像刚刚撕扯出的创面,仿佛轻轻触碰就会滴血,创面上还渗出一滴滴晶亮的渗出液。
每天早晨,仿佛有一群飘逸的仙女,舒展着妙曼的腰肢,在山顶悄然腾跃。她们牵动着编织了一晚的青白色薄纱,在空中轻盈飘舞,把青白铺满天际。而太阳,依然是在山体后悄悄酝酿,攒足了劲,终于奋力一跃,跳上山顶。刹那间银光四射,刀刃齐发。这利刃瞬间转换成无数锐利的小针,刺向一张张裸露着真皮层的面庞。不停地刺、不断地扎。痛得人难以忍受。对这种疼痛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亲身经历过。在喀喇昆仑山守防期间,我曾受伤擦去了右侧面颊几乎所有的皮肤。失去了表皮保护,裸露的红嫩皮肤刺痛难耐,我曾经因为无法承受面颊那钻心的痛而泪水涟涟。
白天,强烈的辐射残酷烧灼着已严重受伤的脸,一刻不停地刺扎着鲜嫩艳红的肌肤,仿佛不刺出淋漓的鲜血心有不甘一般。相信每个人一生中都无数次地观望过夕阳,但只在此地此时,人们会这么迫切,这么虔诚,恨不得跪下祈祷,乞求太阳不要再滞留,赶快落下,赶紧躲起来。只有太阳的金光被收回,脸上的疼痛才会减轻。
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夜幕降临的那一刻,被阳光压制了一天的冷气层却开始苏醒了。它们怀着阴森,愤愤然在积雪表面汇合列队,出发了。山顶,晚上气温达到了零下四十多摄氏度。
前半夜,取暖的煤炉散发出温温的暖意,顽强抵抗着汹汹来袭的飕飕寒气。后半夜,炉火熄灭了。冷气仿佛一把把硬冷的钢刷,从头到脚刷过去再刷过来,刷去人身上残存的丝毫温暖,剩下一个个硬冷的冰疙瘩。呼出的气流还雪上加霜地把机体深处残存的些许温热毫不留情地掠夺了带出体外,在人的眉毛、睫毛上凝成毛茸茸的冰霜,让人们一个个都变成了“白眉大侠”。
夜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每个人都会一次次被冻醒,也都会从心底最深处急切地盼望着白天的到来,盼望着太阳携带了温暖来驱走周围的极寒。
终于迎来了曙光微现。赶紧起床。把冰冷冷似乎还湿漉漉的棉衣套到身上,接下来是鼓足了勇气完成每天早上最令人发怵的事情——穿鞋。白天劳动铲雪,捂在防寒棉鞋里的脚容易出汗。被汗浸湿的棉鞋在夜晚的低温下被冻得硬邦邦的,完全变了形。早上起来,硬生生把已经冻伤的脚伸进冰冷坚硬而且变形的防寒鞋里,简直是一种酷刑。每个人走出帐篷时几乎都是:“足疲苦躄躄,目眩失窈窕。”
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急切盼望中度过的。白天,高强度劳动的疲惫,脸被针刺般的剧痛,使每个人都那样急切地期盼着夜的到来,仿佛夜晚带来的会是来自天籁的福音。夜晚,被极度的寒冷围困,被硬冷的钢刷一遍遍无情洗刷的人们,一次次急切地盼望着白天的到来,盼望着太阳带来的温暖。
疏通道路进度很慢。普沙达坂西侧准备出山的人们干粮快要吃完了。天气也越来越冷,如果再来一场雪,被封堵在山里的人们来年开山前就彻底没希望再出来了。大家下了决心,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抢修通道路,让期待已久回乡的战友出山。全体人员开始奋力突击。
白天劳累了一天,夜幕渐渐降临了。没有人回帐篷休息。月光下的群山遥远而苍茫,像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世界。大家只是机械地一刻不停地铲着雪。实在累极了,稍微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再干。实在困极了,扶着铁锹站一下,瞬间就睡着了。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低温下,人一旦停下来,很快就会被冻死,必须不停地活动。那一刻,连队干部已经顾不上自己干活了,而是不停地来回走动督促大家:一定要活动,千万不能停下来。
每个人的脸都变成了紫黑色。因为一层层揭皮,脸庞紫黑的底色上形成了一块块斑纹,仿佛贴满了稚童随兴描绘的画幅,更像一个个大小不同、形状不一、奇特怪异的小地图。眼圈四周却滑稽地泛着白色,仿佛一个个“黑脸白眼熊猫”。那是因为墨镜风镜的保护,在眼睛周围形成了一个个白眼圈。每个人的嘴巴都莫名其妙地肿起来,肿得说不出话来。脚也肿了,肿得无法行走。还有一些人,耳朵眼睁睁看着就肿起来了,还长出了一个个亮晶晶的水疱,直径甚至超过了一厘米,仿佛一个个透明的水葡萄。
在极端的困苦中,人的想法反倒简单到了极致:只求能够活着回去,别无他愿。
现场指挥的军分区领导是姜久副参谋长。平时,军分区副参谋长对战士们来说是很大的官了,即便不是一言九鼎,也一定是令行禁止。然而这一回,他说什么战士们常常跟没有听到一样。因为每个人心底都有一种隐隐的绝望,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大家依然机械地铲雪、再铲雪。此时此刻,其实每个人的思维都是停滞的,没有人想更多,大家所做的一切完全是靠本能在支撑。那是一种军人的本能,从走进军营的那一天起便耳濡目染,日积月累已经融到了骨子里的一种本能:执行命令,完成任务。
突击到第三天,路终于修通了。整整三天三夜,每个人都没有睡觉。
看着卡车从对面缓缓驶来,没有激动的泪水,没有欢呼和拥抱,甚至连兴奋、喜悦也不曾有。大家只是木然地看着卡车一辆辆从眼前驶过。此时此刻,人已经完全麻木了。
小单说,在高原当兵十多年,那是第一次见识高原的严酷。那也是他整个军旅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体验。此后的高原岁月里也经历了许多事,却再也没有那么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