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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养而亲不待

陈平原

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我急急忙忙往回赶,好在飞机、汽车都很顺利。见面时,父亲说病情已经大为好转,很快就能出院。父亲要我坐在床边,谈谈自己的学业,还有国家大事什么的。父亲笑得很开心,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血色。我答应父亲多住几天,好好聊聊。近年父亲身体不好,无法到外面走动,白天就坐在四楼的阳台上看风景和行人。我每次假期探亲,都是来去匆匆,父亲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有怨言。这回无论如何要多住些时日,跟父亲谈谈他最喜欢的怀素或者东坡。不过,得先安顿好手头的工作,请朋友代一下课,还有,走时得带上两本书,以便在家里阅读。不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北京还是潮州?父亲呢,怎么不见了……

又是一个噩梦,醒来时心口还隐隐作痛。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半,这一两年老有类似的梦境出现。不用心理医生,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潜意识里有强烈的忏悔和弥补的愿望。望着父亲日渐衰老的身影,我也曾暗暗许愿,等工作告一段落,一定回家好好陪父亲。可工作永远没止境,我的心愿也就永远只是“心愿”而已。突然有一天,父亲撒手而去,我这才明白自己是如何不可饶恕。

虽说父亲临终时,我赶到跟前,略尽了为人之子的责任。可此前几年父亲多次住院都不通知我,说是怕影响学业,往往是危险期过了才告知,并且嘱咐,路远不必往回赶。回家乡时有人说起此事,加了句评语:值得吗?意思是说如此为子女考虑,那“学业”真有那么重要吗?父亲年轻时投身革命,没能完成学业,因而特别希望孩子在学术上能有所成就。出书、获奖或者提职称,在旁人是小事一桩,父亲则看得很重,似乎真有多么了不起。为了让儿子能专心治学,父亲多少次独自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念及此,我就记起“值得吗”的评语——受嘲讽的应该是所谓一心向学的孩子,而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要说时至今日,学业仍无成;即便真有大成就,也不见得就能避免这种深深的内疚与自责。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自责”或许将有增无减。不是说将事业“神圣化”没道理,只是相对于父子情深来,“道理”总显得过于苍白。学海无涯,个人的成就无论如何是渺小的;而丧父之痛以及未能报答养育之恩的悔恨却是如此铭心刻骨。静夜惊梦,醒来时首先想到的,常常是《孔子家语·致思》中的那段话:

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亲也。

本是古已有之的“永远的悔恨”,可落实到每个具体的人头上,都感觉格外沉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不便向旁人剖白,旁人也无法使你解脱。特别是当你生存处境好转时,这种“悔恨”会成几何级数增加。

记得父亲晚年常说,他的生命就像荷叶上的露珠,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父亲说这话时,语气略带自我调侃。第一次听来惊心动魄,习惯了也就没当回事,只是觉得这意象过于凄清落寞。

终于有一天,我也明白生命是如此脆弱。何止掠过天际的风,即便嬉戏的游鱼,逍遥的小鸟,甚至不安分的青蛙,都可能无意中撞落了荷叶上本就颤颤巍巍的露珠。或许,我没有能力帮助父亲擎好那荷叶,也阻拦不了骄横的命运之风,可我本可以让游鱼、小鸟离远点,起码让父亲晚年生活得更舒心些。可我没做到。现在说这些近乎多余,总不能借此安慰自己。

朋友忧心忡忡,说是父亲病了。我心头一热,真希望自己也有病中的父亲……

1995年1月13日午后,梦醒而作
(录自《学者的人间情怀》,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 +DD5nrlteoJrhlh9rfM7VQ+Gtp8MvCFwDBLRxFPbRa1vhfBS4lstVOLdpZIlrC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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