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性格有点孤僻,不爱与外人打交道,从不掺和邻居们的麻将或气功。不得已要有对外活动时,比如购物或上医院,也总是怀有深深的疑惧。她每次住院留医,必然如坐针毡,又哭又赖又闹地要回家。不管是多么友善的大夫还是多么温和的护士,一律被她当成驴肝肺:“这些人么,我算是看透了,骗钱!”
母亲不愿出门,日子免不了过得有点寂寞。幸好现在有了电视,她可以很安全地藏在家里,通过那一方小小的银屏偷偷窥视世界。她看电视时常有一些现场即兴评议,比如惊叹眼下天气这么冷了,电视里的人竟然还光着大膀子,遭孽呵;或者愤愤地检举某个电视剧里的角色其实是有老婆的,今天又在同别的女人夹姘头,真是无聊。在这个时候,你要向她解释清楚电视是怎么回事,实在是难。
她年轻时是修过西洋画和当过教师的人,一不留神,居然就难以理解明明白白的风雪,为何冷不了电视里的大膀子;也很难理解上一个电视剧里的婚姻,为何不能妨碍演员在这一个电视剧里另享新欢。
给她推荐一个新的电视剧,她很可能不以为然地冷目:“新什么?都看过好几遍啦。”但她很可能把某个老掉牙的片子看得津津有味,一口咬定那是新的。她的新片子中最新的又数《武松》。她承认这个片子以前就有,但坚信现在每一次看的都是新编。她争辩说,你去看看武松,你看么,这么多年了,他都老多了,有皱纹啦。
她这些话当然也没怎么错,而且有点老庄和后现代的味道。尤其影视业一些混子们瞎编乱造的艺什么术,我有时候细细看去,还真觉得新旧难辨,这就不得不佩服母亲的高明。
武松算是母亲心目中第一偶像。此外的电视偶像还有毛泽东(扮演者)、费翔、钱其琛等等。当然都是男性,只会是男性。我觉得她喜爱毛泽东(扮演者)的雄武和费翔的英俊还不难理解,对外交部长的了解和信赖倒有点出人意外。她一见到部长出镜就要满心喜悦念出他的名字,见到他会见外宾就有些着急,说这么多人又来搞他的名堂,他一个人对付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突然问我:那个贩毛笔样的人是谁?是美国的总统吧?我一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是一个主意。就他的鬼主意多。
我颇有外交风度地说,人家当总统当然得有他的主意么。
她撇撇嘴,恨恨地哼一声,没法对那个“贩毛笔的”缓解仇恨。一揪鼻涕上厕所去了,以示退场抗议。好几次都是这样。
大约从去年起,她的身体越来越病弱,眼睛里的白内障也在扩张,靠国外买来的药维持着越来越昏花的视力。看电视更多地成了一种有名无实的习惯——其实她经常只是在电视机前蜷曲着身子垂着脑袋昏睡。我们劝她上床去睡,她不。她执拗地不。她要打起精神再看看这个世界,哪怕挺住一个看的姿态。但我知道她已经看不到什么了,黑暗正在她面前越来越浓重,将要落下人生的大幕。她尽力投出去的目光,正在消散在前方荒漠的空白里。有一天她说:“那只猪在搞什么鬼?”
其实银屏里不是猪,是一块巧克力。
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有些难受。
我默默地坐到她身边。我知道她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也看不清我了——她的儿子,一个长得这么大的儿子。
1995年3月
(录自《然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