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寂和老头沉默地看着宋南时的背影。
良久,老头转过头。
“你们无量宗的卦师……”他顿了顿:“都是这样的吗?”
江寂:“……”
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老头当场兴奋:“你急了你急了!”
江寂不理他。
老头跟在他身后,转着圈问道:“你师尊是剑修,你也是剑修,怎么你三师妹是个丹师?”
江寂纠正:“卦师。”
老头从善如流:“好的,卦师,所以你三师妹怎么没学剑?”
江寂不答。
老头一再追问,他也不理会。
记忆中,“三师妹”只是一个称呼,是一个存在感薄弱的影子。
他对三师妹印象最深的时候,是大约十年前,三师妹突然就不学剑了。
他是大师兄,便找到她问了她一句为什么。
幼小的女孩将剑随手放在一边,儿戏一般拿着黄纸鬼画符,一会儿又拿起医书看两眼。
她说:“不想,所以不学。”
他皱眉:“你这个年纪,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
女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她道:“你清楚你自己想要什么吗?”
“你不清楚,但我约莫是比你清楚一点的。”
“江寂!江寂!”
江寂回过神。
老头狐疑地看着他:“你想什么呢?”
江寂摇头:“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老头:“说你那个三师妹。”
江寂:“嗯。”
老头突然就严肃了下来。
“江寂。”他道:“我有点儿怀疑那女娃子是不是能看得到我。”
……
“阿嚏!”
宋南时揉了揉鼻子,怀疑有人在背后骂她。
诸事不宜。
因为今天运气实在太差,她有心想为自己的运势起一卦,但刚抬手,她又顿住了,想了想,转身去了玄通峰。
玄通峰是无量宗唯一一个出卦师的地方,当初宋南时确定了自己要当卦师之后,就直接就蹭了玄通峰的课。
虽然她是兰泽峰弟子,但一身卦师本事多半来自玄通峰。
玄通峰在无量宗最西南的角落,只有峰顶有一个独栋的小院落,还被人设置了不允许御剑和一切飞行法器的阵法。
等宋南时靠着两条腿哼哧哼哧爬上去,还没来得及推门,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呦,兰泽峰亲传弟子大驾光临我小小玄通峰,小老儿还真是惶恐。”
宋南时:“??”
她今天是犯了老头冲吗?怎么碰见的老头一个二个都阴阳怪气她?
她直接推开门:“师老头,你吃错药了啊?”
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转过身,可能是过于瘦小,面容看上去有两分阴鸷刻薄。
他继续阴阳怪气,嘲讽道:“不归剑尊昨日回宗,你这个亲传弟子居然还有空来小老儿这一亩三分地?”
宋南时大惊:“什么?我师尊回来了?!”
师老头:“……你不知道你师尊今天回来?”
宋南时茫然:“我该知道吗?”
两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师老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所以你这一连五六天都没踏出兰泽峰不是为了准备迎接你师尊?”
宋南时:“……我闭门炼丹啊,我不炼丹下个月哪儿来的钱。”
师老头:“……”
他怒道:“穷得你!”
宋南时不说话,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
师老头警惕:“怎么?”
宋南时只盯着他,半晌,盯的他快炸毛,她这才慢悠悠道:“师老头,我说,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师老头顿时恼羞成怒,大声道:“我吃醋?我吃他殷不归的醋?你放屁!”
哦,那就是确实吃醋了。
宋南时笑眯眯的不说话。
师老头名为“师我”,按辈分,掌门还得叫他一声师伯,年岁估计比掌门和殷不归加起来还大,但却是个脾气怪异的小老头。
宋南时认识他这么多年,觉得说他睚眦必报都能算是在夸他。
他独居玄通峰,不喜出门,也不喜于人来往。
宋南时能认识他,用师老头的话说,全靠她脸皮厚。
宋南时表示完全赞同。
当初她一睁眼就变成了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奶娃娃,被师尊带回无量宗之后,从半岁到三岁,她一直被放在宗门的孤幼堂和宗门收留的山下孤儿一起抚养。
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师尊。
直到某一天,她被连人带小包袱一起丢在了孤幼堂门口,管事言道:“你师尊来接你了。”
宋南时:哦,我还有个师尊。
她那目下无尘的师尊出现在她面前,看了她一眼,颔首道:“是时候习剑了。”
然后就她就被无缝转手给了内门习剑的启蒙教习。
宋南时习剑的天赋,用两个字形容,稀烂。
她在启蒙的时候,隔壁峰师叔的第一个徒弟也在启蒙,到她启蒙第四年,隔壁师叔第四个徒弟都启蒙完了。
给她启蒙的教习教她教的怀疑人生,一度对自己的执教能力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宋南时只能安慰他,说不定是我自己的问题呢。
教习看着眼前留了四年的留级生,当场就哭了。
他发愁自己该怎么给不归剑尊交代,宋南时却觉得他不用愁,毕竟谁家正儿八经当师尊的也不可能留着徒弟启蒙四年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她觉得该愁的是自己。
毕竟不归剑尊就只会剑,她当他徒弟,就代表这辈子只能和剑死磕。
那估计就只能磕到死了。
可她也不能直接说我不当你徒弟了。
不说不归剑尊好歹救了她还养了这么多年,这年头,就因为学不会所以叛出师门,那叫欺师灭祖,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退一万步说,她顺利退出师门了,谁又会收她?
谁敢和不归剑尊对着干?
她托着下巴,用两个时辰去想自己该怎么搞,然后用两个月堵到了她神出鬼没的师尊。
她直接道:“我不学剑了。”
不归剑尊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没有其他能教你的。”
宋南时:“没关系,我自己去学,只要你让我学其他的就行。”
不归剑尊看了她半晌,点头:“可以。”
从此以后宋南时就以“师尊允许我自由学习”为由,开始满无量宗蹭课。
炼丹学一点,画符学一点,炼器学一点,医术学一点。
离开了剑,她居然觉得其他的无论什么,她都还挺行!
但她又总觉得无论学什么都缺了点儿东西。
直到某一天,她爬上了无量宗最后一座她没去过的山峰,玄通峰。
玄通峰上只住着一个小老头。
老头算卦。
据说这小老头曾经有十三个徒弟,后来全因为各种原因死的一干二净,于是就有人说,卦师窥探天机为天地所不喜,所以才降下杀机。
从此以后无量宗就老头一个卦师。
宋南时当时就觉得这群修士挺封建迷信的。
她蹬蹬蹬爬上山峰,对坐在山头上发呆的师老头说:“你教我算卦好不好?”
师老头:“好个屁!”
……
宋南时忍不住“啧啧”了两声。
她现在算是明白她的金手指为什么是神棍系统了。
这就是要让她把坑蒙拐骗进行到底啊!
师老头:“你啧个屁。”
宋南时眼看着他恼羞成怒马上就要赶自己下山,当下就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道:“我来找您其实是有正事。”
师老头看她一眼:“你?正事?”
宋南时谦虚道:“是这样的,在下不才刚刚赚了一笔小钱。”
师老头:“哦,然后呢?”
宋南时装腔作势:“所以想请您帮忙算一下在下今日的运势如何?特别是……财运。”
师老头大惊:“你还有财运这玩意?”
宋南时:“……”
她不服气:“我今天可是赚了整整六十灵石!”
师老头怜悯:“哦,那就等着今天破财吧,五弊三缺,命里缺财,你这辈子就算白日飞升了也发不了财,死了这条心吧!”
宋南时:“……”
五弊三缺,命里缺财。
师老头曾经说过,他们搞神神叨叨这一行的想知道天机,不付出点儿代价是不行的。
五弊三缺,有点儿名堂的卦师总得占一样。
鳏寡孤独残,宋南时曾经以为自己占的是“孤”。
直到后来,无论她赚了多少钱,都会以各种各样奇葩原因破财,最终回到身无分文的状态。
师老头看了她好半晌,一言难尽地说她可能是命里缺财。
宋南时不认命,眼看着师老头一口一个“命里缺财”,她冷哼一声,斥道:“封建迷信!”
师老头:“哈哈哈哈哈!”
宋南时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找这迷信的小老头,甩着袖子就要走。
师老头:“站住。”
宋南时脚步一顿:“怎么!”
师老头不情不愿道:“你师尊毕竟回来了,你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面子功夫总得做一做,回去之后准备些薄礼孝敬孝敬你师尊,免得落人口实,说你不孝不悌、不敬师长。”
宋南时摆摆手:“我一定做个孝顺徒弟,您老人家放心吧。”
她冲他举了个大拇指。
师老头看着她的大拇指,突然开始阴阳怪气:“小老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可是兰泽峰亲传弟子,一个剑尊师尊别人求都求不来呢,呵呵!”
宋南时:啊这……
让做个孝顺徒弟的是你,孝顺别人不乐意的也是你。
老头心海底针。
难搞。
宋南时摇着头离开。
回到自己的洞府,宋南时琢磨了半天,她有什么“薄礼”能送给她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师尊。
她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洞府。
破锅、破碗、破炉。
啊这……
算了,礼物不在贵重,在心意。
她当场就端出了自己破破烂烂的炼丹炉,决定发挥兼职特长,练炉丹凑合凑合……不是,聊表心意。
而对于像不归剑尊这样的剑修来说,用的最多的丹药肯定是伤药。
宋南时想了想,又翻了翻自己还剩下的药材,心里有了主意。
回春丹,内伤外伤都有点儿用,口服外敷都可以,堪称伤药中的万金油。
最重要的是,它还便宜。
开搞。
点火、温炉,宋南时不紧不慢的把药材依次放入。
丹炉在阵法的驱动下如往常一样渐渐泛起幽蓝色的光。
然后……
“嘭”!
……然后它就炸了。
宋南时灰头土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连退休都退的轰轰烈烈的炉子。
机智如她,如此危急时刻,还没忘算一笔账。
一个炉子大概要七十灵石。
她今天赚了六十灵石。
倒赔十个灵石。
师老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那就等着今天破财吧!
焯!
宋南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钻进杂物堆里,扒出了一样东西。
……
另一边,江寂和老头争执不下。
老头自称姓柳,江寂叫他柳先生,因为感激他当初在自己濒死之际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所以江寂在面对柳先生时,通常很好说话。
但也只是通常。
此刻,江寂黑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花言巧语接近三师妹,验证她能不能看得见你?”
柳老头帮他精准概括:“这叫美男计。”
江寂甩袖:“胡闹!”
柳老头苦口婆心:“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江寂觉得他无理取闹:“我不想!而且这根本就不可能!”
柳老头也觉得不可能。
但他被困一千年,哪怕不可能,他也想试一试。
眼看着江寂对自己精妙的“美男计”万分抗拒,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不情不愿道:“那让我再看她一眼可以吧,我再观察观察,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呢?”
江寂闭了闭眼,不情不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柳老头觉得江寂小气。
江寂觉得他乱来。
两人都不是很情愿的往宋南时洞府走去,不多时就到了。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漫不经心的看过去。
然后齐齐顿住。
洞府外,宋南时盘腿坐在门槛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阵法。
繁复的纹路,幽蓝色的火焰,是一个炼丹用的驱动阵法。
但是阵法上没有炼丹炉,而是……
江寂茫然:“师妹为何要放一口铁锅在阵法上?”
一口大铁锅。
食堂后厨里用的那种,一顿饭至少能喂饱几个壮汉的铁锅。
柳老头沉默片刻,困惑问道:“你们修真界,都流行这么做饭吗?”
他看不懂,但是大为震撼。
江寂觉得大概不是的,但他也很茫然。
此时,宋南时也抬起了头。
她打招呼:“呦,师兄。”
江寂茫然:“三师妹,你这是……”
宋南时淡定:“如你所见,炼丹。”
江寂:“……”最不可能的选项出现了。
他沉默片刻,声音里带了几分怀疑人生的困惑:“现在的炼丹,都流行用……铁锅吗?”
宋南时:“……很遗憾不是的,大家都挺流行用炼丹炉。”
江寂莫名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个修真界还是很正常的!
随即他就更困惑了。
“那你的炼丹炉呢?”他问。
“你问这个啊。”宋南时淡定起身,去了室内。
江寂更困惑了。
不多时,宋南时回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只剩下半截的炼丹炉。
“炸了。”她平平道。
江寂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师妹,那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用这个炸了的炼丹炉做了什么吗?”
“哦。”宋南时微微倾斜,露出了丹炉里的汤汤水水。
香气扑鼻。
“师兄,你要吃饭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