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8
三日后
众城。
不眠不休飞了三天的猎空鹰终于缓缓下落,在云闲从背上的彩阁跳下来时,温顺地用脖颈上的羽毛蹭了蹭她的脸。
慕青从后一只猎空鹰上下来,匆匆给两只辛苦的灵兽嘴里塞了肉干,恍然抬头道:“终于到了。”
语气中竟有些虚脱之感。
云闲和乔灵珊也跟着抬头。
面前是巨大到快要遮天蔽日的古城堡垒,东西两端甚至还保留着有几百年历史的守卫箭塔,虽说石砖老化,青苔剥落,也已没有□□架在上面了,但威慑力不减反增。
仅仅只是城门处,就有两道分神期的隐蔽气息,懒洋洋地在众人之间巡回。
乔灵珊哪见过这样规模宏大的建筑,满心震撼惊叹,却不想露怯丢剑阁的脸,于是硬生生把声音憋住,与此同时,听到云闲的声音。
“哇!”她伸个懒腰,还挺高兴:“好多人啊!”
乔灵珊:“……”
后面那琴修风烨气喘吁吁地抱着自己的琴袋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我……”
琴坊是真的好不给面子,慕青去游说了半天,也没能让掌门多匀出一个人来,最大的让步就是让风烨带走了宗内七琴之一,据他说是个多么多么厉害的法宝——弹起来不仅不容易累,持久,声音还特好听,甚至还能让天上下场小雨。
哈哈,真是太厉害了!
“东西都带齐了吧?”慕青上一次来众城还是二十年前,此刻也心绪难平,深深呼吸一阵,抬手示意三人小分队跟上,“走,把关契都捏在手上,小心别被人摸走了。”
东界的其他人马还在陆陆续续赶来,她三人最先抵达,两拨人不一起出行。
原因很简单——不熟。北界的锻体门与刀宗好歹是一方老大,平日里还是有跟各散宗交流交流的,但剑阁这般佛系,就算是指挥,人家也不一定能习惯去听。干脆就不强求了。
众城,位于四界中心,因得天独厚的位置,几百年前四界因为它打了一轮又一轮,流血流汗喷口水,最终还是没掰扯清楚这到底是属于谁的。后来先天神女看不下去了,降下旨意将这座古城独立而出,取名众城,顾名思义,众人的城市。
云闲其实觉得这样起名有点随便,也觉得其他人应该也这么想,但大家都不说,所以她也不说。
经历过一代代的演变,众城内的种族门派更是复杂多样到数都数不清,要是个大宗子弟,出门买把剑都能遇到三个仇人。但也同样演化出了相应的秩序和束缚,乱中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序:
其一,可以寻仇,但祸不及后代,仇不延子孙,报完仇就到此为止。
其二,人人平等,妖妖平等,魔魔平等,人妖魔平等,禁止种族歧视,禁止互相吃。
其三,如果有钱,以上两条作废。
所以以即墨姝的背景,完全可以在这横着走。即使魔教在任何一界都是公敌的命,在众城里大家也司空见惯了,管你魔不魔,关我屁事?
云闲跟着一只大尾巴狼妖慢吞吞走进关内,将自己的关契递给守卫,对方泛红的眼掠过她的面部,上下打量一番,最后才定在她的领口上。
“你是东界来的剑修?”守卫嘶哑感叹道:“唔,好久没见了。”
“剑修很少吗?”云闲落落大方与他交谈,“不应该啊。”
“也不能说很少。只是,很多不入流的剑修为了供自己的剑,都会去学一些副业,算卦、打卜、弹琴、跳舞……什么的。”这守卫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她吞口水,似乎觉得云闲很好吃:“但后来应该发现了,干什么都比当剑修容易提升些,所以都转行了。”
他在云闲的关契上按了个手印,和着一张小纸片一起递过来,又费力地抽了抽鼻子:“你要是也需要副业的话,我这儿正好缺个人。”
云闲顺着人流走进去,就着明亮天光一看,那纸片上写着:
【鳄饿片片香招刀工精湛厨师——我们的口号是,童叟都欺!】
云闲:“……”
好歹掩饰一下吧你们!
另三人也很快验了关契,在城门内汇合。走过一条黄泥大道,再绕一个弯,过一道桥,最后跨一道槛,大门打开的霎那间,是一道巨大的拱桥,人流匆匆,熙熙攘攘的吆喝嬉闹声扑面而来:
“看这看这,出售四方大战最佳前排观影石位置!先到先得!”
“东监察人宿迟的水墨肖像画!可悬挂可平铺,跟本人有六成像,小姐少爷们不来一份吗?”
“整个众城最正宗的魔界小吃榆树皮,半两一盒!一两三盒!”
“企鹅肉,企鹅肉,没成精怪的那种!”
“大战的侠士们快看看我们八宝楼呀,住的舒心吃的舒心才能好好发挥呢~”
城内的热闹比城门处更胜一筹,四处都是热情的小摊小贩,差点把云闲的鞋跟挤掉,还有动不动就大打出手的。这一堆在前面打,鸡飞狗跳不堪入目,那一堆在后面看,嗑着瓜子很是和谐,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好:“对!揪他尾巴,揪断!老娘看不惯这死狐狸精很久了!”
风烨无辜被飙起来的血溅了一脸,差点吓得当场飞升。
这众城果然不同凡响,与传言中一般,异常狂野。
慕青艰难地带着众人挤过拱桥,解释道:“十年一次的四方大战期间,是众城最热闹的时候了,这群亡命之徒怎么可能放过机会……切记,钱要存着,关键时刻能救命。”
云闲和乔灵珊各自被给了两千两,都好好在储物戒里待着。
整个众城是堡垒形状,分内外三圈。最外圈,便是四人正在行走的地方,鱼龙混杂,要是不注意,走出来能全身只剩一条裤衩;往里一圈,则进入到管辖地区,有正规商铺和驻守精兵,治安会稍微好一些,一般打群架死人不会超过十个;再往内一些,就是大战参与者的居住地以及大战秘境了。
慕青最后只能送到这里,他没有身份木牌,无法进入。
“马上就要天黑了,你们快些进去吧。”
慕青停步,转眼看着三人。
已经微微昏黄的天幕下,云闲站在正中,高束的墨黑发尾被风吹乱,轻轻挂到她微启的唇角旁,在这陌生狂乱的地界上,她那张还尚存稚气的脸竟还一片泰然闲适,丝毫没有紧张之态。
与神色相反的是,她指尖却一直有意无意触着腰间的剑柄,白皙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
乔灵珊皱着眉,紧紧抿唇,自进来开始就一路沉默,想必还在适应。
风烨……风烨好像还在晕血。……话说你都来四方大战了还晕血,要不要活啊!平时琴坊究竟都在干些什么东西啊?
可能三人自己都没发觉,俨然间,领头的人是谁已经选出来了。
不愧是掌门之女,不,以后可能要换个称呼,叫少宗主了。慕青长叹一声,把自己扯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毕竟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最后还是没再给三人增加压力,只拍了拍云闲的肩膀:“好好干。”
“放心。”云闲难得没那么嬉皮笑脸,甚至用了敬词:“辛苦了,您回去吧。”
“……”慕青最后临走前,留下一句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话。
“小心刀宗。如非必要,千万、千万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
“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三人迈步进了最内圈,果然,道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甚至在黄昏下有些寥落,乔灵珊紧锁着眉,还在琢磨慕青的那句话,“可四方大战肯定是要对上北界的啊,怎么可能不起冲突?”
“什、什么?”风烨方才从晕血中回神,又差点晕过去:“对上北界?你们疯了?”
别说刀宗了,就连不那么喜欢惹事的锻体门都不是好相与的。锻体门一个个全修的兽化功法,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还想着一起杠上,几条命啊这么能花?
乔灵珊看不惯他很久了,不过乔灵珊本来也就没几个能看惯的人:“你难道不是知道才过来的吗?不会真以为是来玩的吧?”
风烨嫩脸上满是哭丧:“我们掌门根本没说啊……”
他不会是被骗了吧?
“别吵。”云闲伸手制止,“嘶”一声摸着自己下巴,思索道:“他应该说的是四方大战前一周的自由时间吧。”
大战前一周是各宗门的准备时间。等监察人到位、观测秘境波动、调试投影石,在这一周内,穷的可以去摆摆摊接接任务赚点灵石,富的可以去拍卖场买买法宝悬悬赏,多少为自己在秘境中增添点实力。
但需要注意的是,四方大战好歹是面向众城所有人的,还设置了四位监察人,为了权衡自己所属宗门的利弊与名声,有些人即使是装也要装的像样点,不可能百无禁忌。可在大战未开始的这段时间里,一切按照众城的规矩行事,他若真心想杀人,躲都难躲,那可是个天大的麻烦。
云闲回想着话本里的内容,若有所思道:“先把徽章收起来吧。”
乔灵珊下意识去摘徽章,又感觉有点不对头:“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六长老给的两千两也在我这里。”云闲笑摸她狗头,“赶紧的,不想晚上卷铺盖睡桥洞的话就乖点,别杵着了。”
风烨没有一丝迟疑,甚至极富求生欲地追问:“我要不要也摘掉?”
云闲:“摘不摘有什么区别,反正大家都知道开战第一打琴修。”
风烨:“?”
云闲安慰他:“不然你去找个妙手来也可以,这样你就变成第二了。”
风烨:“……”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为什么心好痛……
乔灵珊想,这人为什么又开始了?明明在宗门大比那段时间到刚刚都那么正经,她还以为云闲终于改过自新了!
云闲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之前要稳重,是因为不想让长辈担心。”
乔灵珊低头去摘,一边摘一边嘟囔:“你还知道长辈……”
天天把她爹六长老气成什么样了都。
说话间,一行人向分配的侠士住所走去。路间全都是赶来参与四方大战的宗门子弟,穿着同一制式的衣袍,虽然神色匆匆,却忙而不乱,行为举止一言一行都相当井然有序。
也有人注意到了她们,但就小猫三两只,还带着个没什么大用的琴修,看了也是白看。
云闲就这么溜溜哒哒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幢朴素的阁楼,众人都在那儿排队,云闲一眼就看到了朱红墙壁上悬挂的止戈令——踏入楼内,禁止动武,否则格杀勿论。
令牌上隐隐散发着合体期强者的威压。
最前方是一位身着棕衣短打,穿戴皮革护甲的青年,他将手上的关契拍在前台上,对那满目精光的老板娘道:“牌子拿来。”
他背着把弯刀,并未用布裹缠,刀刃渗出些血红的光泽,与他本人一般,看起来性情暴烈,难以接近。
“原来是刀宗的柳大侠呀,果真是气宇轩昂,不同凡响!”老板娘笑的和善,迅速递出几张玉牌,“再往前走百步便到了,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找我就好。”
青年想必是这辈子听多了溢美恭维之词,神情腻烦,连应都懒得应,拿了玉牌便走。后头一大群刀宗弟子跟着浩荡而出,个个身披护甲大刀,云闲数了一下,在这儿的就有十五位了。
还不算上锻体门的弟子,听慕青说是“那位大小姐”带队,更是来势汹汹。
上一届也是北界夺魁,他们趁机商量了不少好处,这也优先那也优先,现在也正摩拳擦掌野心十足,自然是能来多少就来多少了。
等他们全都走了,云闲才迈步而上。
乔灵珊和风烨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像两只刚学步的小鸡崽。
“东界,剑阁琴坊。”云闲把关契递过去,老板娘斜斜把眼皮撩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番,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东界……哦?”
就来这三个黄口小儿?连个上一届来领队的都没有?逗她吧?东界那群老不死的全死了还是不想活了?
老板娘不动了,斜斜倚着桌台。
敌不动我不动,云闲也不动,面上依旧带着亲切的笑意:“?”
老板娘纤纤手指在台面上轻叩了两下,意表催促。
乔灵珊和风烨两脸茫然。
老板娘秀眉一拧,“你在等什么?”
“?”云闲耿直道,“我在等你。”
“………”
片刻后,一行人顶着老板娘不知为何异常难看的脸色走出阁楼,朝她说的方向前去。往前二十步,再往东,路口再向前,再往东,眼看着一直往外围去,附近的建筑也越来越奇形怪状,三人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刚刚……刀宗那些人不是住在这个方向的吧?”
乔灵珊话音尚未落下,云闲就拿着那根寒碜无比的破烂木牌子在门前一晃,估摸着比三个人年纪加起来还大的木门骤然洞开,露出里面一片死寂萧条。
这院子都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除了灰尘就是灰尘,木桌都被糊的黯然失色,水井快干涸了,最底下泡着条不知哪位的白色亵衣,三人僵立门口片刻,竟然还惊喜地看到了几只可爱的小动物。
老鼠蝙蝠齐聚一堂,蜘蛛壁虎喜气洋洋,让三人看起来像是局外人,扰了它们清梦。
风烨颤抖着嘴唇:“好,好好好好脏……”
他怀疑这鬼地方连琴都没地儿放!
“灵气也太稀薄了,根本对修炼毫无帮助。”乔灵珊把老鼠一家踢开,隔着衣袖把门把推开,厢房里面更是一片空荡,连饭桌都没有,就一方冷硬的石台杵在那里,看起来在这多待几天,没修都要成仙了,“这真是能住人的地方吗?”
那边的刀宗可是住的金碧辉煌,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弹奏丝竹声。
她们这边只有开门漏风的嘎吱声。
她说着说着,和风烨一起不约而同看向了云闲。
两人炯炯注视。
“……我明白,实在是太过分了,不患寡而患不均,怎么可以区别对待?”云闲十分可靠地一搂乔灵珊,目光如星,十足正义坚毅:“我云闲眼底容不得沙子,平生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必须要讨个公道回来!”
遂众人又气势汹汹原路返回。途中迷路三次。
好巧不巧,阁楼前又有人在排队。高手们像大白菜一样在桌台前齐刷刷排了两行,将最前方那人密不透风地保护着,黑压压的人头和衣角中,隐约能瞧见那人一身绿不拉几青青葱葱的长袍,头戴玉冠,一派雅士风范,这天也没多热,还在那慢悠悠摇晃折扇。
看这财大气粗的排场,多半是云闲刚才嘀咕的妙手医修。
老板娘眼里的精光险些都要凝成九天神雷,恭维的话尚未出口,那妙手就嗓音温软地开口,将一个储物戒“笃”地置于桌上。
“老规矩。”他缓缓道:“五千两,换最好的屋子,不要挨着北界的人,这群牲畜吵死了。”
老板娘:“好嘞!”
云闲:“……”
乔灵珊:“……”
风烨:“……”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中。
云闲:“其实有句古话说的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乔灵珊暴起:“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