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
仲长尧迎着众多目光,心潮翻涌,诸多感想。
终于,他还是走到了这里。
当时,他在剑阁的刀剑之境中等候了好一会儿,明明强忍着羞惭按照客前辈的话去做了,也真的遇见了太平剑,却不知为何,太平剑死活不肯接近他半寸,最终还是被它脱逃。好不容易过关,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条道路刚巧撞上秘境罡风,没了太平剑威,只能强撑着硬抗下来,伤的不轻,回宗养了数天才恢复正常。
那段在病榻上的日子,他甚至开始怀疑话本究竟是真还是假,自己真能成神么,但很快,一门早就分家的远房表亲就反常地寄来了消息,想引荐他与薛灵秀相识。
那门表亲都已十几年未曾往来了,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予他帮助,他也没有再次让家门失望,成功说服薛灵秀让他一起前往四方大战,这次没有闲杂人等阻拦,大道一片通途,顺利异常。
仲长尧感受着远处那魅魔炽热的目光,轻轻一笑,那尽在掌中的运筹帷幄感又重归于心了。
…除了他代表的势力从东界变成了南界,其他并无什么不一样。
直到他往右一瞥,看见了熟悉的云闲三人。
云闲正朝他露出友善的笑意,甚至还隔空挥了挥手,她身旁的乔灵珊为什么又是那副莫名的怜悯神情?到底在怜悯什么?再旁边的风烨正满脸茫然,似乎是问了句“他是谁”。
仲长尧神情一动,差点没绷住,但很快又恢复平常,也回了个温文儒雅的浅笑。
他是谁?
现在或许不重要,但很快,整座城市就会响彻他的名字。
“仲长尧。”薛灵秀在前方不耐地一摇折扇,“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只是目光总是被薛兄你的马车吸引过去。”仲长尧回神,无奈苦笑道,“千年重水鹿角所制的篷顶,太奢侈了,世所罕见。”
这漂亮话说的,薛灵秀一看就很受用,却仍风轻云淡道:“也就那样吧。”
“……”
这头。
风烨纳闷:“他是谁?佩剑,也是剑修,为何不跟你们一起下山?”
乔灵珊:“一个可怜人。”
云闲高深莫测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毕竟只要和仲长尧扯上关系,轻则被打脸,重则被收编为小弟,前者可能只是一次,后者可是要被反复使用,很倒霉的。
很快,各门派陆续入场。
宗门风光与否在这就能窥出一二了,真正势力强劲的宗门,不需要隐藏,更不畏惧于暴露底牌,很多领头弟子的特征习惯甚至杀手锏都众人皆知,旁人还可以互相交换所得消息已备后患,就比如三人身边这位。
只闻其名的锻体门终于出现了,在一群肌肉虬结、皮肤黑亮的壮汉之前,队首那名发尾如火鲜红的冷漠女子分明是极高挑凌厉的身形,却显得有些娇小了。但看她的位置,想必并没有人会觉得她与这两个字有关——
路人甲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那位锻体门的那位大小姐姬融雪么?!竟然真的出关了?!听闻她所修功法是门内最上乘的天级功法,钢筋铁骨,凶猛异常,本命武器更是烈光虎狮的脊椎骨炼化而成,开海劈山都不在话下……”
云闲也震惊状:“竟恐怖如斯!”
随后的便是老熟人柳世。他今天不知为何(其实云闲知道)神色不济,没有从前那般盛气凌人,身后跟着数名刀宗弟子,皆噤若寒蝉。
路人甲再度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今年竟是刀宗柳世出马,看来北界野心真是已完全不掩饰了。要知道这个柳世自小就修的杀戮刀,小小年纪已经精于此道,一手舞风刀法在大战中简直如同狼入羊群……”
乔灵珊磕磕绊绊道:“竟恐怖如斯!”
最后,便是西界的佛乡和合欢宗。合欢宗因太不正经再次被忽略不计。
金光灿灿,佛法降世,众人只见一众正经光头前站着名散漫的带发佛修,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身上的法衣更是雕花镂金,花里胡哨,好不像话。
路人甲微微蹙起眉:“竟然……这,还是祁执业第一次出佛乡吧。以他的秉性,其他和尚当真能牵制得住么?要知道他的东极法杖可是明光大师所赠之物,万千功德环绕,对妖魔族有天生的克制净化效果!”
风烨正在狂做笔记,业务不大熟练:“竟、竟恐怖如斯……”
“?”路人甲终于忍不下去了,起身怒喝:“喂!小鬼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光在那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多久了!他看在年龄的份上已经忍很久了好歹换个词不要那么敷衍行不行!
见事情败露,三人脚底抹油,速速溜了。
正好,也轮到东界入场了。
待到云闲、乔灵珊、风烨三人入场时,整个秘境前都静了一瞬。
在前方三界兴师动众的辉煌队伍中,这三名少年的身影竟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令人心疼。
最前方的引领者,一身清净利落简单剑袍,头不曾低下半分,眉眼英气,熠熠生辉。
又如青松枝,经霜不渝色。
后方的两人,眼中虽有好奇,也毫无怯意,脊背挺直,明眸皓齿,宛如翠竹。
单薄,却不软弱。势低,却不自卑。什么是风骨,这才是风骨!
要知道,大众总有种奇妙的心理,对弱势一方向来是不吝夸赞的。毕竟没威胁,不担忧会祸害到自己。东界现在势单力薄,眼看就要倾颓,北界还在那虎视眈眈,孩子惨的要命,却还坚持着来了,自然看东界哪哪都顺眼起来了。
帮,自然是不帮的,夸,自然是可以夸的。
要换成东界是觊觎北界的人,那就有话好说了,就光云闲走路姿势不端正都能痛批个三四五六条。
众人一阵议论,在知晓云闲是剑阁弟子之后,溢美之词顿时变得真情实感许多。
虽然现在很流行标榜一些为人民斩妖除魔的高洁形象,可修士总要生活,费那么老牛鼻子劲儿还没回报的事情谁稀罕干,但还真有人稀罕干,甚至就这么干了八年。
宿迟游历八年,期间斩杀为祸人间的邪魔数不胜数,几度生死劫数,至今依旧未改,且本人似乎也并不不把这当做一回事儿——看那样子,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能把什么当做一回事。
很不理解,但是佩服。
再联想到剑阁久远之时那倾门派之力镇压妖祟的光辉历史,众人很难不肃然起敬。
名门正派,清风明月,难怪教出的剑修子弟都这般优秀啊!就是时运不济,正逢迟暮……
“现在的剑修果真不容易,看给孩子瘦的。”
“这叫执着,剑心坚韧,方成大道。”
“到如今还能维持本心的人,实在已经不多见了。”
方才那路人甲混在人群中,听得一片由衷赞美之声,一愣:“?”
啊?
乔灵珊都快被夸惭愧了,转头一看,云闲竟然还直着她那往常万年没精神似的腰板,挂着和平日里老琢磨着什么坏事儿截然不同的生涩笑意,俨然一个初出茅庐的青葱子弟,要不是昨晚才见着这人在石台上边抠脚,乍一看都快把她给骗过去了:“……”
云闲总是每次都能出乎她的意料。
—
入场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四位监察人。
由于上一届四方大战的优胜者是北界,所以理所当然由北界方来宣读规则。北界的监察人柳昌一副浓眉深目不怒自威之相,凹陷眼眶盛着厉色,正瞪视着那边左顾右盼的柳世,嘶哑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看来还是他父亲没教养好,让他出来丢人现眼了。”
南界的医修黎沛美目一挑,道:“确实。”
又在这装什么装,有谁理你似的。
柳昌:“?”
他面目僵硬一瞬,往另一边看去。
西界的明光大师正在闭目念经。
东界的宿迟正在闭目练剑。
角落里充满了一股自闭的气息,柳昌没人搭茬,说不下去,只能满肚子火地起身,微微张口。
分明没有现身,场外众人却突然听闻半空中传来雄浑声音,声如洪钟,带着磅礴威压,现场霎时鸦雀无声,只有柳昌的言语不断回荡。
“一入此境,生死自负!”
“……”
柳昌的啰嗦程度大概在云琅以上六长老以下,和璎珞平分秋色,云闲侧头,自己总结了一下。
荒漠秘境十年方开启一次,给内中的异兽妖植留下了休养生息的时间。这并不像各宗门为训练弟子而在后山驯养的妖兽,茹毛饮血,野性蓬勃,攻击性极强,修为也各自不同——总结一下,遇到什么纯粹看运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己加油吧。
杀死妖兽取得妖丹,由此计分。练气期妖兽一颗一分,筑基期一颗计十分,金丹期的则是一千,元婴的……遇见元婴的妖兽还是先跑吧,跑慢点自己就夭寿了。
当然,看这个点数的设置,就能发觉他们并不想弟子们全都去杀妖兽,而每一届最精彩的桥段都源于下面这个规定:
不可主动残害他人,但可以从他人身上取得分数。
去偷,去骗,去抢,无论手段,只要不害人性命,那么一切百无禁忌。
至于这个“残害”的尺度也相当微妙,打的半死,重伤昏迷,只要看上去还有一口气,那就不算是残害。
虽然每个修士都配备了一枚保命玉符,危急时刻可以捏碎放弃资格传出秘境,但有太多办法让人连拿出玉符的时间都没有了。
所以每到后期,几乎都是一场避免不了的腥风血雨大混战。
云闲听着听着,总觉得柳昌的每一个字里行间都歪歪扭扭地写着“让你们知道修真界的险恶”,拱火意味溢出天际。
片刻后开启秘境,众人会被乱流裹挟而进,分而散落在秘境的各个位置。
柳昌全部说罢,便没了声响,场地内又是一阵窸窣碎语,乔灵珊碰了碰云闲的手,难掩紧张:“云闲,如果我们等会不在一个地方怎么办?”
风烨也垂头丧气:“是啊。”
其实多半不会在一个地方,但云闲还是十分令人安心地拍拍她的肩,神色坚毅道:“会遇见的。但万一遇到难以匹敌的强敌,你一定要记住,士可以杀……”
“懂。”乔灵珊坚定道:“我绝不会辱没剑阁名声!”
云闲深沉:“也可以辱。”
乔灵珊:“?”
你再说一遍??
尚未等她跳起质问,荒漠秘境前那经年不化的浓郁灵雾终于淡却了颜色,愈来愈黯淡,就在封印最淡一刻,一把惊天刀矢破空而出,带着雄浑力度,直直插在封印最薄弱位置,铿锵一声激响,那封印从中心开始龟裂,裂隙无可避免的蔓延开来。
一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柳昌在半空中现身,拂袖冷哼。
明光大师也旋即起身,法杖萦绕着金色耀辉,笼罩在封印之上,泛起莲花光晕,看似温润,却寸寸蚕食而进。
黎沛喝道:“起针!”
四十九道银针嗡鸣着闪掠而出,以暴雨梨花之势刺入封印,又是一阵水波晃动,冒出浅淡白烟。
只余最后一击。
宿迟目光淡漠,拔剑。
他的剑名唤灼月,剑法简洁异常,并无太多繁复,指尖在剑锋处一抹,数十道强悍剑影瞬间自足下升起,跟随他轻轻一点,呼啸着向封印斩风而去——
劈山裂海般的响动声中,封印被强行劈开,地动山摇,天旋地转,云闲在进入秘境前一刻,瞳孔中全是那铺天盖地的冰蓝剑影,只不禁想。
有朝一日,她定要掌握这等能力。
不。她要超越。
“……”
但事实证明,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云闲面前是一丛绿草,根部还隐约带着些湿润的水汽,说明不远处可能就是湖泊。这在荒漠中实属难得,毕竟不光秃秃,至少还有地方可以掩藏——
她先去摸剑,一转头,看见了柳世和后头原模原样的十个彪形大汉。
而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乔灵珊和风烨不知被传送到哪儿去了。
两人皆一沉默。
柳世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起来,在这窒息般的沉默中,他缓缓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面具遮得住脸,遮不住身形,更何况云闲的耳朵长的比较特殊,跟本人一般直愣八歪地往外耸,还有这身高,这手,这明明清澈漂亮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就相当欠揍的眼神……
云闲见势不好,站定道:“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柳世现在一想到自己被造的谣,就气得牙痒:“你不是刀宗弟子吗?”
“什么刀宗?”云闲微微歪头,相当疑惑:“我说的是稻宗啊。就是南界种田的那个。种田要用灵气灌,水稻亩产一万八。”
“你在这放什么屁?以为我会信?”柳世差点气笑了:“音调都不一样!”
云闲一边摸剑,一边不着痕迹地倒退,转身便跑,还不忘回头喊:“你才懂个屁!南方人有口音多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