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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

大雪伴着残阳,缀上浅浅苍白。

卞翎玉离开了院子,师萝衣站起来,绕过屏风,去捡被卞翎玉扔下的两样东西。

若她还是上辈子的师萝衣,骄傲天真,自然不能理解卞翎玉的怒火,还会因为他的不知好歹而生气,可她在外漂泊数年,学会不少人情世故。

她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躲仙宗的追杀,路过人间烟火巷,在那里一留就是数月。

怡红阁中,有个女子叫锦儿。

锦儿原是清倌儿,弹得一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许多员外老爷一掷千金,也无法得到锦儿青睐。后来有个书生上京赶考,对锦儿一见倾心,他放纸鸢,写情诗,极尽人间浪漫之事。

书生英俊文雅,才华横溢,锦儿很快便沦陷在他温柔之下,身心俱都交付给他。

两人海誓山盟,情到深处,书生承诺会带锦儿离开。

几月后放榜,书中一朝高中,却再也没回到怡红阁,只派人送了一盒元宝。

那一夜,锦儿从阁楼跃下,落入茫茫江水中。

彼时师萝衣十分不解,后来见多了人间沧桑,故人心变,她方知,那一盒元宝,意味着什么。

锦儿八岁卖艺,坚守初心整整十年,以为终于遇见如意郎君,但最终,她在那人心中,到底只是个妓子。

一个只配用银钱打发的低贱之人,她之绝望,在于世人轻她贱她,自男子毁诺那一刻,锦儿一生便永远只能做个妓子。

师萝衣又想到了卞翎玉,她便隐约明白卞翎玉为何会生气。

对于有的人来说,义气与自尊远比生命重要,你辱他气节,如要他的命。

哪怕个中曲折大相径庭,可是当事人能品出的侮辱感觉大同小异。

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师萝衣拿起地上那把如意锁,拭干净灰尘。

掌中被卞翎玉扔掉的如意锁,是师萝衣的母亲,南越绾荨公主亲自找人打造。当年,得知幼时的师萝衣与卫家大公子定亲,公主深知自己只是凡人,身子病弱,怕等不到女儿成亲生子那一日。

她找了人间最好的炼器师,筑了一把如意锁。

公主与道君说:“将来有一日,卫小郎君将灵玉交予萝儿,这把锁,便作为回礼。大祭司会让它承我南越供奉十年,得天下人祝福,护佑卫家那孩子平安多福,愿我孩儿姻缘圆满,死生不弃。”

公主死后,如意锁师萝衣便一直戴着。

后来,师萝衣搬出不夜山,一身倔强的傲骨铮铮,没有带走父亲的宝库,身上只戴着玄鸟如意锁。

对少时的师萝衣来说,那锁就是她的所有,是她长大后,赠予道侣的信物,是她要亲手交给卫长渊的东西。

而杏林那日,卫长渊永失卫家灵玉。他的灵玉,已经给了他的心上人。

那一刻,在师萝衣心里,他们的婚约已然作废。

倾国之力来祝福的如意锁也没用,一半出于心魔,一半出于贫穷,她顺手给了卞翎玉。

反正没人要了,就像母亲所说,至少这把锁,能护佑他此生平安多福。她当年穷得很,只剩这点东西。

至于血灵芝,师萝衣竟也记得由来。

那是她搬出不夜山,第一次出任务辛苦换来的。少女不识愁滋味,她为了一株血灵芝,背地里流了不少血与泪。血灵芝不舍得留给自己治伤,一并给了卞翎玉。

尽管鲜少有人敢信,对于当时的师萝衣来说,这两样,是她仅有的全部身家,她穷得很。

哦不,师萝衣想起院子里,还有一株尚未成熟的百年芍药。

儿时母亲与她一同在院中种下那盆芍药,后来移植到仙山,师萝衣辛苦照顾许久,可惜就在昨日,被卞清璇一句“这花开得好美”,天真折去。

师萝衣怒而对她动手。

而今,过去种种暂且不提,师萝衣不想让卞翎玉认为自己在羞辱他。

她思前想后,把血灵芝捡起来,锁揣进怀里,打算追出去说几句,信不信只能由他。

大雪纷纷扬扬,师萝衣受了伤,走得不快,看见少年艰难独行的背影,她才舒了口气。

还好卞翎玉没走远,她才要叫住他,就看见另一个橘色衣衫的少女朝卞翎玉奔去。

师萝衣皱眉,停下脚步。

*

卞清璇收到小弟子报信时,正在给宗门弟子疗伤。

她红着小脸,软声道:“师兄的伤口,回去以后需要好好休息几日,凶兽爪内有毒,师兄最好服用一些清心丹,防止魔气入体。”

男弟子耳根微红,忙不迭点头。

修士们的修炼方向各不相同,但人缘最好的往往是丹修。

卞清璇便是一名丹修。

三年前她上山拜师,天机阁长老盛赞她的命格,彼时连高坐堂首的宗主,都垂眸向她投来了目光,她却毅然成为了一名丹修,从此为宗门的同门治伤。

弟子们出任务多少都会受些伤,因此几乎大大小小都承过她的恩惠。

加上她不若她的师尊涵菽长老那般高冷淡漠,弟子们受了伤,都爱找卞清璇为他们医治。

卞清璇往往活泼伶俐,妙语连珠,久而久之,小师妹的美名愈显。

前来报信的小弟子叫丁白,丁白对着卞清璇耳语一番后,卞清璇点了点头。

她赶往明幽山时,远远便看见师萝衣从院门出来。

师萝衣身着嫩绿色的罗裙,深色的鹅黄披帛挂在她的臂弯。迎着风雪,她发间唯一那支杏花步摇,叮铃作响。

雪中,她是唯一那抹绚丽的色彩,她受了重伤,脸色苍白,走得并不快,但仍能看出她是要去追前面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卞清璇快步上前,蹲下扶住了卞翎玉的轮椅扶手。眼尾余光,果然看见师萝衣停下脚步。

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师萝衣退了回去,“啪”地关上院门。

果然,还是那个惹不得的脾气啊。

许是卞清璇的目光太过异样,卞翎玉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只看见一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在雪地中,如开出的俏丽红梅。

他又望见院门前的浅浅少女脚印,微不可查地抿紧了唇。

卞清璇心中一紧。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那里如今不仅被冻红,还布满了伤痕。外门弟子住得离明幽山很远,他来到此处,走了多久的路,又吃了多久的苦?

“哥哥来明幽山做什么?”她告诉他,“昨日我不小心折了萝衣师姐的花,她还在生我的气,师姐迁怒你怎么办?”

“迁怒”二字,往日无异于是卞翎玉的逆鳞,然而今日,他仿若充耳不闻,只盯着那串脚印不语。

卞清璇见他这幅模样,起初觉得心慌烦躁,两人在雪地中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师萝衣开门。

三月前发生的那件事,令卞清璇想起来都冒火。她被气病了两个月,更令她气闷的是,卞翎玉失神的时刻变多了,她好几次叫他,卞翎玉都没听见。

卞清璇养好了身子,在前几日,偶然看见了师萝衣在小心照顾一株芍药。

少女悉心地给芍药松土,捉虫。她衣裙迤逦,眉宇清丽美好。

那日黄昏,卞清璇亲手摘下了那朵粉白的芍药。

“这花开得好美。”她欣喜赞叹。

那是如何一只骄傲易怒的小孔雀,卞清璇再清楚不过。

想到这里,她紧绷的心情骤然放松下来,紧闭的朱红大门此刻也不再具有威胁。

怎么可能呢?她心想,师萝衣有多讨厌自己,便理应有多厌恶卞翎玉。

师萝衣方才追出来,不说几句羞辱怒骂的话便是极限,怎么可能说出卞翎玉想听之语。

果然,不仅她知道,卞翎玉也渐渐想通。

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去。

卞清璇连忙跟上去,她的手才碰到轮椅。卞翎玉冷冷说:“放开。”

卞清璇咬了咬唇,虽不甘心,却只能松手,不敢再碰他的东西,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

少年身姿青松,眸若寒雪,孤冷得如一头独行的狼。

他的生命力明明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败,然而卞清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如痴如醉。想起他与师萝衣渐行渐远,卞清璇弯了弯唇。

没关系,只要师萝衣一直厌恶着他,或者境况越来越糟,她有很多很多时间,不是么?

她有耐心,等到卞翎玉完全死了心那一日。

*

师萝衣觉得挺晦气。

一见到卞清璇,她厌恶不已,心中燥郁。她怕自己真的与卞清璇动起手来,索性闭门,从长计议。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茴香走时添了炉子,屋子里暖融融的,她被冻伤的地方,也开始微微发疼。

她又摸出那块锁来打量,心中有些庆幸卞翎玉虽不知这块玉意味着什么,还是给她扔了回来,而不是随意将它丢弃。

人在世间活得越久,越珍惜以前的物什。

一块倾尽母亲与整个南越国祝福的锁,她实在不该轻易予人。

纵然卫长渊不要,卞翎玉不要,她也不能轻易便把它丢掉。

就像哪怕世间再无人喜爱她,她也不该因他们变得唯唯诺诺,她首先应当得喜爱珍惜自己。

归来的如意锁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珍宝,是绾荨公主给女儿最好的礼物。它无时不刻地提醒师萝衣,曾有人好好爱过她。

把锁捂在怀里,师萝衣心里生出些许坚定。

这些温暖给予了她好好生活的力量。她想,纵然处境艰难,可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多么难得,她一定要弥补前世缺憾,想怎么活便怎么活。

她前世偶然得了一本古籍,里面有个心法,可以暂时压制心魔,念几次,她连忙起身,让心法在体内过了一圈。

心法很有效果,运行一周天后,她明显感觉看见卞清璇后的那股燥郁散去不少,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卞翎玉,她想再看看情况,若他与卞清璇并非一丘之貉,一心要让自己堕落去死,她该赔罪,就再去赔个罪?

做了魔修六十年,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实在不能指望她还像年少那般好坏分明,愧疚难安。

大雪落到半夜,第二日天明放晴。

方卯时,茴香就便到了师萝衣的院子。

知道自己的出现可能给小姐带来麻烦,她是偷偷来的。

师萝衣这两年过得太辛苦,一身的伤,除了她,再无人关心。

茴香心疼她,想着悄悄来看看她的情况。伤好些了没,还痛不痛?

她是植物幻化的精怪,想要藏匿身形很容易,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她最好的掩护。

没想到师萝衣已经醒了。

她在给自己梳妆,透过那面镜子,茴香看见了一张略微憔悴的美人脸,少女脸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痕,但这并不折损她的美,反而平添一抹靡丽之色。

茴香从少女脸上,隐约窥见当初南越第一美人的姿容。

茴香有些出神,当初公主是如何风光,不仅天下诸国公子对她倾心,连世间大能与仙魔,都对她见之难忘。

但公主心爱的小女儿,在道君沉睡后,被压抑得渐渐枯萎。

今日萝衣虽憔悴,但她往日阴郁的眼睛里,迸发出无尽的明媚生机。

茴香惊异之余,又十分喜悦。

小主人能振作,再好不过。她心中甚至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切都会从今日开始,慢慢好起来! qur+RTFCIf60IILqgqF9zPGkHSLOQb4CeYa1tHvnFo56B96ELWtTy2INBXKW9WfX



装病

师萝衣晨起梳妆,茴香起初以为她是要去上早课。

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师萝衣出门,茴香疑惑,忍不住探出一点叶尖去看,谁曾经里面敏锐地问:“谁?茴香吗?”

茴香没想到会被发现,只得现身。没曾想看见一张血色尽失、惨白的脸。

“小姐!”茴香吓了一跳,“小姐怎么气色这么差?”

师萝衣手指竖在唇边:“嘘,你且看一场好戏。”

茴香不解其意,却仍旧乖乖按照师萝衣的指示,化作一盆药草,待在窗棂前。

师萝衣则重新躺回床上。

卯时刚过,一个青衣师姐过来给师萝衣送牌子。数月前,师萝衣从不夜仙山搬来这个独立的小院子,宗主给了她适应的时间,今日到了该上早课的时候。

明幽山的每个弟子,都会有身份牌,第一次上早课,还会有接引者领路。

青衣师姐就是做这个的。

师萝衣低声道:“师姐,门没锁,你直接进来吧。”

那师姐进来一看,床榻之上,师萝衣脸白如纸,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模样,也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昨日与凶兽大战,不过不碍事,既然答应了宗主师伯去上早课,我这就起来。”

说罢,师萝衣吃力起身,接过师姐手中的明幽山弟子牌子,努力往上早课的大殿走。

她身形纤弱,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

连来接人的师姐,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本来都想说算了,你还是回去躺着吧。可是来之前,师姐接到命令:不论如何,要准时把师萝衣带到明心殿上早课。她若不来,提她父亲即可。

她既然自己配合,还有什么好说的?念及此,师姐只好闭上嘴。

这个时间点,明幽山的大部分弟子,都已经起来,在去往早课的路上。

院门次第开,师萝衣惨白着一张脸,跟着师姐,走在人群中,无比瞩目。

师姐冷着神色,心里不安地在前面领路。

果然,没走多远,后面虚弱不堪的师萝衣,就眼睛一闭,无力倒下。

师姐一愣,连忙转身接住她。

弟子们的眼神怪异起来。接引的师姐也觉出不对,按理说,身子不适的弟子,本该令其养病,不该强行上早课,如今自己的行为,不是成了强迫受伤弟子去上早课么!

师姐有心想解释,张了张嘴,却发现辩无可辩。

她咬牙,把师萝衣送回院子,连忙去给上头汇报。再给师萝衣请个丹师过来治病。

这都叫什么事!连师姐都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往日她接引了不少弟子,可从来没有强调必须把弟子带来。

她一走,屋子里,茴香显形,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难看。

师萝衣也睁开了眼睛。

茴香道:“小姐,宗主他……”

师萝衣冲她摇了摇头,茴香噤声。然而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漫开。

她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想通,为什么师桓道君名震四海,又因大义沉眠,作为他的女儿,萝衣小姐本该受到庇荫与天下人敬重,为何会处境越来越糟!

师萝衣起身,眼底泛出浅浅的冷意。

十年前,父亲师桓道君沉眠后,她一开始还守着父亲的不夜山,闭门不出,专心修炼。后来不知哪一日,开始有了传言,说萝衣不思进取,贪生怕死,还在山中豢养妖物,靠着道君的庇佑锦衣玉食,从来不为宗门作贡献。

骄傲的少女心中自然愤愤。

师萝衣原以为自己高居不夜仙宫,与山外的同门关系不亲近。后来卞清璇入宗门,声名愈显,谁夸她,都下意识踩一脚不夜山那位小仙子。师萝衣有心想改变局面,便主动接下宗门任务,谁知情况不仅没改善,还越来越糟糕。

就在这个时候,蘅芜宗主——她的师伯,令人接她下山,提出不夜仙山没了峰主,失去护山大阵,已不再安全,作为师萝衣的师伯,他会好好照顾师萝衣,把她接到明幽山来教养,师萝衣的婚期将近,也好让她与卫长渊培养感情,举行大婚。

师萝衣曾一度感激这位师伯。

前世的今日,她并未装病不去。她当时咬牙,拖着受伤的身体坚持去上课,结果弟子们过招,她被一个筑基修士打倒在地,他再次打伤自己,令自己雪上加霜。除了惹来讥笑,再无益处。

她才来明幽山,就受了委屈,满心以为,宗主师伯定会维护自己。她忍着泪朝宗主师伯告状。谁知师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语气失望:“萝衣,你的父亲对你过于溺爱,纵然你受了伤,可你一个金丹期修士,打不过筑基圆满的弟子,也实在……”

那未尽之言,像阴云密布的天空,无情朝她压下。师萝衣心头惶惑,自己是否真像师伯口中那般差劲?

她看着高座之上,宗主师伯那张曾经慈眉善目、如今却冰冷审视的脸,打从心里泛出一丝恐惧。

后来师萝衣被人欺凌打压,师伯每每知晓,都只是失望地摇头:“萝衣,你真不争气,辱没了你父亲的英名。”

师萝衣从那时起,就隐约感觉了什么。

她提出自己要回不夜山,遭到了拒绝。宗主说不夜山不安全,被各种妖魔觊觎,怕她回去出事。她据理力争,还被同门责备不懂事,不明白宗主的苦心。后来的仙宗悬赏令,也是由宗主发出。

人活百年,尚且心易变,更何况与天争的修士。有几个能保持初心走到最后?

后来有一日大雨滂沱,入魔的师萝衣去路边躲雨,听见有人盛赞蘅芜宗主美名。

她终于隐约窥见个中肮脏。

师桓活着时,世人只知师桓道君,不知有蘅芜宗主。师桓死了,他的千金还声名狼藉,宗主才愈发威名赫赫。

师萝衣后来也曾想,卞清璇才来三年,真能凭借一己之力,转变整个宗门弟子的思想么?

不,肯定不行。

如果有一个人,能轻而易举,让自己声名扫地,那会是谁?

尽管怀疑过师伯,可是前世的一切,发生得都很合理。师萝衣也一度怀疑过是否自己资质不够,不太争气,还有了心魔,才落到那样的下场。

但重来一次,她决定从一开始就试试,心中那个猜想。

她今日早起,刻意把自己弄得虚弱不堪。

昨日整个宗门,都知晓自己受了伤。若宗主师伯真的爱惜师弟的女儿,必定会让自己好好养伤。

若他心存不轨,才会坚持让师萝衣前去。

果然印证了心中所想,他在一步步推自己走向被嘲笑、被看轻的狼狈局面。

这样的试探之下,连茴香也明白不对劲。

茴香面色惨白,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道君没醒来之前,小姐真能在明幽仙山生存下去么?

“茴香。”师萝衣说,“你相信我吗?”

茴香惶然地抬起头。

“我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早晚有一日,我会带你一起,重新回到不夜仙山。”

少女的眸中带着光,茴香忍不住点了点头。

师萝衣垂下眸,说:“我们会回家的。”

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前后宗主,后有卞清璇。但她不会再受他们摆布。

今日就是个很好的开头,不是么?

*

卞清璇卯时不到,便前往大殿上早课,她最近的心情,就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身为下棋之人,她自然有把握,那个嫉妒不堪的宗主,一定会把不夜仙山的小孔雀弄来上早课。

届时么,那个小可怜就只能成为笑柄了。

她与前排筑基期小弟子对视了一眼,小弟子满面通红,眼神兴。

卞清璇羞赧地低头,知道这蠢货一门心思想要给自己报仇,她早早给他送了许多提升修为的丹药。

别说金丹前期,就算金丹后期的,也有一战之力。

她心中畅快,足以抵消早上吃的闭门羹。今日出门之时,她一如往常,先去探望卞翎玉。

卞翎玉比她还起得早,在院子里看一本书。

她放软了声音,说:“哥哥,昨夜雪化,比前几日下雪还要冷。丁白有照顾好你吗?”

少年翻了一页,冷若清雪的脸,如寒石雕就。

卞清璇又道:“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你不在意,我在意,这几日我会为你练一些丹药,总归有些作用,你若再扔,我也会生气的。”

卞翎玉充耳不闻。

她深吸了一口气,担忧的表情不见,冷冷道:“卞翎玉,今日,师萝衣第一次去明心殿上早课。”

少年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了眸。

他的声线很冷:“你要做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你终于肯看我了,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卞翎玉:“我说过,让你停下。”

卞清璇抿了抿唇:“我也说过,别再守着她了。她不会喜欢你的,就算没有卫长渊,还有李长渊,宋长渊。她那般轻贱对你,你还在指望什么?”

少年握紧书页,静默半晌,才重新垂下眸去。

两人不欢而散。

三年来,这种场景出现了不少次。不管卞清璇是嘘寒问暖,还是谩骂耍赖,从不见他有反应。

卞翎玉起初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卑贱顽石,令她恼怒不堪。

后来卞翎玉对她干脆视而不见。

唯一能令他有点反应的,便是她又要对师萝衣做些什么。

他会忍不住警告她停下。

卞清璇知道他如今无法阻止,但她喜欢看他面上沉冷,心中生出烦躁焦急的模样。

坠落人间,无力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不知悔改,活该如此。

你也会心疼啊,她快意地想。好好体会一下我的愤怒和求而不得吧。

今日如此,日后皆会如此。她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比我还要可怜。

卞清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友善地和同门打招呼。她脸上洋溢着温软的笑容,连一旁的师姐都忍不住问:“小师妹,今日为何如此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吗?”

然而卯时已过,卞清璇依旧没能看到师萝衣的身影。

她面上的笑意消失,怎么回事?

按照师萝衣的性子,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她父亲,以她的骄傲,她就算爬着来,也不会辱没她父亲的清名。

她望向门口,几乎望眼欲穿,谁曾想,仙师都已经进了大殿,师萝衣仍然没来。

她拉了拉旁边一位师兄的衣袖:“师兄,我听说萝衣师姐今日会来上早课,时辰已到,师姐为何没来?”

师兄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你说萝衣师妹啊,她昨日伤重,听说今日已经病得不像话,有的弟子说,她恐怕命不久矣,也不知为何,宗主派去的师姐,还坚持要让她去上课。”

“……”简直胡扯! qur+RTFCIf60IILqgqF9zPGkHSLOQb4CeYa1tHvnFo56B96ELWtTy2INBXKW9WfX



送药

胡扯归胡扯,师萝衣伤病加重,快要死掉的消息,一日之间就传遍了明幽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快死的师萝衣:“……”

上辈子传言愈演愈烈时,她从不屑于辩解,没想到越是下作的手段,越是无情的软刀。最后将她伤得鲜血淋漓,令她众叛亲离。

茴香忍不住道:“还好小姐机警,宗主但凡还要名声,今后就会收敛许多,不敢明目张胆对付小姐。我们的处境就会好许多。”

师萝衣:“怪不得宗主要用这招来对付我。”

茴香心想,人之将死,大家才能惦念她的好。昔日同门会忍不住想,没了父亲,师萝衣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不管她如何,师桓道君,切实为天下牺牲太多。南越公主死了,道君也濒临陨落,他们的女儿如今落到这个下场,未免令人唏嘘。

“小姐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养伤,这事不急着澄清。”

师萝衣想了想,点点头,打算顺势再做几日“将死之人”,说不定还能看出谁关心她,谁盼着她死。但这个时候她不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因为这个谣传,之后会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事。

第二日,大批灵药被送往了师萝衣的院子,宗主当日就来探望了师萝衣。

他仍旧是师萝衣记忆中的模样,白须白发,慈眉善目。

师萝衣并不敢在他面前装病,好在她本身就受了伤,连忙委屈告状:“师伯,卫师兄为了小师妹和我动手,害我被螭蠡重伤!”

宗主审视她片刻,失笑道:“师伯改日必定好好说教长渊。你既然受了伤,之前就不该去上早课。好好养着吧,不急着一时。需要什么,就和师伯说。”

他就像最温和的师长,师萝衣应了,目光很依赖信任。宗主又与她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去。

当日傍晚,一位冷面美人,奉命过来为她诊治。

彼时师萝衣叼着一朵茴香带来的花,在喝花蜜,有人进来前,她已经把花藏好。那位冷面美人进来,把她的嘴擦了擦,面无表情说:“看你这样子,离死还差得远。”

师萝衣注视她良久,心里激动,突然抱住了她:“涵菽长老。”

她对着喜爱之人,其实很会撒娇。看茴香和曾经的卫长渊有多疼她就知道,如珍如宝长大的姑娘,她不经历风吹雨打时,会从眉梢甜蜜到唇角。

涵菽愣了愣,那张冰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怔忪。半晌,她木着脸把师萝衣推开,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状若不耐地说:“力耗殆尽,血行有亏,不过些许皮外伤,吃些补心丸即可。”

师萝衣点点头。

涵菽蹙起眉。

涵菽是蘅芜山中,少数看着师萝衣长大之人。在她记忆里,师萝衣从来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十分警惕。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涵菽心中别扭,装作不在意,去一旁给师萝衣拿丹药。

不管对谁,涵菽始终都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蘅芜宗许多弟子都怕她,暗地里叫她“灭绝”。

师萝衣也曾一度不喜涵菽,幼时她便知道,涵菽苦恋父亲数千年。后来母亲死后,涵菽对她的所有关怀,都被她理解成想要鸠占鹊巢趁虚而入。

涵菽也是卞清璇的师尊,蘅芜山如今的丹阁首座。但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蘅芜宗里,少数不喜欢卞清璇的人之一。她曾经冷冷点评卞清璇,斥责这个弟子心术不正,戾气太重!

那日卞清璇委委屈屈哭着跑了,把一众师兄师姐心疼坏了。

师萝衣上辈子常受伤,涵菽派人送来过很多次丹药。师萝衣父亲沉眠后,她始终待师萝衣如一。

师萝衣一度茫然,为什么她以为的好人,转眼便可以冷眼看她挣扎哭嚎,而她眼中的恶人,却会予她温情。

后来她每每想起涵菽长老,都会记起她冷面之下的温柔。

但涵菽死得很早。

就死在两月后,大雪化尽的清水村。

那时许多人都平安回来了,卞清璇还被争相称颂。唯有涵菽,为了救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中。这件事,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师萝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涵菽,痛苦不已,第二次心魔发作,无法自控。

想到这里,师萝衣心中一痛。

涵菽不知师萝衣所想,回头看她,见少女明明无恙,却冷汗涔涔,犹豫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师萝衣摇头:“涵菽长老,谢谢你一直对我这般好。”

涵菽抿唇,冷冷应了一声。

师萝衣觉得她真可爱。

这么可爱的涵菽,这一次她绝不让她出事。

在她央求下,涵菽默认暂且隐瞒她的“病情”,对外就称伤重。

“再等几日吧。”师萝衣沉吟,“谣言会不攻自破的。”

*

雪在昨日便停了,隐现阳光。

风吹动廊下纸鸢,丁白在院子里整理卞清璇下午送来的丹药。

他嘀咕着:“卞师姐炼丹怎地如此厉害,旁人出一炉,她竟然能出三炉,也就公子不领情,这么好的丹药,让我拿去喂狗。”

而让他拿去喂狗的怪胎,此刻坐在红墙之外。

这又是小丁白不能理解的另外一桩怪事,卞师姐明明在院子里设了禁制,修士和外门弟子尚且都不能轻易进出,卞翎玉却能对结界视若无物,在每日酉时,坐在廊下,待上片刻。

其实有什么好听的呢,听来听去,无非是那些弟子上完早课、又打坐修炼完说的一些闲事。

丁白照顾了卞翎玉两年,但看卞翎玉仍旧觉得陌生。十岁的小弟子心想:我长大后才不要做那样阴晴不定的怪人。

尽管他年方十岁,根骨还不佳,这辈子或许都只能做个外门弟子。但他向往自己将来长成一个像卫长渊师兄那样的厉害修士!

他又想到自己去年向师姐主动请缨:“师姐不希望公子出去,可是公子每日酉时必去屋外,要不要我去拦住公子?”

彼时师姐神色怪异,道:“拦住他?如果你不怎么怕死的话,可以试试。”

又似讥诮般低语:“他若真恼了,我都拦不住,你能拦住?随他去,也就这点可笑念想,早晚会死心。”

丁白听不懂,但他隐约觉出危险,没真的试过阻拦卞翎玉。

*

卞翎玉坐在墙外,屋檐雪水沿岩而下,很轻的滴答声,应和弟子们的低语。

“今日内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吗,我听师兄师姐们,又说起了那位不夜仙子。”

另一个说:“前几日,师家那位小千金失踪了,你知道吧?”

同门点头:“自然,我还跟着师兄们半夜去找过呢,那晚冷得很。”

“就是那次,听说她与螭蠡大战,伤重不治,快要撑不住了。”弟子唏嘘道,“也是可怜,若道君还在,如何也不会放任她死去,没爹没娘的仙子,看来也不必咱们好过多少啊。”

“她年龄似乎还小,只是个金丹期修士,竟然能一个人大战螭蠡得胜!听说元婴期的弟子都很难做到,如此看来,确实有点可惜。”

“若有一日道君醒来,得知女儿不在人世,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你就不知,不夜山的护山大阵都已消散,道君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吧。师小姐即便死了,恐怕也没人在意。”

……

丁白照常去推公子进来,却见他握住轮椅的手背,青筋暴起,隐见狰狞。

丁白吓了一跳,去看他脸色,却见到一片惨白。

“公……公子?”

卞翎玉的神色,是与他惨白脸色不符的平静,吩咐道:“拿把刀来,另外我说几味药,你去抓。”

丁白最怕他的沉冷模样,忙不迭点头。

他慌张把所有药材找齐,卞翎玉接了东西把门关上。丁白守在外头,没一会儿闻见了一股奇特的香,他也说不上来,那股香气如勾人魂魄,隐约令他涎水都要淌下。

在丁白几乎被迷了魂魄,要不管不顾推门冲进去的时候,那股香气骤然消失。

十岁的孩子困惑地拍了拍脑袋,方才他是怎么了?

夕阳坠下,卞翎玉终于推门出来。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人却依旧像以前一样冰冷。

丁白连忙站直:“公子。”

“推我去明幽山。”

白日有阳光,晚上难得有了月色,月色照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丁白在风雪中冷得发颤,他去看卞翎玉。

卞翎玉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他眉眼如缀寒霜,一双修长如玉的手,被冻得通红。

那双如黑曜石寒眸,在暗夜中如幽狼。他冷声道:“没吃饭?”

丁白红了脸,连忙使劲推。

怪不得没人喜欢卞翎玉,丁白心想,卞清璇的脾气那般好,卞翎玉却像一把无鞘的刀。

他有着一双与他渐渐枯败的身体、完全不符的眸。

清冷,锐利,压迫力。

卞翎玉是丁白见过最不讨喜的人之一,他的脾气是真的不太好。

主仆俩历经万难,丁白几乎累瘫,冷得唇齿发木,终于到了明幽山。

除了月亮,就只有他们还未入睡。院门不知为何开着,映着惨白月光,倒是凄清极了。

卞翎玉抿着唇,久久不动。

久到丁白快要被冻死,弱弱地喊:“公子。”

他这才动了,驱动轮椅进了院子。

*

师萝衣躺在床上,等着茴香给她带月光花。

月光花的蜜,最是香甜,茴香说很多小妖精都喜欢。

她也很喜欢,喜欢如今还活着、甜的滋味,喜欢生机勃勃的茴香,喜欢能被改变的一切。

外面隐约传来轱辘声,她愣了愣,一下就觉出不是茴香。

倒是有些耳熟,她联想到几日前过来扔锁的少年,师萝衣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怎么会来?

她想知道卞翎玉来做什么,连忙闭上眼睛,脸上仍是那层死气沉沉的伪装。

轱辘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她面前停下。

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师萝衣闭着眼睛,感官无限放大,她感受到了风雪的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寒,还有一股淡淡的……如雪松般的冷香。

她微微不安,有些抗拒。

旋即,一双冰冷如钳的手,捏住她软软的双颊,令她双唇张开。

到这一步,卞翎玉突然不动了,不知在看什么。她闭着眼,都能感觉到少年落在自己唇上的目光。空气开始静默,师萝衣提起心,揣测卞翎玉的意图。

害她?趁她病要她命?想报仇雪耻?

她觉得自己被人捏着脸,张嘴等投喂的动作一定很傻。

要不要醒?

下一刻,一枚丸子被粗暴地塞进她口中,他的手有多冷,动作就有多粗暴。

她险些被呛到,合着方才卞翎玉是在考虑怎么逼她吃下去。

真要杀她?她心纵然在心魔驱使下伤害过他,可说到底罪不至死,也不能真老老实实给他杀啊!

她愤愤地用贝齿咬住少年还要喂药的手指,不让那枚大得过分的药丸入喉,骤然睁开眼。 qur+RTFCIf60IILqgqF9zPGkHSLOQb4CeYa1tHvnFo56B96ELWtTy2INBXKW9W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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