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回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明芳,她阴不搭地说:“瞧这姑娘,说谁呢?”
林望舒:“阿姨,您可别误会,我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呢,您可不是那人模狗样的人,这怎么也不沾边吧?”
沈明芳平时接触的,都是端着的装着的,她还真没见过这号人,她阴着脸,锁着眉,打量着林望舒。
这都什么玩意儿!
雷正惠本身是有些看好戏的意思,不过看这情况,也是看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妈舍不下脸,计较这个太跌份,于是出口道:“这位同志,这是怎么说话,家里长辈没教过吗?”
林望舒笑道:“这大庭广众的,说句话怎么了,难道还教谁管着不成?这也得看管着管不着吧!”
说着,她望向一旁已经傻眼的雷正德:“雷正德,你早先说好的要送我过去,得,我看我也沾不起你这个光,我赶紧自个人先回家了。”
雷正德看她脸色不好,也不敢招惹,只好赔着小心:“别急,我先送你上车吧,这行李你的,我先给你提着。”
林望舒低头看,看着那个帆布大包,隐约眼熟,这才明白这个包也是自己的。
想想也是,自己从云南刚回来,哪可能只一个包。
她便笑了:“雷同志,你这是打算帮我当小力巴儿?可不敢劳驾,您松松手吧。”
雷正惠低头一看,这才明白,敢情自己接过来,竟然是林望舒的?
她竟然差点帮她拎行李?
雷正惠就跟烫着手一样,赶紧放下。
那帆布大包便“啪”地一声落地上了。
林望舒倒是也不急,扭头看雷正德:“我这包里都装了什么,可别摔碎了……”
雷正德也是无奈,焦头烂额的,忙对雷正惠说:“姐,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不仔细,你小心摔了,里面还有望舒的雪花膏呢!”
雷正惠一听,化妆的白脸都渗处黑来了,她这弟弟脑子被驴踢了吧?
林望舒这才弯腰,慢悠悠地拎起来自己的行李:“我没什么力气,手不能提肩不能背的,幸好一路上正德照料我,给我提着行李,给我打饭打水的,就连我雪花膏都是他帮我收起来的,多亏了他呢!”
雷正德也没多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累,现在听到这个,下意识点头。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点头,他妈那脸阴得能滴下水来了。
自己宝贝儿子,从小就没让他干过活,竟然给一个女人提行李?还护着人家雪花膏?他知道他妈的雪花膏在哪儿吗?!
林望舒自然看到了沈明芳那张气成锅底灰的脸,当下也觉得自己下的药捻足足够了,便对雷正德道:“正德,我先回家了,等回头工作机会什么的,你都帮我注意着点,别要太累的,也别晒着的,最好是坐办公室的。还有不是说好回来想吃炙子烤肉嘛,回头带我去吃,我还想再买点羊肉给我家里改善改善,你多攒点肉票,我妈和我哥都爱吃羊肉,少了不够分!”
这些话,雷正德还是下意识点头,平时林望舒就有些小性子,不过还是比较懂事,今天肯定是气着了,才故意这么说,所以他也没觉得什么,反正回家了,有钱了,她要就给呗。
而这些话,听在沈明芳耳朵里,那就是挖心了。
这女人,把自己儿子当什么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狐狸精!
林望舒扫过这一行人,这才心满意足地拎着自己的行李走了。
走出几步后,她就听到雷正惠已经开始抱怨开来:“正德,我可算是开眼了,就没见过你对象这样的,你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屎壳郎趴门板假充大帽钉……”
接下来沈明芳也说了什么,但听不清了。
林望舒听着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曾经的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讨好着,才换来了踏入雷家的机会,这次,就她这态度,雷家肯让她进门才怪呢!
雷正德再怎么舍不得也白搭。
她拎着行李,来到车站等着电车,她家住宣武,其实距离火车站并不远,就几站地。
正等着电车,就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影,也是怔了一下。
那人穿着白衬衫,搭配笔挺简洁的毛料黑西装,手里拎着一个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包铜牛皮箱,应该也是刚从火车站出来。
那人也在打量着她,四目相对,对方显然认出来了。
“林望舒?”
林望舒便笑了:“陆殿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
这句话,一语双关,确实是没想到。
说起来,陆殿卿算是雷正德和自己的多半个媒人了。
陆殿卿书香门第,底蕴深厚,早在世纪初,他太爷爷便是清政府派出去的外交官,后来在总统府也曾经担任要职,再之后家族几经沉浮,倒是也做出一些事,颇有威望声名。而陆殿卿父亲解放前便是知名爱国人士,之后更是发挥所长,为国效力。
陆家的院子和雷家在一个胡同里,两边算是有多年交情,两家老爷子关系都很好,经常一起下棋喝茶,不过前些年,陆殿卿父亲出了一些变故,搬出自家的宅子,到白纸坊的大杂院里住着。
因为这个,林望舒也算是和陆殿卿一起长大的,从小一起玩过,少年时也算得上关系不错。
后来林望舒要去云南农场,在胡同里碰到了陆殿卿,她当时害怕去云南,委屈得掉眼泪,陆殿卿哄了几句,又说他有个朋友也要去,都是一路的,到时候可以照应下。
他那个朋友就是雷正德。
如今的林望舒,看着眼前的陆殿卿,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十年的人生路,处处都是错,怎么看怎么不想回首,她下意识就想别过脸去。
她重活一辈子,可得换个活法,怎么也得远离上辈子那些人那些事!
而陆殿卿看到她,显然也是意外,他便拉着行李走近了。
他身形很高,因为距离近,只能低着头和她说话:“前些天就听到消息,说正德要回来了,你也一起回来。”
林望舒没想到这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些疑惑:“是雷正德家里人说的?我会一起回来?”
来了一辆车,人群都拥簇过来,陆殿卿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挺拔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人流,不过因为这个,他距离她更近了一些。
他低垂着眼帘看着她,解释道:“听胡奶奶提到的。”
距离太近,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不过后面就是树,她也没得退。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便自己略后退了下,体贴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林望舒“哦”了声,心里却是想,自己这处对象的事已经传遍了,人人都知道两个人一块回来了,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
陆殿卿看她面上冷淡:“打算回家去?”
林望舒:“嗯。”
陆殿卿便提议:“那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去。”
林望舒:“你从哪儿回来的?”
就她记忆里,陆殿卿在她下乡前就被选拔到了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在应该早毕业了吧?
毕业后他就出国了,孟加拉国非洲什么的都去过,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他爷爷身体不行,他才回国,之后辞职,陆家这一辈最有前途的陆殿卿下海经商,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商海生涯。
陆殿卿听她问,便温声解释道:“我毕业后,被派出去负责翻译方面的工作,最近工作调动才回来,这几天是去天津看望父亲的一位朋友。”
陆殿卿又道:“那位长辈身体不好,住院了,需要照顾,所以我带着行李过去,照顾了几天。”
林望舒:“现在好了?”
陆殿卿浅淡的眸中有了无奈:“已经去世了。”
林望舒没想到是这样,只好说:“那真是可惜了。”
这话题实在起得不好,幸好这个时候电车来了,赶紧上车。
陆殿卿见林望舒的行李挺大,便要接过来帮她提着。
林望舒不肯,只说自己提着就行了。
她并不想和陆殿卿掺和什么,或者说,她心里对他有几分疏远。
记得小时候,两人关系也曾经不错,可后来大了,他却冷淡起来,再到后来更是高不可攀的样子。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有些伤心的,甚至觉得人长大了后就变了,看不起人了。
他不拿她当朋友了,她也没必要拿他当朋友!
陆殿卿自然感觉到了,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要说什么,谁知道这时候电车却来了。
以前被下放到干校的陆续回城了,也有林望舒这样知青回城的,火车站上车的人就特别多。大家又都是大行李小包的,电车上挨挨挤挤的,人太多,也犯不着说什么了,倒是免了尴尬。
林望舒没有座位,就站在那里,手中攥着扶手,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这是七十年代末的北京城,是别人口中的烂宣武,却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这时候,路边的槐树已经冒出芽来了,点点新绿点缀着这古老的街道。
槐树后面,是一排排老旧的平房,以及像是打了补丁一样的防震棚,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屋顶上晒着的豆子或者零碎散放着的家什。
她印象中,这些平房后来拆了吧,再也看不到了,没想到她如今又回来了。
她又想起家里的人。
她爸在国棉二厂工作,她妈在义利食品厂做工,工资也还可以,不过家里三个孩子,林望舒是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日子不好过,但其实林望舒还算受宠,毕竟上面两个哥哥,就得她这一个女儿。
况且家里是妈妈说了算,平时爸爸都听妈妈的,妈妈是旗人,认为家里女儿就是姑奶奶,没出嫁的姑奶奶,两个哥哥还不得都让着。
再穷,走到哪一步,家里的姑奶奶也得要个体面。
所以林望舒其实是很受宠的,她的婚姻上,两个哥哥都劝过她,特别是二哥,特意把她带过去菜市口电影院,陪着她看电影,说你想怎么样都行,不愿意过了就回家,哥怎么也养着你。
她曾经一度也犹豫过,想着干脆离婚好了,当时她连国外大学都申请了,就想着离婚出去读书。
谁知道恰好赶上家里出事,大嫂怀孕时,当厨子的大哥出去外地跑堂会,下雨天,大嫂看家里没人,便说拾掇家什,一不小心滑倒,孩子没了,一尸两命了。
大哥为了这个,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喝酒喝到手抖,拎不了勺了,人算是废了。
至于二哥,也出了事,就那么进去了。
她二嫂因为这个离婚改嫁了,家里剩下三岁大的小侄女和周岁的侄子,紧接着她爸意外出事故也没了,家里接连遭遇变故,她妈妈得管两个孩子,那一段眼看着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她哪敢那个时候给她妈添堵,更不愿意就此离开,之后国外大学没给信,她自己也没离婚。
林望舒想起这些,也是心酸。
而现在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哥哥们是不是也回去了,家也回去了,这一切是不是都可以挽回了?
林望舒抿起唇,攥着把手的手不由收紧了。
她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怕万一,这世界只是给她开了一个玩笑,怕她回去那大杂院,看到的依然是她妈照顾着两个小孩子忙碌憔悴的样子。
这时候,售票员报站了,白纸坊到了,她连忙要下车。
陆殿卿顺手帮她提了包,她见了,也就没说什么,两个人赶紧下了。
下车后,要走一段,大约四百多米。
林望舒伸手,想要回自己的包。
陆殿卿撩起眼来看她,低声道:“几年不见,你犯不着这么见外吧?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林望舒听这话,下意识看过去。
据说他妈妈的爷爷是外国人,所以他的轮廓比一般中国人要深,嘴唇薄薄的,眼眸的颜色甚至有些浅,还挺好看的。
而此时,他正沉默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间,她却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
她记忆中的那个陆殿卿,是过了而立之年的陆殿卿,那个总是从容不迫四平八稳的陆殿卿,有着让人看不透的城府,刚柔并济却又恰好到处地拿捏着手段。
她收敛了心神,别开视线,很是漫不经心地道:“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陆殿卿显然也看出来了,她从见到他开始,从头发丝里都散发出疏远的敷衍来,丝毫没有和他拾起友情的意思。
陆殿卿的视线却没从她脸上移开,继续问道:“回来有什么打算?”
林望舒便随口道:“暂时没什么打算,先落下户口,回头去知青办看看工作的问题。”
当然她也知道,工作并不好找,当年下放的各路人马都陆续恢复政策返城了,城里一下子堆积了很多待业大龄青年,什么都缺,缺房子,缺木料,缺工作,也缺钱。
可她并没什么好沮丧的,她可以找一份临时工干着,白天做工,晚上学习,再过半年就要放开高考了,她觉得自己努力一把,考上大学没问题。
陆殿卿温声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和我说一声。”
他顿了顿,解释说:“现在各方面政策都好起来,我家里境况比以前好多了。”
林望舒:“哦。”
她的言语实在冷淡又勉强,陆殿卿自然也明白,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这个时候,也到了他家门前,他便放下了她的行李:“那我就不送你了。”
林望舒接过来:“好。”
陆殿卿略犹豫了下,还是道:“等回头我请你和正德吃饭,方便吗?”
林望舒看都没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再说吧。”
之后,她便拎着自己的帆布包往家走。
陆殿卿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半晌,一直看着她拐进了大杂院,才终于收回了目光。
林望舒哪知道陆殿卿在看她,她早就将陆殿卿抛之脑后,事实上一走在这灰墙青瓦的胡同里,她的心就砰砰直跳。
脑中浮现出许多想法,想着也许是一场大梦,一个幻觉,所有的场景都给了她最深的欺骗,让她心花怒放,但当她终于踏入最要紧的那扇门时,梦醒了,幻象消失了,她看到的只有冰冷的现实。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终于走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前,红漆大门自然早就斑驳陆离,上面的铜环也早被抠下来不知哪儿去了,只有门框旁边刻着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样隐约可见。
林望舒站在这大门前,碰在大门上的手在颤抖。
推开后,她便能看到尚活在人世的爸爸,不曾年迈的妈妈,以及年轻的哥哥们了吗?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她一怔。
门内,却是一个声音道:“我说胡三儿,你可踏实点吧,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你还想着屎壳郎变唧鸟一步登天不成——”
那人看到林望舒,愣了。
林望舒看到院子里的人,也愣了。
四目相对,林望舒眼泪一下子落下来,拖着哭腔说:“妈!”
关彧馨冷不丁看到女儿,还是一个土不拉几的女儿,也是傻眼了:“望舒,望舒你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