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周易预测”的纸牌,并且在这四个字旁边写上了“八卦定吉凶,吉凶主大业”十个字,放在我的摊位前,以示与旁边看面相看手相的同行不同。其实天下相术都源自《易经》,只是占卜方法不同罢了。我不喜欢观相,那玩意儿给人的感觉就是察颜观色,虽然这个门派里也有相术高人,但天桥下这一拨人里肯定没有,大家都是为了混碗饭吃,真正的高人深居简出,绝不会街头卖艺。
那天来了一位中年人,站在我面前看我的招牌。问我:“年轻人,口气够大的,学周易几年了?”
“有些知识不是学的,孔子三十八岁学易,一直到五十岁还没学懂,后来经老子一指点,才大彻大悟,然后又经韦编三绝才知天命。”我淡淡地说。
我的意思是孔子是圣人啊,他三十八岁学《易经》都学不懂,我才二十出头,如果没有天分在里头,我现在敢挂周易预测的招牌?
“哟嗬,小兄弟,很深刻呀,你这个年龄也敢说大彻大悟吗?”中年人蹲了下来,拉开架势要与我理论。
我想这个人八成是来踢摊的,不理他了。
“给我测测我到大都干什么来了,是吉是凶。”中年人笑嘻嘻地说。
“测一卦五十块钱。”我照多了要价,摆明了是不想和他纠缠。
“不贵,测准了我再多给你五十。”中年人说着掏出五十块钱扔到我面前。
我无奈只得收好钱,把三个乾隆通宝拿出来让他摇。
中年人两手合拢,捧着铜钱要摇,我说:“错了,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上下摇六次。”中年人问:“为什么要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我说:“想知道吗?再交五十块钱咨询费。”
中年人笑了:“小兄弟岁数不大,蛮会做生意的啊!”
他摇出一个卦,看我在纸上画来画去,又翻出来书来查对,他问:“现学现卖啊?”
我只得老实地承认:“八卦的卦辞我还没有全背下来,为了防止出错,只能翻书。”他干脆坐下来:“小兄弟,这卦你不用翻书了,官鬼爻动,公事缠身,是一个办事受阻的卦。”
我对照卦书断完卦果然和他说的一模一样。抬头看他:“既然你自己会看卦,为什么还要找我测?”我把钱还给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他什么来头。
中年人不要钱,说:“出来骗人也得有真本事,你这样翻着书给人看卦,是对这行的侮辱,会让人瞧不起的,小兄弟,回去好好做功课,想挣钱也不差这几天。”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足,怎奈我和阿娇每天都得花钱,一天不干活就得挨饿,我只有边挣钱边做功课了。
被中年人奚落了一通,我很是气短,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
中年人说:“小兄弟,你只要能算准我来大都做什么,就算你赢,我再加五十块钱给你。”
我头都不回边走边没好气地说:“还用问吗,寻衅滋事来了!”
中年人在后面吃惊地说:“小兄弟,让你说准了,我来大都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回到师父家,还没打开大门,身后有人说:“肖老四是你什么人?”
我惊了一下,回头看到那个中年人站在身后,生气地问:“你跟着我干吗?”
“我对你好奇啊,小兄弟,在大都敢公开用《易经》预测的人没几个,你这么年轻,肯定有高人指点哪,原来是肖老四的徒弟,他在家吗?”
我摇头说:“他不在,你认识他?”
“我是南京的钱通海,慕名来找肖老四切磋的,刚才已经来过一趟了,看门锁着才去天桥的,他干什么去了?”
“对不起,我师父出远门了,你请回吧。”我不打算请他进去。
“那我讨杯水喝可以吧?”钱通海坚持要进去。
我不好再拒绝,只得请他进来。
钱通海在院子里东瞧西看,进屋就说:“肖老四有牢狱之灾是吗?他出了什么事?”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的院子风水不对,惊门异动。如果不是院子栽了一棵桂树,他会有血光之灾。看来肖老四也是浪得虚名,连自己的风水都调不好,还敢给别人指点祸福。小兄弟,别跟他混了,转投我的门下吧,我包你三年出师,成为大都市一等一的周易高手。”钱通海对肖衍四很是不屑。
当着我的面说我师父的坏话,真是岂有此理。我撂下脸说:“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这里不欢迎你,你请便吧。”
钱通海笑了:“小兄弟,还没请教贵姓大名呢?这就赶我走?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院子的凶煞所在吗?”
我说:“我只学周易预测,不学风水学,这个院子是我师父的,他不在家你就别在这卖弄了。”
钱通海这个人很不知趣,不光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拉了把木凳坐下来:“这个肖老四在毁你啊,既然要吃相师这碗饭,哪能浅尝辄止呢?风水、预测、八字三位一体,缺一就成不了大师,除非你想在街上摆一辈子的摊。”
我当然不会摆一辈子摊,我有自己的计划,这一年里我哪也不去,一边挣钱供阿娇上大学,一边攒路费,一年后我要去峨眉山找了空大师,去寻找梅花易数秘诀。
“小兄弟,有一种看风水的奇术叫奇门遁甲你听说过吗?”
我点点头。
“我教你奇门遁甲排盘秘术你学不学?”
我知道奇门遁甲也是一门可遇不可求的千古奇术,据说也失传已久,它的九宫八门排盘观风水定吉凶是很神奇的,刚才他说的惊门就是奇门遁甲里的八门之一。可是我和钱通海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教我这门绝世奇术?
“行内都传你师父找到了梅花易数的秘诀,这事可是真的?你师父的灾祸是不是因这个秘诀而起?”钱通海开门见山说。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他是冲梅花易数秘诀来的。
我想了想说:“你要想找《梅花易数》,恐怕得先想办法把我师父救出来,东西在他手上,他藏哪儿我不知道。”
钱通海笑了:“我可没本事把他捞出来。”
我进了屋里,“砰”地把门关上了。这年头雪中送炭的人不多,趁火打劫的倒不少,自己喜欢的东西偏用别人不喜欢的手段去获取,以己之恶取人之善就这么快乐吗!
钱通海见我翻脸了,知道再谈下去也没什么结果,走到屋门口说:“小兄弟,你这个人对我脾气,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觉得你将来能成就一番事业,我是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你好好想想,如果知道秘诀的下落,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什么,奇门遁甲、现金或者做我的关门弟子,你任选一样,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明天再来找你。”
“不用想,我不知道,你明天不用来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有些想肖衍四了,不知道他在里面怎么样了,如果他真是因为《梅花易数》获罪,那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吉象。
自古以来,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师父酒色财气都不沾,却被一个子虚乌有的秘诀送进了监牢。我想不明白,人生的追求一步一个坎,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继,不惧生死去争夺。
我正郁闷间,门又被敲响了。我不由得大怒,这个钱通海真是猥琐透顶,世人都去找乐趣了,你偏偏来自找没趣。我猛地拉开门暴喝道:“你丫的敲什么……”
站在门外的阿娇一下子后退好几步远,惊恐地看着我:“天哪,你怎么啦?”
阿娇冲上来攀附到我身上,柔声说:“天哪,你和谁生气呢?”
她的身子蛇一样软,缠住我并迅速释放出一种如梦如幻的香气,我在倾刻间眩晕,抱紧她,在如瀑长发里找到她湿润的嘴唇,贪婪吮吸,然后放飞灵魂。女人如同一味使人上瘾的药,服过一次就离不开了。
从下午一直到夜色氤氲,我们在床上久久盘旋,不愿分开,直到精疲力竭,把身上仅有的一点热量消耗殆尽。阿娇似乎意犹未尽,嘴唇从我的小腹一路游上来,在我耳垂上逗留嬉戏,我心里火起,但身体虚脱,把手指按在她的唇上说:“熄火吧,一会儿没油了,开不到饭店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跳下床穿好衣服说:“好吧,我们去加油。”
我们常去云南米线馆吃米线,那是一间不大但很安静的饭馆,米线很正宗,老板是云南人,连服务生都是从云南带过来的。我和阿娇通常是吃两块钱一碗的米线,作料配菜都是厨师提前放好的,我们吸溜着吃完,碗一推走人。今天因为运动量大的缘故,我想慰劳一下自己,于是要了一份十块钱的高汤锅。
阿娇开心地嗔笑说:“太奢侈了,好几天的生活费没了。”我说:“不能好生活都让别人过了,我们也偶尔过一回年。”
香气扑鼻的高汤上来,服务生一口气又端上来二十多个小碟,把阿娇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问我:“这个还要另算钱吗?”我也是第一次吃这么贵的米线,心里正犯嘀咕呢,但在阿娇面前又不肯装㞞,硬着头皮说:“管他呢,吃完了再说。”阿娇不放心,怕我的钱不够,吃完了付不起账难堪,脸上堆笑问服务生:“小妹啊,十块钱的米线就这么多呀?别人家好像要多几个菜哦。”阿娇随机应变的能力令我刮目相看,很委婉地就把这么难以启齿的问题提出来了。
服务生很认真地说:“不会的,正宗的云南过桥米线就这么多,多的几个小菜是搞活动时送的,我们下周六是开业两周年店庆,会有小菜送。”阿娇和我会意一笑说:“谢谢,下周六我们一定来捧场。”
那是我一生当中吃过的最美好的一餐,一个大沙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不用分碗,头抵着头一起去锅里捞鱼片、肉片,还有爽滑的米线。
吃完饭,招手要结账,服务生指了指身后示意有人代结了。回过头来,钱通海冲我招了招手:“嘿,兄弟,这么巧。”
妈的,这人是鬼吧,怎么阴魂不散啊,是不是我和阿娇在床上做游戏时他就在窗外趴着呢?我想起刚才和阿娇那些激战的场面,不由得面红耳赤,似乎钱通海真的在一旁观摩了一样。我示意阿娇离开,钱通海也忙站起来和我们走到一起说:“你女朋友真漂亮,妹子,一起去唱歌吧。”
阿娇以为钱通海是我朋友,故作大家闺秀样说:“好啊,恭敬不如从命。”我捏了捏她的手,她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我说:“唱什么歌?你知道他是谁呀就答应去唱歌?”
钱通海招手拦了的士。
阿娇拉着我上了后座小声说:“不是你朋友吗?人家替我们结账了呢,要我们一起唱歌怎么好意思拒绝。”真是吃人的嘴短,十块钱的米线就能让她上了一个陌生人的车。我知道钱通海不怀好意,又一想,反正我不知道师父的秘诀在哪,管他呢,他愿意纠缠随他便吧。
钱通海让司机把我们送到大都市最好的歌厅。进了房间,他问我们喝什么酒。我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角摇头。阿娇站在狭小昏暗的房间中央很来劲,大声说:“百威吧,来一打。”钱通海点头笑了说:“一瓶芝华士,一打百威,一个果盘。”
我拉过阿娇小声问:“百威是什么?”
“天哪,你别这样好吗?天桥上面就有百威啤酒的广告牌,你没看到吗?”阿娇看我像看外星人。
我的生活没那么多色彩,饱腹温暖就很满足,还没到用酒点缀人生的时候,我不需要的当然不会注意。
“一打是多少?”外星人当然不知道一打是什么计量单位。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有“打”这种说法,是为了与时尚接轨吗?
“一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我们班上那几个公子哥常这样说,我就记住了。”
那晚上我知道了一打是十二瓶,我也知道了芝华士是很贵的洋酒,但是我滴酒没沾。阿娇喝了一打啤酒外加一杯芝华士,她是一个喜欢新鲜事物的女孩子,我估计如果是毒药的话,她也敢尝两口,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只为了证明她知道那种东西,只为了她不被别人排除在时尚之外。多年后我一哥们向我传授一条至理名言:男人教会女人享受生活,然后女人在享受里慢慢堕落。能在一个晚上喝掉一打啤酒的女孩,自然是已经开始享受生活了。
那晚我还发现了阿娇有一副天生的好歌喉,因为随便什么歌她听完一遍后,马上就可以关掉原唱随着音乐唱出来,而且绝不跑调。尤其是邓丽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她唱得如泣如诉,深情款款,邓丽君再生也不过如此。其间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找不到包厢了,我忘了房间号,只得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在试探着敲了几个包厢后终于找对房间,钱通海拥着阿娇两个人在合唱一首《糊涂的爱》,见我进来,钱通海撒开手把话筒递给我,我恚怒地把话筒摔在地上,拉起阿娇,推开钱通海就走。
走在午夜的街上,阿娇意犹未尽,还在哼唱着:“是真是假是甜还是苦,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 ……”
冷冷夜风吹来,我不见清醒却更加糊涂,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阿娇发现我情绪低落,挽着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一个学生,一个做着形同乞讨工作的落魄者,在这种挥金如土的场所里,我会开心?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搂着我的爱人,我会开心?除非我没有心。
回到家,拉开灯,阿娇像踩了蛇一样暴跳着躲到我怀里,一屋子凌乱不堪,显然是有不速之客来过,或者是还没有走。
我也吓得发抖,跑到院子里找了根木棍拿在手里,壮着胆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那个场景真是惨不忍睹,我怀疑房子是被人颠倒了几回,因为没有一样东西是原地不动的。
阿娇颤抖着说:“天哪,招贼了啊,报警吧。”
我想肖衍四家穷得连个收音机都没有,这是哪个傻贼不踩点就干活啊!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说:“算了,也没值钱的东西,你去我的房间收拾,我去师父那屋看看。”
我刚进肖衍四的房间,只听阿娇在那边惨叫:“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