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又过了几年柳絮就不上学了，不是柳家的原因，因为张先生不想再教书了，张先生要为抗日出力了，张先生成了政府的临时雇员，每天张先生和两个年轻人坐着驴车到县里的各个角落写标语，“汉奸不得好死”“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要种族不灭，惟抗战到底”之类。柳絮没有再念书，宋金娥也没有再坚持，马涛的书当然也念到了头，回到家帮柳钟山忙生意。

柳家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来提亲了，柳絮已经长大，而且长得出脱的漂亮，像当年的宋金娥。柳絮与宋金娥不同，宋金娥当年整天抛头露面做生意，而现在柳絮整天在家里，甚至连店铺柳钟山都不让她去，柳絮出名全靠媒婆，媒婆们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哪家的姑娘长成了，哪家的少爷该娶了，她们全知道，媒婆们都是能把一棵稻草说成金条的主儿，现在柳絮本身就是金条，这可是她们创富的机会，把柳絮说给哪个财主都能发笔不小的财。柳絮刚到出嫁的年龄，资深有远见的媒婆已经开始忙活了，每天到县城和周边乡镇专找大户人家，只要见了大财主就问：“有没有媳妇？”

“有了。”

“儿子有没有媳妇。”

“没有”

“我给说一个，这姑娘那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我说还没有儿子呢。”

年轻的男人们，甭管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缺了鼻子瞎了眼的都想试试运气。宋金娥的风采他们已经领略了，他们的父辈也已经领略了，只恨有个柳钟山，不然的话他们中的某一个说不定就是从宋金娥的肚皮里爬出来的。父辈们破灭的希望因为柳絮的长大又被重新唤起，当爹的都希望儿子能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心愿，于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更是死缠烂打，整天跟着柳钟山，柳钟山坐，他就坐对面，柳钟山走，他就跟身后。柳钟山上茅房他就在外面等着还不时地和柳钟山聊天。

“柳大哥，孩子们的事怎么样？你给个话。”

“一会儿再说。”

“那一会儿我们去醉仙楼合计合计。”

“好好好。”

“那你赶快拉，拉完了我们就去吃，边吃边聊。”

其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入柳钟山法眼的，标准首先是家庭状况，大概就是家里要有一两百亩地，一二十间房，骡马大车有几挂，这样的才可能有机会。另外这人才柳钟山也是要看的，双河镇前面那个镇上有个富户，李斗，人称李歪嘴，家里有一百多亩地镇上也有生意，年龄也不太大，只有四十多岁，刚死了媳妇想续一房，于是就带着礼物来见柳钟山，就是因为嘴有点歪，柳钟山死活看不上他。

柳钟山当着李歪嘴的面就说：“我不能把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李歪嘴受了奇耻大辱似的，嘴都快气正过来了，说道：“那你想把她插到啥粪上？”

柳钟山竟然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我我我，插插插，我我插，我呸。”

现在最痛苦的就是马涛，马涛要比柳絮大上好几岁，可是连个家都没有，每天在店铺里不知道见了多少提亲的，可就没有一个是提给他马涛的。马涛想到过柳絮，可是看柳钟山的架势，他根本就没戏。马涛也想过带着柳絮私奔，就像当年的柳钟山和宋金娥，带着柳絮去找他们自己的双河镇。可是这只是马涛的一个念头，柳絮到底愿不愿意只有天知道，马涛是没有胆量去问的，再说了，如果自己真的把柳絮带走，那自己太没良心了，也太对不起柳家夫妇了。这世界好像把马涛给遗忘了。

柳钟山在经过层层筛选之后终于看上了一家，刘昌桂，县警备团的团长，县里有名的人物，之所以有名不仅因为他的职位，更是因为他的老婆王艳琴，王艳琴的娘家是省里的大官，刘昌桂能有今天主要是靠老丈人，王艳琴本来就是狠角色，这下更是变本加厉，所以刘昌桂怕老婆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刘昌桂死不承认，就算脸上被指甲抓得像刚犁过的田一样，他也要澄清是猫抓的。曾经发生的一件事让刘昌桂的任何表白都变得苍白无力，那一次刘昌桂在妓院鬼混的时候被王艳琴发现了，这次猫可真发威了，王艳琴抓住刘昌桂的头发从妓院揪出来扔到大街上，一把拔出刘昌桂腰里的枪顶在他头上，警备团的人也来了，可是不敢插手，只能把围观的百姓向后推形成一个圆圈，刘昌桂吓得腿都软了，跪在地上从宝贝儿叫到祖宗，最后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十个耳光，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王艳琴保证再也不敢了，王艳琴这才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着跑了，刘昌桂待在那儿人都木了，他的副官连忙跑过来把他扶起来劝他：“团长，别害怕，没事了，已经走了。”刘昌桂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刘昌桂从此之后果然没有再去不该去的地方，大家甚至模模糊糊觉得他还不错。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艳琴一直没有给刘昌桂生个娃儿，刘昌桂最后终于忍不住向王艳琴提出要娶个姨太太，王艳琴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是觉得理屈，最后就默许了。

刘昌桂让媒婆提的第一个亲就是柳絮，刘昌桂去过双河镇苏家，他碰巧看到过柳絮，柳絮美得让他窒息。所以当他得了王艳琴的圣旨之后，马上找来最能吹嘘的媒婆，备下重礼去柳家提亲。

柳钟山对媒婆嘴里的刘昌桂很满意，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柳絮要做姨太太，这不是柳钟山想要的。可是当媒婆向他解释王艳琴不能生育，如果将来柳絮替刘昌桂生个一儿半女，那还怕什么名分呀，柳钟山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可是也看得出来刘昌桂与那些土财主的区别，最后还是他基本同意等宋金娥拍板。

当天晚上柳钟山把刘昌桂的情况介绍给了宋金娥，宋金娥坚决反对。柳钟山把刘昌桂的好处说了一遍又一遍，从媒婆那儿学的夸张本事一点没浪费，不仅没说服宋金娥，还把宋金娥惹火了，宋金娥说了一句：“我宁愿把柳絮嫁给马涛也不嫁去做二房。”

站在一边的马涛喜出望外马上问道：“真的？”

柳钟山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马涛喜悦的表情马上凝固，然后很快的消退了。

柳钟山极不情愿地拒绝了媒婆，自己蹲在墙角抽着烟唏嘘了半天。柳絮其实对提亲一点感觉都没有，她不想见那些来提亲的媒婆，她并不想嫁人，所以所有的提亲她都不同意，可是现实由不得她，他的爹娘是一定会把她嫁出去的，柳絮每天都在惶恐中度过，都在祈祷不要有什么大老板土财主来提亲，如果真的都是那些人的话，正如她母亲所说她宁愿嫁给马涛。

在双河镇上看上柳絮的还有苏文孝，苏文孝看上柳絮不是为自己，其实就算是他有那心也没那胆，家里的周芹可不是吃素的，多年前孙寡妇的惨剧就是例子，现在苏文孝想起来还觉得后脊梁发凉。苏文孝这次完全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苏大贵。周芹对所有漂亮女人都有一种莫名的仇视，对宋金娥和柳絮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苏大贵毕竟是她周芹八月怀胎生下来的，所以她这个做娘的还是希望给苏大贵找一个漂亮、温柔、聪明的女人当媳妇。

苏文孝和周芹都知道柳絮，柳絮基本上具备了他们要求的所有优点，而且柳絮不是生在大富之家，这就有可能因为他们的钱嫁给苏大贵。苏大贵是个什么样子，双河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苏文孝和周芹请来了双河镇乃至全县名声最响的媒婆，此媒婆也姓苏，应该也是苏家的同宗。

此苏媒婆的水平甚高，东村李地主家的瘸腿儿子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西村王地主家白痴女儿嫁了个英俊强壮的小伙子，县城里的赵掌柜年过半百还能娶个黄花闺女，总之一句话，在这方圆百十里，所有的这种缺德亲事，十有八九出自苏媒婆之手。苏媒婆一生的福气全来自那张嘴，说也奇怪，此嘴外观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宽两寸厚五分，红口而白牙，但却可以说得风生水起，草木枯荣，寡妇改嫁，光棍自杀。所以这位苏媒婆的酬金在当地也是最高的，没有一二十块大洋，她是不会出面说话的，没有个五六十块大洋，就算是她说了，这亲事也成不了。苏媒婆在保媒拉纤这个行当，层次较高，不是那些庄稼汉们用得起的，但是苏媒婆却经常出入那些贫苦的人家，为的就是挖掘那些人家的漂亮女儿和壮实儿子，所以这些人家见到苏媒婆，不算什么好事。

第一次去给苏大贵提亲，苏文孝和周芹想用钱打开柳钟山和宋金娥的突破口，他们破例大出血一次，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让苏媒婆带给柳钟山一百块现大洋，并另外给了苏媒婆两块大洋做报酬。

苏文孝和周芹的抠门儿，苏媒婆早有耳闻，可是没想到抠到这种程度，就是给个穷小子说门亲事也不至于是这么低的价。苏媒婆觉得苏文孝和周芹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准确说是没有把她的作用放在眼里，他们只知道钱的作用。苏媒婆虽说心里不情愿，但不敢得罪苏文孝和周芹，还是带着那一百块大洋和满腹的怨气去了柳钟山家。

柳钟山和宋金娥还是像欢迎其他媒婆那样欢迎了她，宋金娥忙给她倒上茶，苏媒婆也把那一百块现大洋放到桌子上。

苏媒婆喝了口茶说道：“苏老爷让我来提这门亲事，我也是受人之托，想成了这件好事。”

宋金娥和柳钟山见的提亲的多了，送的钱有多有少，这一百现大洋不多也不少，也不觉得奇怪，但媒婆一说是苏老爷，柳钟山和宋金娥都有点糊涂，这双河镇加上附近村庄姓苏的财主最多。

柳钟山问道：“哪个苏老爷？”

苏媒婆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有哪个苏老爷？当然是苏文孝苏老爷了。”

宋金娥在一边问道：“苏文孝家的那个苏大贵不是，嗯，好像有点，有点傻吗？”

苏媒婆脸上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啥好像呀？啥有点呀？他就是个傻子，就是那个苏大贵，你们觉得咋样？”

宋金娥说道：“我们柳絮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苏媒婆又笑了一下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宋金娥又说道：“那，大姐，你说说能嫁给他家的苏大贵吗？”

苏媒婆又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柳钟山在一边也有点生气，也对苏媒婆说道：“俺们就是再穷，也不能把闺女嫁给他们家傻子呀？”

苏媒婆又喝了口茶，抿嘴一笑应到：“是呀，谁说不是呢？”

宋金娥说道：“这门亲事咋能成，大姐，你说是不？咱不图人家的金山银山，就为闺女图个好日子。”

苏媒婆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宋金娥说道：“那就麻烦大姐替我们回了苏老爷吧。”

苏媒婆咧嘴一笑，答道：“好嘞！”

苏媒婆又把带来的钱收了起来，然后和柳钟山、宋金娥告辞，一路小跑出了柳家。苏媒婆脚下生风，直接就去了苏文孝家，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苏文孝和周芹，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这两个吝啬鬼失望的样子了。苏媒婆笑容满面地进了苏文孝家，苏文孝和周芹在家里等消息，他们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货色，所以心里很担心，媒婆满脸的笑容让苏文孝和周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感到惊喜就要来临了，媒婆笑着坐了下来，身边的苏文孝和周芹早就等不及了，脸上也带着笑，嘴巴张得大大的，苏媒婆不紧不慢地把钱拿出来，嘴里说道：“他们家不答应。”

周芹和苏文孝的笑僵在了脸上，周芹生气地说道：“不答应，你笑啥？”

苏媒婆说道：“不答应也是好事，我把钱给带回来了，不用白花这些钱了。”

周芹骂道：“好事个屁，我看你是存心看我们笑话。”

苏媒婆知道周芹的利害，那是泼起来不要命的主儿，只能轻声说道：“哪儿敢？哪儿敢？”

苏文孝也很失望，嘴里自语道：“难道是嫌给的钱少？”

周芹说道：“提亲就给一百块大洋，这还少？”

苏文孝说道：“你别忘了咱大贵可是……”

周芹不说话了，苏媒婆帮腔说道：“是嘞，他们家闺女长得太俊了，提亲的人多，有的给钱也多，这一百块大洋看来不好办。”

没过几天，苏文孝和周芹又把苏媒婆找来了，这次给的是五百现大洋，让苏媒婆再去一次，苏媒婆很不情愿，而且这次一分钱的报酬也没有，用周芹的话说就是上次已经给过了，而且什么事儿也没办成，不让她吐出来就是好的，还想要钱，没门。

苏媒婆带着更多的钱和更大怨气去了柳钟山家，这次柳钟山和宋金娥依然给苏媒婆倒了茶水，苏媒婆也把更多的钱放到了桌子上。

苏媒婆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还是那回事，让我再跑一趟。”

柳钟山有点生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是已经说了不成了吗？”

苏媒婆：“是呀，谁说不是呢？”

宋金娥拉住柳钟山，说道：“这婚姻大事是两边的事，咋能一边说了算呢？”

苏媒婆依然面无表情：“是呀，谁说不是呢？”

宋金娥又说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说是不？大姐。”

苏媒婆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宋金娥说道：“大姐，这次回去跟苏老爷说，别再来了，这门亲事不成。”

苏媒婆笑着说道：“好嘞！”

就这样，苏媒婆第二次带着好消息和钱出了柳家，这次苏媒婆学的聪明了，她可不想再惹周芹了，在路上媒婆就开始学着做痛苦状，做伤心状。可内心的喜悦让她的脸不受控制，媒婆开始想一些伤心的事，奶奶死了，爷爷死了，爹死了，娘死了，大表舅死了，二姨父死了……直到想到自己男人死了，脸上的表情才让媒婆觉得满意。

苏文孝和周芹一看苏媒婆哭丧着脸，跟死了男人似的，他们就知道事情肯定没成。苏文孝一脸的愁容，在那儿闷声不响想了半天，最后大叫了一声：“给他三千大洋。”

周芹和苏媒婆都大吃一惊，周芹愣了一下，然后含着眼泪问道：“你说啥？”

苏文孝看到周芹脸上表情不对，轻声重复了一句：“给他们三千块，兴许能成。”

周芹猛地发作，大哭着嚷了一句：“你看看这个家值不值三千大洋，干脆把我给卖了得了。”周芹嚷完之后向里屋跑去。

苏文孝对着周芹的背影说道：“我这也不是着急嘛。”

旁边的苏媒婆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周芹跑进了里屋，苏文孝低声嘟囔了一句：“把你卖了？哼，你能值三千大洋？值五块我看就不错了。”

苏媒婆低声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听了这一句，苏文孝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媒婆。

苏文孝对媒婆说道：“我看这门亲事还要从长计议，想说成，难呀。”

苏媒婆说道：“是呀，谁说不是呢？”

苏文孝又疑惑地看了看苏媒婆，苏媒婆赶紧把头低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苏文孝一直在劝周芹，舍不了媳妇儿套不了狼，舍不了钱怎么去套媳妇儿呀？苏文孝很是不甘心，他们家这家业，这地，就算苏大贵是傻子，那也一辈子吃喝不愁，再说了，等他和周芹一伸腿儿，再大的家业还不是苏大贵和他媳妇儿的，柳絮在柳家是独苗，将来所有的钱还不是都要留给苏大贵和柳絮的孩子，也就是他苏文孝和周芹的孙子。苏文孝在这一个多月里只要见到周芹就给他讲这个道理，无论是屋里屋外，床上床下，把周芹都给讲烦了，不过周芹渐渐地觉得苏文孝说的有道理，到底是当家人，还是有远见，两个人就合计等几天把钱都换成现大洋，一次就让柳钟山和宋金娥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