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孩子出生时正是柳絮满天飞的季节，镇上所有的空间都充满了柳絮。接生婆是柳钟山花大价钱请来的高手，这位老太太可是双河镇的传奇人物，据说此老太太有三代接生的家族史，老太太本人也有将近四十年的接生历程，听说全镇四十岁以下的男人和女人的脐带绝大部分是老太太亲手所剪。最值得骄傲的是苏家大少爷是此老太太接生，前几年苏家大少爷的大少爷也是此老太太接生的。苏家给这位老太太的接生钱是镇上谈论的话题，相传够买五亩地，老太太没承认也没否认，但大家都看到了她揣着小包袱走出苏家时的神情，脸上满沟满壑的堆积着笑容。柳钟山没苏家有钱，虽然这次为了老婆孩子也出了血，可是这点钱并不能让老太太满意，到宋金娥开始哇哇叫疼的时候，老太太才慢吞吞地来到柳家店铺，然后吩咐两个帮忙的女人准备热水、红布、盆子什么的。老太太拿出了自家的传家之宝，打开一层层的红布，露出一把黑乎乎，油腻腻的剪子，看着那古老而又锋利的剪子，柳钟山心里只打颤。在宋金娥一声声的叫喊中，孩子很快被这位传奇式的老太太接到了人间，接到了双河镇。

柳絮这个名字也来之不易，柳钟山粗人一个，憋了三天也没给孩子起个像样的名字，宋金娥觉得这很正常，柳钟山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能起出好名字才怪呢。柳钟山没办法，为了给孩子起个好名字他特意带了几个下酒菜，其中包括昂贵的酱牛肉和肘子，一路小跑去找了镇上教书的张先生，柳钟山陪着张先生喝了半夜酒，听张先生吟了半夜酸诗，张先生喝得两眼迷离，小脸闪着红光，嘴角带着笑，最后竟然毫无征兆地一下子醉倒在桌子上，这让柳钟山不知所措，这酒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连忙扒拉张先生，张先生在半睡半醒中念出了柳絮这个名字，柳钟山早已忍受不了这个酸书生怀才不遇的抱怨，受够了他的诗和满带之乎者也的教诲，当听到柳絮这个名字之后，柳钟山没再多看张先生一眼就捂着耳朵逃离了张先生的家。

柳絮的到来乐坏了柳钟山，他终于成功的当爹了，唯一让柳钟山不能完全满意的就是柳絮是个丫头，将来可能继承不了他的手艺，也撑不起他的店。可能因为母亲的遗传，柳絮长得非常可爱，小鼻子小嘴都长得有模有样，家里虽然不是很富裕柳钟山夫妇也没让小柳絮受委屈，什么银子打的长命锁呀，小手镯呀，只要别的小孩儿有的，柳絮一样也不缺。柳絮出生没多久宋金娥就又坐回到店铺前了，只不过她很少再看着店铺外面，而是更多地注视着怀里的小柳絮，有时候顾客已经走到了面前她还没有发现，直到客人向她打招呼，她才猛地抬头报以微笑。柳钟山依然在她们母女后面干活，脸上的笑容也增多了，时不时地莫名其妙的偷笑两声。

柳絮的到来也给马家父子带来了乐趣，马涛是最高兴的，整天跑到柳家店铺里看柳絮，柳絮粉嘟嘟的样子让马涛喜欢得不得了，柳絮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睡觉，整天吃完奶就睡，这个时候马涛就静静地注视着宋金娥怀里的柳絮发呆。柳絮哭闹的时候，马涛还会和宋金娥一起哄她，马涛会十分卖力的上蹿下跳表演所谓的猴拳，也会做各种各样的鬼脸，为了让小柳絮笑一笑，马涛想出了好多方式，在这些方式中最管用的一招就是拿着小柳絮的手打自己的脸，每打一次就怪叫一声，很凄惨的怪叫，宋金娥不喜欢这种方式，马涛这样做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是马涛却乐此不疲，怪叫的声音也逐渐千变万化。客人们有时候会开玩笑问宋金娥：“是不是准备将来把柳絮嫁给马涛？”

宋金娥会顺口答应：“没啥不行。”

这个时候柳钟山往往不再沉默，严肃地说上一句：“你们胡说个啥？”玩笑不再继续。

为了让柳絮更舒服一点，柳钟山又租了马三魁院里面的一间小屋，有钱赚马三魁当然很高兴，更重要的是马三魁有了更多见到宋金娥的机会。生过孩子的宋金娥更具成熟女人的风韵，虽然比怀孩子前胖了少许，可身段依然好，甚至比以前更好，尤其是胸脯挺得前所未有的高，因为宋金娥还穿着以前的衣服，胸脯把衣服撑得紧紧的，好像就要撑破衣服弹出来了，这正是马三魁心中完美的女人。宋金娥会在小屋里面解开衣服给小柳絮喂奶，有时马涛会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宋金娥看是马涛进来并不害羞，还会把马涛叫到身边让他看柳絮含着自己乳头用力的样子。马三魁也有这个时候闯进来的经历，但仅有一次，那次是跟着马涛进来的，马涛推门进了宋金娥的屋，宋金娥看是马涛就没在意，马三魁跟在马涛后面也进了屋，以至于宋金娥看到马三魁进来先是一惊，看到马三魁的眼神更是让她觉得难堪，宋金娥一边忙着打招呼一边把乳头从柳絮嘴里拿出来，然后迅速合上衣服。直看到宋金娥系完衣服扣子马三魁才把眼神从宋金娥的胸脯上拿到她的脸上。马涛也感觉到变化，但这依然没能减轻他见到柳絮的兴奋，因为乳头被强行拿走小柳絮委屈得开始哭闹，这正是马涛显身手的好时候，所以马涛根本没在意大人们之间的尴尬。但从此往后，马涛也被告知进屋要敲门，马涛的特权因为他自己的大意和他爹的故意而被剥夺。

柳絮在和马涛的玩耍中慢慢长大，柳钟山的手艺和宋金娥的能干让柳家越来越富有，相反马三魁却越来越破落。到柳絮四岁的时候，马三魁的院子已经是柳钟山的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更加寄希望于鬼神，希望鬼神能保平安，希望能有个好来世，所以柳钟山的生意一直不错。马三魁整天喝酒，偶尔还去县城逛逛，马三魁家本就没什么祖业，自己又没什么本事，所以经常借柳家夫妇的钱，等到了最后不得不把整个院子全部抵给柳家，马三魁一无所有，父子俩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柳家夫妇可怜他们，更多的是可怜马涛，就把他们原来租住的那间小屋腾出来让这父子俩住，也不要租金。柳家夫妇有了自己的宅子，有了自己的店铺，还买了二十几亩地，在镇上也算得上是富有人家了。马三魁觉得心里憋屈，可自己又是寄人篱下，不敢发作，所以喝酒的次数增多了，每次喝醉马三魁都会在院子里鬼哭狼嚎的发酒疯，等嚎的累了就睡在院子里，这时候柳钟山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他，而是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小屋里，柳钟山一般也不会把马三魁放到床上，而是猛地往地上一扔，嘟囔上一句，然后关门离开。有时候马三魁喝完酒也会坐在院子里唠唠叨叨，自言自语，说到伤心处也会痛哭一场，颇为感人。马三魁喝酒的直接受害者是马涛，马三魁在这个院子已经毫无地位，所有的郁闷和痛苦只有一个发泄对象那就是马涛，作为儿子，马涛逃无可逃。每次马三魁打马涛都是不掺半点虚假，噼里啪啦的声音非常之清脆，宋金娥每次看到这种情形都心惊肉跳，柳絮在旁边拉着宋金娥的衣服只是哭，马涛的哭是低沉的，抽泣型的哭。可能是因为年龄小又是女孩儿，柳絮的哭是高昂的，撕心裂肺的，马三魁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伴着柳絮哇哇的哭泣声传出很远，在外人听来挨打的一定是柳絮无疑，可能是害怕被误解，也可能是为了马涛，柳钟山会很快把马三魁提起来扔到一边把马涛救下来，宋金娥赶快把马涛拉过来，一手拉着马涛一手拉着柳絮逃离这是非之地。随着挨打次数的增多，马涛变得聪明起来，每次回家先让柳絮跑进去看看他爹是否喝酒，如果马三魁喝了酒，马涛就会先到柳絮家的店铺里避难。

柳絮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是跟马涛在一起的，小镇不大，马涛和柳絮又都在小镇出生，所以马涛带着柳絮出去玩耍，宋金娥夫妇也放心。孩子们最喜欢热闹，过年自不必说，可以穿新衣，放鞭炮，扎灯笼更是柳钟山的拿手好戏。在双河镇上，让马涛和柳絮感到热闹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苏家的祭祖大典，十里八乡的苏姓大户小户们都会来参加，地点就在苏家祠堂，苏家祠堂并不是很大，就建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听说是苏家人请风水先生挑的宝地。祠堂里面只有一个泥塑，当年苏家的人告诉泥匠，他们祖宗是一员武将，什么样子他们也没见过，不过他们要求怎么精神怎么捏，怎么威武怎么捏。很快泥塑捏成了，苏家人很满意，泥塑比真人要高很多，脸上眉目俊朗，眉间的朱砂痣更是与众不同，身上顶盔贯甲，罩袍束带，威风凛凛，手拿三尖两刃刀，身边卧着一只泥塑黑狗。当年的苏家人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还举行了盛典来庆祝新祠堂和新塑像的落成。所有的苏家人都对这个祖宗感到满意，不仅威武而且英俊。就这样，人们兴高采烈地拜祭了两年，第三年一个教书先生来看苏家的祭祖大典，看完之后找到苏家的族长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苏家的族长又找几个年长的男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天，接着祖宗身边的黑狗被砸碎扔了出来，所以现在大家只能见到一个泥塑，经过这么多年小黑狗也已经被大家遗忘了。泥塑下面摆了很多牌位，都是苏家的先辈，然后是供桌、香炉、烛台之类的。每到祭祖的时候，人人都身着盛装，镇上其他姓氏的人也会来看看热闹，在祭拜的前几天，双河镇苏家会找人把祠堂装扮装扮，迎接苏家的其他子孙。在祭拜的当天，人们会把祭品摆上，苏家的子孙后代都在祠堂前站好，有司仪来念祭文，念完之后再集体拜祭，最后各个上香。排队还是很有讲究的，有头有脸的站前面，没头没脸的和那些给祖宗丢脸的都站在后面。不过这里的有头有脸完全看你官有多大，钱有多少，不问德行，不问学识，不问名望。从身材就可以看得出来，胖子一般都站在前面，越瘦站的越靠后，只有那几个吸大烟的地主，虽然骨瘦如柴，却依然可以站在前排的胖子中间。苏桂芝的男人刘才富也会参加，但是只能站在后面，因为他只是苏家的女婿而已，但苏桂芝还是会把刘才富打扮得光鲜亮丽，一身的绸缎，挂着金表，看穿戴应该站在前两排。每到这个时候，镇上的屠夫李大彪都感慨万千，论斤称，他至少可以站在前两排，只可惜他不姓苏，也没有什么钱，所以无缘这盛典。每次双河镇苏老爷都会排在正中央，不过这几年苏老爷重病在身，他的儿子苏文博替代了他，苏文博身边站的分别是苏财主，苏财主，苏财主……等大家排列好之后，一个老者就会拿出祭文来念，祭文每年都写，一般是先宣扬祖宗的功德，然后就是大家莫忘祖宗教诲，要互亲互爱之类的话。虽然大家不怎么注意听，但祭文在祭祖过程中很重要，就拿祖宗的战功来说吧，从最初的带兵剿灭山匪一百多人，保一方百姓平安，经过多年演绎，到柳絮第一次来看大典的时候，已经是剿灭叛军十几万人，力挽狂澜，保江山社稷于将倾。听说官至司马参军，还不忘提醒一声，从五品，后来只念五品，从字也被大家遗忘了。

在苏文博身边站的苏财主中，离苏文博最近的就应该是苏文博的同宗兄弟，双河镇的镇长，苏文孝。苏文孝也有两三百亩土地，也是祖上留下来的，更重要的是苏文孝是双河镇的镇长，是吃官家饭的人，所以苏文孝一直觉得自己才应该是苏氏宗族的核心，自己才应该第一个上香，可是苏文博虽然不吃官饭，家里的钱却比苏文孝多得多，别说在镇里，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而且苏文博也通着官呢，县里的县长，那些局长，警备团的团长都和苏文博兄弟相称，他苏文孝一个小小的镇长根本惹不起，所以每次祭祖，苏文孝虽然心里有气，但还是不敢跟苏文博争那个位置。当苏文博第一个走上去上香的时候，苏文孝总会在心里把苏文博的祖宗十八代日上一遍，不过等到自己上香的时候，看着面前的牌位和塑像心里怦怦地跳，有点后悔，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