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苏家除了佣人只剩下柳絮和苏老太太了，苏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只能靠人照顾勉强活着，柳絮每天都会去看她。老太太的处境让柳絮感到难受，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向人们证明她还活着，她很孤独，整天在一个屋子里，照顾她的老妈子也不愿陪她，每次柳絮看到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将来，自己也会这么老，也会活得这么孤独，也会活得这么痛苦，这让柳絮感到压抑，感到不安。柳絮是苏家的少奶奶，家里所有的事都不用她来做，家里的长工和佣人在苏家很多年了，所以一切事都不用她操心。柳絮感到无聊的时候就会回娘家看看，同在一个镇子一会儿工夫就到，每次柳絮走在路上总要招来路人的眼光，那眼神和当年看宋金娥是那么的相似。年轻男人们有遇上时看两眼的，也有跟着柳絮看上一段路的，最离谱的是从苏家跟到柳家的，侯八就经常如此。外人的眼光虽然让柳絮感到极不舒服，但是柳絮实在受不了苏家那无聊单调的生活，柳絮更喜欢和爹娘加上马涛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的生活，所以这娘家回得越来越频繁了。马涛当然是一千个乐意，每次只要看到柳絮回来，马涛笑得像过年一样，刚开始柳家夫妇也很高兴，平时不舍得买的鸡鸭鱼肉都买了做了端上来，后来随着柳絮频繁的回家，柳家夫妇反倒开始劝柳絮，让她以后尽量少回家，毕竟她已经是苏家的少奶奶了，整天回娘家也不像样，会被人说闲话的，柳絮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

柳家夫妇是对的，不过闲话说的超乎他们的想象。马涛就是小镇传闻的男主角，苏青的出走，柳絮的寂寞，马涛的年轻，马涛和柳絮的感情，马涛看到柳絮回来时的兴奋，这些因素串起来，少妇前情未了，少年郎鸠占鹊巢的传闻就此诞生。其实什么起因不重要，什么结果也不重要，主人公是谁也不重要，只要有男欢女爱的激情段落，对于一个优质的传闻来说就足够了。马涛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异样，这对于他一个光棍汉来说可能不算什么，这对于已经是苏家少奶奶的柳絮来说却是致命的，马涛也开始反对柳絮再回娘家，柳絮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不得不更多地待在苏家大院里，心里满是迷茫和无奈，但是镇上的人并没有就此放过她和马涛，传闻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具有杀伤力。

终于有一天，马涛抓到了一个传闻散布者，那就是侯八。也许是因为那一天侯八讲得太忘情了，马涛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他面前听讲的两个小乞丐也已经看到了马涛，而且已经开始胆怯地往后缩身子了，侯八却依然是慷慨激昂，唾沫乱飞，侯八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马家的那个混小子说不定现在还躺在美人怀里逍遥呢。”

一个小乞丐看了看侯八身后的马涛，颤着声音说道：“他肯定没有在美人怀里。”

侯八说道：“你咋知道？千里眼呀你？”

那小乞丐胆怯地说道：“没，就是没有。”

侯八很轻蔑看了他一眼，厉声说道：“你知道个球，敢不敢赌？”

小乞丐轻声说道：“敢。”

侯八有点激动，站起来说道：“好，咱就赌，你说赌啥吧。”

小乞丐又轻声说了一句：“赌啥都行。”

侯八显然被这个后辈激怒了，厉声说道：“啥都行？把鸡巴割了也行？”

小乞丐说道：“嗯。”

侯八气得直瞪眼却说不出话，马涛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抓住侯八乱蓬蓬的头发，从后面把他给揪了起来，猛地一扯把侯八拉翻在地。

侯八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小乞丐什么都敢赌，他嘴里的男主角就在面前，侯八真的是有点害怕，倒不是为了自己的赌注，而是现在的马涛正是年轻力壮，这次又是自己有错在先，心里有点虚。

马涛指着侯八骂道：“你他娘的说啥呢？你个球人。”

侯八虽然心虚，可是在两个后辈面前总要保留点面子，所以嘴里也不示弱：“我想说啥就说啥，关你球事。”

马涛上去一脚踢在侯八身上，骂道：“你他娘的哪只眼睛看见我和她上床了。”

侯八说道：“我哪只眼睛也没看见，你能把我咋样，你再打我就报官。”

马涛说道：“报你娘个腿，没看见你就瞎球说。”

侯八说道：“我听别人说的。”

马涛说道：“你听谁说的？”

侯八说道：“我不跟你说。”

马涛又狠狠地踢了侯八一脚，骂道：“你不说，就是你这个球人，乱说话。”

侯八咧着嘴说道：“就不是我，刘才富的婆娘说的，有胆子去找她呀。”

苏桂芝，这确实让马涛有点意外，苏桂芝怎么说也算是个有身份的女人，而且平时那么凶，别说让她传这些流言蜚语，张家长李家短了，就是你在她面前提这些东西，轻则给你白眼，严重的话恐怕要说你几句，噎你个半死。

马涛有点半信半疑，他抓住侯八说道：“走，你跟我一起去找她，当面对质。”

侯八直往后缩，嘴里说道：“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马涛正在气头上，容不得侯八说不去，拽着侯八就往刘才富家走，嘴里说道：“你说不去就不去？”

侯八一直扭着身子掰马涛的手，想从马涛的手里逃出去，嘴里嚷道：“你疯了吧，去找苏桂芝，我可不去。”

马涛不管这些，连拉带扯地把侯八拽到了刘才富家门口，两个小乞丐也远远地跟着。

马涛这时候已经气得头昏，没有片刻的犹豫，上去就拍门，刘才富家的一个佣人跑出来开了门，马涛一把把他推开，拉着侯八就进了刘才富家。

苏桂芝正好从屋里出来，正撞上马涛和侯八。

虽然不再年轻，苏桂芝依然很漂亮，穿的旗袍是镇上不常见的丝绸料子，上面还绣着花，苏桂枝很优雅地站在两个人的面前，只是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冷冷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马涛本来有一肚子质问的话，一肚子怨恨的话，可是等站到了苏桂芝的面前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下子傻在那儿了，侯八根本就不敢看苏桂芝，把脸往马涛的身后藏了又藏。

苏桂芝面无表情地问道：“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来干啥？”

马涛一时语塞，嘟囔道：“我，我，我。”

苏桂芝厉声说道：“我啥我？”

马涛说道：“你，你，你。”

苏桂芝说道：“你啥你？你胆子咋这么大，光天化日私闯民宅，谁给你的狗胆？”

马涛争辩道：“我没有。”

苏桂芝说道：“你没有，看看你的狗爪子踩在谁家的院子里。”

马涛说道：“你别骂人。”

苏桂芝说道：“骂你咋了？你们这两个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

侯八在后面扯马涛，低声说道：“快走，快走。”

马涛壮着胆，说道：“我不滚。”

苏桂芝说道：“咦，你个没王法的小东西，还长能耐了，滚不滚，再不滚叫人把你打出去。”

马涛被苏桂芝噎的直喘粗气，胸口一阵阵的起伏，马涛连忙把侯八推到自己前面。

马涛说道：“你，你凭啥说我和柳絮的坏话。”

苏桂芝根本没有犹豫一下，马上说道：“你个小东西咋血口喷人呢，我啥时候啥地方说你们坏话了？你给我说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你们坏话了？”

马涛指着侯八说道：“侯八可以作证。”

苏桂芝看都不看侯八一眼，说道：“侯八算个啥东西？他配做啥证？”

马涛说道：“你，你，他咋就不能作证。”

苏桂芝瞥了一眼侯八说道：“侯八，你啥时候听见我说他们坏话？你耳朵咋那么长，你嘴咋那么贱，嗯？”

侯八不敢看苏桂芝，连声说道：“我没听说，我没听说。”

马涛肺都气炸了，看着侯八：“你个球人，原先你咋说的。”

侯八轻声说道：“马兄弟，别生气，别生气。”

苏桂芝说道：“侯八都说了，你咋还不快滚，是不是真想让我找人把你们给打出去呀？”

侯八满脸笑道：“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滚，我们自己滚。”

马涛站在那儿干瞪眼，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侯八这么快就不认账了。虽然心有不甘，马涛也没有办法，感觉自己并不像刚冲进刘家时那么理直气壮了。

侯八趁机连忙把马涛往门外拉，苏桂芝在后面又骂了一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侯八拉着马涛出了刘家，嘴里不停地安慰马涛：“跟这样的女人吵架，你还能有个好儿？”

马涛迷迷糊糊地被侯八拉着往家走，侯八说道：“马兄弟，这种事哪能这样张扬，越描越黑，忍了吧，唉，谁让你摊上了呢。”

马涛好半天才回过神：“你忍你个球，要不是你不认账，我会被她骂成这样。”

侯八无辜地说道：“我咋不认账了？我认账，是她不认账。”

马涛说道：“你他娘咋不给我作证？”

侯八一脸无奈，很委屈地说道：“我给你作证，谁给我作证？那婆娘要是找上我的麻烦，我在双河镇的好日子就过到头儿了。”

侯八拉着马涛回到了柳钟山的店。

宋金娥和柳絮远远地看到马涛和侯八走在一起，都觉得奇怪，不由自主地把两个人看了又看。

马涛气呼呼地进了店铺，侯八笑嘻嘻地跟了进来。

宋金娥问道：“这是咋的了？”

马涛指着侯八说道：“这个球人乱说话，说我和柳絮的坏话。”

侯八连忙赔罪：“我知道我该死，我该死成了吧。”

宋金娥看了看马涛，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生气有啥用？”

马涛说道：“这个球人，说是刘才富的婆娘让他说的，我拉他去找那婆娘，他又不承认，害得我白挨了一顿骂。”

侯八低声说道：“我可没让你去找她，是你自己要去的。”

宋金娥问道：“苏桂芝？”

侯八和马涛都点头称是。

宋金娥眉头皱了一下问侯八：“是苏桂芝让你说的？”

侯八看到宋金娥盯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又有点胆怯了，微微点了点头。

宋金娥一脸凝重，对这答案显然不满意，问道：“真的是苏桂芝让你说的，你没记错？”

侯八说道：“天地良心，我咋会记错，她给了我一块大洋，我在双河镇待了这么多年，有谁会给我一个大洋？我会记错？”

马涛在旁边骂道：“那你咋不当她面说。”

宋金娥说道：“苏桂芝让你说啥？”

侯八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不会又让我去她家当面对质吧？”

宋金娥说道：“不会的，你说吧。”

侯八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道：“她就说马兄弟和少奶奶之间不清不楚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

柳絮站在旁边脸直泛红，眼睛瞪得大大的。

宋金娥想了一下说道：“苏桂芝给你一个大洋，我也给你一个大洋。”

侯八猛的两眼直放光，没想到宋金娥会这么说。

马涛和柳絮大吃一惊，搞不清楚为什么宋金娥对侯八这么好。

侯八马上说道：“柳太太，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这些闲话，我要是再说你把我舌头割了，谁要是再敢在我面前说这些闲话，我把他割了。”

宋金娥伸手掏出一块现大洋递给侯八，说道：“不，这种闲话你继续传，随你传，不过你要加上点东西。”

马涛和柳絮大大吃了一惊，宋金娥的态度出乎他们的意料。

侯八也很吃惊，连忙问到：“加啥呀？”

宋金娥说道：“你就说柳絮已经怀上了马涛的孩子，已经四五个月了，你亲眼所见。”

马涛和柳絮大大大吃了一惊，宋金娥让他们简直是崩溃了。

侯八也被惊呆了，说道：“柳太太，我没听错吧？”

宋金娥说道：“没有，你就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柳絮正挺着大肚子。”

柳絮再也听不下去了，生气地说道：“娘，你瞎说啥呀？”

宋金娥冲她摆了摆手，继续冲侯八说道：“就按我教你的那样说。”

侯八也是一脸迷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侯八拿着现大洋，兴高采烈地出了柳钟山的店铺，他还是不懂宋金娥是什么意思，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义灭亲，这要是传出去柳絮和马涛可算完了。侯八才不管苏桂芝和宋金娥有什么过节，也不管两个漂亮的女人心里想的什么东西。侯八拿着现大洋直接就去了酒馆，那肥得流油的猪大肠，那香气宜人的高粱酒，那喝醉之后飘飘欲仙感觉，那整晚的美梦，这一切都是宋金娥的那块现大洋将会带给他的。

等侯八出了店铺，柳絮忍不住了，问宋金娥：“娘，你是咋想的，你都说些啥呀。”

宋金娥说道：“咋了？”

柳絮说道：“你不骂那侯八也就算了，咋还添油加醋地说那些没影的事，我以后在苏家咋过呀？”

宋金娥说道：“正因为我加了几句，你才可以大大方方的回苏家。”

柳絮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我咋不明白呢？”

宋金娥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这种话已经传出去了，你堵得了他们的嘴吗？你越是不让说他们越说得起劲。”

柳絮争辩道：“那你总不能这样推波助澜吧。”

宋金娥说道：“放心吧，娘不会害你的。”

柳絮说道：“娘，真是弄不懂你要干啥。”

柳絮也不再问下去了，马涛在旁边更是满脑子糨糊，不知道宋金娥要干什么。

双河镇经常有人到县里办货或是办事，顺便也把传闻带给了苏文博夫妇。罗秀红开始还能坐得住，她不大信这些没根没据的话，可是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彩，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那么说，罗秀红真的有点担心，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那他们苏家这丑算是出大了。不过等到了后来，听说柳絮和马涛都有了孩子，依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罗秀红的心反倒放下了一些。苏家是名门望族，无论什么样的传闻罗秀红都不能忍受，罗秀红和苏文博商量回双河镇看看。

罗秀红：“这几天我想回家看看。”

苏文博：“咋突然想回去了呢？”

罗秀红：“没咋，就想回去看看，离开家不少日子了，不知道院里有啥事儿没有？”

苏文博笑道：“我看你呀是不放心你的好儿媳吧。”

罗秀红也笑道：“有啥不放心的，还能跑了不成。”

苏文博：“你咋能相信那些流言呢，都是没事的长舌婆娘解闷儿的，还说啥都有了孩子，这都是说的啥话呀。”

罗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谁说我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是想回家看看，你就这么多的说辞。”

苏文博笑道：“儿媳是咱们自己选的，我看柳絮这姑娘不错，咱们做长辈的因为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就兴师问罪太荒唐了。”

罗秀红：“谁去兴师问罪了，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心眼儿。”

罗秀红假装有点生气地站起来转身要离开，苏文博马上笑着说道：“好好好，你回去就是了，看看家里有啥事没有。”

罗秀红这次回来让柳絮感到很不安，柳絮本不把这些传闻当回事，可是现在罗秀红突然回来了，柳絮猜想她一定听说了什么，看来宋金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罗秀红一回家就召见了柳絮，柳絮也真的像见皇太后一样战战兢兢。柳絮像是真的做了传闻中的那种事一样，她感到莫名的心虚，特别是不敢看罗秀红的眼睛，她告诉过自己千万遍，自己什么也没做，自己用不着害怕，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罗秀红其实很和蔼，只是和柳絮聊什么家长里短，并没有提什么传闻，柳絮慢慢地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看来罗秀红并非听风就是雨的人，可是罗秀红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她的心思，也给柳絮敲了警钟，罗秀红最后笑着说道：“你们家马涛也该讨媳妇儿了吧，抽空我托个媒婆替他找一个，有了家这男人就老实了，不会整天瞎想了。”

柳絮神经又重新绷紧，连忙答道：“那那就全靠娘了。”

这次谈话让柳絮切身地感到人言可畏，还好罗秀红并没有深究，她还是相信柳絮的，毕竟这是她自己选的儿媳妇。罗秀红在回县城之前去了趟柳家，她并没有告诉柳絮，是自己一个人带着在县城里买的礼物去的。到了柳家，罗秀红热情得不得了，一再声明自己非常想念宋金娥，这次就是来看看亲家母，但是热情的太过分了，一看就是假的，柳家夫妇心知肚明，可是自己也没法说明，只能好好招待罗秀红，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客气，一个比一个虚假。马涛却是个坦诚的人，坦诚得让这些长辈自卑。马涛知道罗秀红来的原因，马涛冲进屋一下子跪倒在罗秀红的面前。柳家夫妇和罗秀红都傻了，马涛求罗秀红不要相信那些传闻，不要为难柳絮，他以马家父子的生命和马家祖宗的尊严发誓那些传闻根本就是假的。罗秀红连忙把马涛搀起来，嘴上告诉他自己只是来看宋金娥，根本不知道什么传闻，可是她心里却舒服很多，她看着马涛那张挂着泪的脸，觉得一个大男人都这样了，应该是值得相信的。可马涛听罗秀红这么一说还真以为罗秀红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以为自己又闯祸了，不打自招，后悔得直跺脚。

罗秀红的离去让柳絮的心归于平静，生活变得更加乏味，她基本上不再出苏家大院，她也不敢再出去了。她和苏老太太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每天都要在苏老太太的床边待上很久，她们之间基本没有交流，柳絮偶尔会替老妈子给苏老太太喂次药，因为老太太的手抖得太厉害，别说端碗了，就是勺子也拿不稳了，柳絮就一勺一勺地喂老太太，每到这个时候老太太会很认真地看着柳絮，这就算两个人最好的交流了。柳絮常常会想，也许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像她一样，漂亮，年轻，充满生机，也一样是人们眼中的美人，当年也像她一样，坐着大花轿蒙着红盖头嫁到了苏家大院成了苏家少奶奶，慢慢地变成了苏太太，现在是苏老太太，一生的轨迹原来只不过是称呼的变化。柳絮在苏老太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自己也会像苏老太太这样历经沧桑，在苏家院里慢慢变老然后死去。

罗秀红走了没有一个月就又回来了，给柳絮带了很多布料，还给苏老太太带了很多点心和补药。她这次回来并不是为了柳絮和苏老太太，她是回来收租的。因为苏博文要忙县城的生意，所以收租的事就由罗秀红来干了。苏家在镇子边上有一个粮仓用来放收来的粮食，到了收租的时候，佃户们就会排着队把粮食按照约定交上来，罗秀红只是看看而已，由家里的账房先生和长工们完成记账，称重，验质。这次收租罗秀红带上了柳絮，因为柳絮将来也会坐上她的位置，如果苏青没有时间的话，柳絮也要像她一样帮忙做这些事。柳絮到了粮仓大吃一惊，她以前也知道苏家粮仓，但是今天走进去才知道，这个粮仓远比想象中的大，几十间房子，两个老长工和一个老账房长年住在这里。房子里面堆的都是粮食，一袋一袋纵横交错的叠放着直到房顶。罗秀红带着柳絮把粮仓参观了一遍，直到两个人坐下来，柳絮惊讶的表情还写在脸上，罗秀红看着柳絮，得意地微笑着。罗秀红拿出账本递给柳絮，上面记得很详细，土地的位置和面积，还有佃户的名字，该交的粮食。柳絮张着嘴巴翻了翻，嘴巴再也合不上了，她现在终于准确地知道苏家的土地原来有一千八百六十六亩，以前她听到的都是人们的猜测，现在账本就在自己手中，堆积成山的粮食就在自己的面前。罗秀红每次看到这些都非常自豪，现在她急需别人来吹捧两句，赞美两句，而这些话只能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只有那样她才能感到脸上有光，才会让她的得意达到极致。

罗秀红骄傲的叹口气说：“唉，咱家的粮食吃是吃不完了。”

柳絮听出来罗秀红是在暗暗得意，但是柳絮并没有搭话。

罗秀红又说了一句：“房子都放得满满的，没地方放了。”

可能柳絮只顾自己惊讶了，并没有接罗秀红的话。

罗秀红不甘心又说道：“该卖就得卖，那些陈粮，有的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

柳絮默默地聆听，害得罗秀红一连说了十几句。

最后在罗秀红已经开始失望，甚至开始由得意转向愤怒的时候，柳絮终于开口了。

柳絮笑着说道：“是呀，这在咱们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吧！”

柳絮紧接着又把苏博文和罗秀红的才能和勤奋通通夸了一遍，罗秀红终于在柳絮的夸奖声中得到了满足，功德圆满，心想这个儿媳妇还不错，就是反应慢点。

在粮仓里，账房先生把算盘珠子拨拉的嘭嘭作响，长工们放肆地和来交粮的女人们调着情，佃户们也相互开着玩笑，也有抱怨和哭诉，抱怨今年的收成不好，交完租子已经没有余粮了，抱怨租子交得过多，就是好年成，等交完租子之后也不剩下什么了。整个场面像是附近村庄的聚会，一派热闹的景象，甚至有的青年男女趁此机会相互害羞的看上几眼，转过身问身边的人：“那姑娘是谁家的？”“那小伙儿是哪村儿的？”一打听，男的未娶，女的未嫁，找来爹娘问问怎么样，现场相相女婿或是儿媳妇，说不定等交完租子就一起推车回家了，这场面让柳絮感到新鲜。只用了三天，这场聚会就在喧闹，抱怨声中结束了。

罗秀红在家里又住了几天，她越发喜欢柳絮了，因为她看到柳絮经常去苏老太太房里陪老太太。罗秀红每次回来都会给苏老太太带些东西，也经常嘱托家里的老妈子要照顾好苏老太太，但是她自己并不常到苏老太太的房里，因为她受不了苏老太太身上发出的那股味儿。柳絮却经常去老太太房间，而且一去就坐在床边陪老太太半天，罗秀红觉得自己的儿媳妇比自己强。罗秀红要回县城的时候，告诉柳絮这次要带她去县城看看，在县城里多住些日子，柳絮喜出望外，她早就想走出家门，想走出双河镇了。这个消息让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拿些什么，罗秀红让她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行了，罗秀红把家里的事交代了一下就带着柳絮出发了。两个人坐的是马车，两匹马拉的马车，一匹驾辕，另一匹在前面拉，其实柳絮，罗秀红和一个车把式根本用不着两匹马，可是罗秀红每次都要用两匹，哪怕只有她和车把式两个人也一样要用两匹，这就是排场，这就是面子，这才能显示苏家的实力，这才能证明她与那些小财主们不同，在路上不时会遇上其他行路的人，有步行的，有骑驴的，有像他们一样坐车的，可是几乎遇不上两匹马拉的马车，罗秀红心里感到满足，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柳絮却为此付出了代价，因为马车上只有三个人，太轻，太快，所以更加的颠簸，柳絮觉得头晕眼花，整个脑袋都在转圈，五脏都快被颠出来，柳絮不时地呕吐，柳絮一路受尽了折磨。

苏家在县城除了宅子还有很多店铺，苏文博只是每天晚上回宅子里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忙生意，罗秀红也不常在家。柳絮到县城之后接连两顿没有吃饭，她的胃可能真的被颠坏了，吃什么都想吐，直到第三顿饭才稍稍喝了些粥。虽然受了不少罪，但是柳絮觉得值得，县城确实带给柳絮很多新鲜感，更宽的马路，更多的店铺，更多的人。接下来的好几天，柳絮带着罗秀红给他指派的小丫头在县城里乱逛。这个小丫头比柳絮还小，不过对县城熟悉得不得了，县政府在哪儿，警备团在哪儿，钱庄有几家，绸缎庄有几家，当铺有几家，小丫头心中有数，苏家的钱庄，当铺，米店，洋布店在什么位置，叫什么名字，小丫头都明明白白。柳絮对这些店铺并没有多么的注意，在一个棺材铺前柳絮停下了脚步，这是县城最大的棺材铺，全城的人都知道这铺子里有一样镇店之宝，是一口楠木棺材，价值几何大家都说不清楚。柳絮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小丫头也傻傻地跟在后面，这个棺材铺比柳钟山的小店不知道要大多少，柳钟山只卖些祭祀用的小东西，而这个店，大大小小的棺材就有十几口，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寿衣摆满了货架，扎的纸房子纸牲畜纸人在店里堆了一地。店老板一看柳絮的穿戴，又跟着个小丫头，就觉得这个顾客应该是个大户人家，觉得是大生意上门了，心里马上乐开了花，在他的笑容渗透到外面脸皮之前，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神态不对，发自内心的笑容硬是被他给挤了回去，结果是用一幅似笑非笑，肉笑皮不笑，龇牙咧嘴的神态把柳絮让到了店里。柳絮并没有注意老板的表情，只是很仔细打量着这里的陈设和商品，老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笔生意八成能成，而且利润丰厚，因为在这里讨价还价的富人并不多。小丫头整个人都愣了，她不知道柳絮要干什么，也不敢问，只能在后面跟着。慢慢地店铺老板也有点发蒙，客人们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打量过他的店，简直就是在研究，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柳絮仔细地摸着棺材，欣赏着寿衣，像是在挑选家具和衣服。店老板装出很沉痛的样子，在后面介绍着，最后店老板问了一句：“这位太太，你是自己用还是给家人买？”此话一出，老板肠子差点没悔绿了，老板赶忙解释：“我是说要是你不能确定，就让他亲自来挑。”说完这两句话，老板就再也不说话了。小丫头听到这些狠狠地瞪了老板两眼，柳絮完全没理会他们，她甚至看到这里扎的纸房子和马涛扎的差不多，远没有柳钟山扎的精致。等柳絮看完慢慢地走出店铺，老板还在深深地自责，看到柳絮要离开，老板马上热情的告别：“以后常来。”紧接着“啪”的一声传来，老板狠狠地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

柳絮已经是苏家的媳妇儿了，这苏家的店铺当然要去看看，不过陪柳絮的不是小丫头，而是罗秀红。柳絮随着罗秀红去了苏家的店铺，每到一个店铺里面，掌柜的总是亲自来迎他们，招待她们坐下，眼睛尖的伙计马上倒上最好的茶。整个店铺的人太太，少奶奶的叫个不停，人的虚荣心是天生的，虽然柳絮不太强烈，更是不愿表露，可是这些还是让她很受用，她感到很舒服，比沉闷的双河镇好多了，柳絮尚且如此，罗秀红更是感觉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