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奔驰集团的汽车展览馆里,供有一位中国人的塑像,他被视为世界车祖。他就是生于 4000 多年前的奚仲,籍贯:山东枣庄。在《姓氏百工》里,我们已经让奚仲师傅露了一下脸。但总的说来,他的故事我们还有些陌生。当然,山东枣庄人可能除外。
4000多年前,中国还处于半信史时代。那时的人和事,往往传说性强,且杂以神异,见诸典籍记载者也在在皆有,但莫衷一是,真伪难分。爬梳种种史料,大体可以认定的是,4000多年前,说具体点儿,正当中国大禹执政的夏王朝初年,西方约当巴比伦帝国时期,奚仲领先于世界发明了车——马车;他居于薛——今山东省枣庄市薛城区,因造车有功原地受封,遂也成为古薛国的创始人(还记得高中课文《冯谖客孟尝君》吗?“战国四公子”之一孟尝君的封邑就在薛)。
关于奚仲与车的缘分,最可靠的材料见于《左传·定公元年》(公元前509年):
薛宰曰:“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
那年,一些诸侯国出工增筑周天子国都成周(今洛阳)城墙。宋国认为自己是老大,宣称理当薛国等几个小不点儿国替他们打工。薛国的宰臣就据理力争说:“我薛国的始祖可是奚仲,他造车有功,做了夏朝的车正。”
这条记载说明,我国至迟在夏代已有造车手工业,而奚仲是精通造车技术的工匠,他因此还被委任为“车正”一职。车正,主抓国家造车的工官,也兼管车辆配置,即根据等级设计和配置不同的车型,这个也叫车服制度。
以上记载还说明,在春秋时代,薛国的后代子孙是很以他们的“车祖”为荣的。
关于奚仲造车,也见诸其他典籍。兹引述以下几条:
1.《墨子》。《墨子·非儒篇下》提到:“ 奚仲作车,巧垂作舟 。”
2.《说文解字》。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是我国第一本字典。其中解释“車”字称:“ 舆轮之总名。夏后时奚仲所造 。”夏后,亦称“夏后氏”,正是大禹受禅于大舜而建立的夏王朝。
3.《世本》。《世本》是一部据称由先秦时期史官修撰的,主要记载上古帝王、诸侯和卿大夫家族世系传承的史籍,然而也是中国首部列举了各行各业发明家的书。《世本·作篇》云:“ 奚仲始作车 。”
4.《玉篇》。《玉篇》是我国古代第一部按汉字形体分部编排的字典,南朝梁大同九年(公元 543 年)黄门侍郎兼太学博士顾野王撰,今仅存残本于日本。《玉篇·车部》云:“ 车,夏时奚仲造车,谓车工也 。”
我们今天的《辞海》收有“奚仲”词条,解释称:“ 传说中车的创造者。 任姓,黄帝之后。夏代为车正(掌车的官),居于薛……春秋时代的薛即其 后裔。”
《辞海》也解释奚仲原来姓任,并且是黄帝之后。传说黄帝有25子,得姓者14人,共是12姓,任姓是其一。
有人算了算,奚仲是黄帝的第12代孙。
咱们在上一章中已经介绍过车和船都是黄帝发明的。黄帝号轩辕,人家这大号明摆着就和车有关。可为什么现在车的发明权又归了奚仲呢?难道是黄帝爷爷有意让渡的?与此同时,后人也记“巧垂作舟”。巧垂,亦作巧倕,相传是尧时代的工匠,“倕”是其名,“巧”是夸他。为什么船的发明权归到他名下了呢?难道是他的直系后人有意抢注的?
这不难解释,黄帝是第一代车船发明家。我们说过,他发明的船,还只是“刳木为舟”,十分简陋。同样,他发明的车,也很简陋,车轮还是实心的。到了奚仲和巧倕手里,黄帝时代原始的车船终于得到了重大的改进,于是简直等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车和船,真正成了一门“中国制造”,所以后人一方面仍追念黄帝的“试水”和“发轫”之功,一方面也不妨记下是“巧倕作舟”,并称奚仲是车祖。
根据丰富的传说和有限的史料,我们可以略略还原车的发明过程。在还没有车的时候,初民们搬运重物只是擦着地寸寸地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来一位聪明人开始尝试在重物之下插入圆形滚木,于是从滚动中初尝事半功倍的喜悦。这就是说,车之发明,最初是应运输货物的需求(引重致远),后来才用于出行。
以上是车的第一步,只是车的雏形,还没有轮子。但是轮子的想法已经在初民的脑子里转着了。于是就有了第二步,有了原木实心的轮子。
蓬这种植物的子实遇风旋转,古诗人常用“蓬转”比喻飘无所依的人生。而“造物者”却没有这种伤感和雅兴,据说远古的人民正是从蓬转获得灵感,脑子里出现了轮子的意象。
这可能就是黄帝时代的车,还只是以实心原木为轮,古书称这种轮为“辁”(quán),主要靠人力推挽,但也尝试使用牛来拉动。
以原木为轮的首作者,可能是黄帝本人,也可能是他的属下,在“领导重视”的前提下作出了贡献。后一种情况下,也可以填报“是黄帝发明了车”。这种车,我们姑称之为“黄帝时代的车”。
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是黄帝时代的车在笨重地转动着,人们一直认为很好,因为比起无车时代来,其速度和效率还是足资称道的。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敢于对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说三道四,并动手改进和创新。活动在距离黄帝时代约摸12世的工匠奚仲,就是这么一位人物。
我们在《山海经·海内经》中又找到一段关于奚仲“制作身世”的记载:
帝俊生禺号,禺号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为舟。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是始以木为车。
据此记载,奚仲是帝俊之后。而帝俊,是与黄帝平行的另一路神圣。这可以说明所谓炎黄子孙,来源是多元和广阔的,非只炎黄二祖(前边已说过,还有蚩尤呢)。无关题旨,不赘。这条记载最吸引我们的信息是,奚仲的父亲和儿子都是工匠,船就是他的父亲番禺发明的,而他的儿子吉光发明了车。看,黄帝、巧倕、番禺,已经是三个不同时代的人都在抢注造船的专利了。这不奇怪,上古之事,众说纷纭,正常;而发明创造,各有贡献,或同代不谋而合,或异代传承创新,最后皆成宗师,也正常。所以又有奚仲的儿子被推出来与老爹争夺车的发明权,我们也不必惊讶。
再强调一下,根据《山海经》的记载,奚仲、其父、其子,这个家族已经是祖孙三代工匠了,他们都“攻木”,并专攻运载和交通工具。而处在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奚仲,绝对不是一位纯过渡性人物。他是在后世典籍中留名最多、在民间传说中也最为活跃的一代造车宗师。
奚仲造车的传说自然主要集中在山东枣庄,这是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之一。综合传说、典籍、当代专家们的研究以及我自己的想象,略略还原奚仲造车的过程。
传说,小时候,奚仲就用尿泥捏了一艘他父亲发明的船,又捏了一匹马,再把船拴在马尾巴上。父亲问,啥玩意儿?船不在水上,靠马拉?奚仲说,我这马拉的是“旱船”!
“旱船”,离“车”不远了。准确地说,是离马车不远了。我国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李学勤(1933—2019)称,根据记载,奚仲所造的“车”应该是具有一定技术标准、有重大创新的马车。
长大后,奚仲越来越对黄帝爷传下来的实心轮子的车皱起了眉头,主要就是“皱”那实心的轮子、轮子的实心。
飞蓬继续旋转,后来的古诗人们还是继承着前人的审美经验,更以之承载他们那种迷茫的人生况味,他们甚至更加找不着北了;4000年前的奚仲也在旷野面对“蓬转”,也像他的前代工匠那样,没有那种伤感和雅兴,而是受着启发,他甚至方向感更加明确了,从飞蓬那种轻盈镂空的形象想到了空心的车轮。
这又是关键的一步,从实心的车轮到空心的车轮。
实心的车轮只要把原木截取一段就可以了,空心的却须有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一系列巧妙的设计才能完成。
在《荀子·劝学》中,荀子写道:
“木直中绳,
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
暴,不复挺者,
使之然也
。”首先,奚仲以“
”法制出了轮子的外圈,古书称“辋”(wǎng)。他并且因此制出了“规矩”,使天下所有的攻木之工都有了遵循。
老子也在《道德经》第十一章中总结道:“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 用 。”就是这个“空无”,奚仲从“蓬转”中发现了。现在,他已经动手规划出这个“空无”,但为了让其“实用”,他还要“无中生有”,在中心部位画出毂,还要画出 30 根辐,从毂心辐射出来,另一端则贯入轮圈。如果从相反的角度描述,则称为辐辏,辐条都从轮圈集中贯入中心的轮毂。老子所看见的那个“无”,其实专指轮毂,因为轮毂必须是一个空心的结构。下一步是在这空心里插入车轴,这轴还要承接于车厢(舆)。这样,空心的车轮才可以“咕噜噜噜”(而不是实心轮那种滞重的摩擦声)地轻快转动且能任重致远了。知道车轮为什么又叫“车轱辘”吗?答案就在这里。
以上是车的转动部分。
接着是造车厢,这是车的承载部分。
车辕等是车的曳引部分。
注意,奚仲所造的车,必须是“马车”。而马车的曳引部分比人力车要复杂得多,除了车辕外,还有前端挽马的车衡、车轭等构件。换句话说,奚仲对车的整体设计必须顾及马力的匹配和发挥,而且还须是四马拉一车(驷),结构因之更为复杂。可能也有两马一车,但从典籍记录和出土实物来看,究竟以四马为常。
传说奚仲的儿子吉光是父亲造车重要的帮手,他主要是从马的角度考虑得多些,比如马挽具的设计(在这方面的技术,中国人也是领先于世界的)。既是前无古人的马车,还必须驯马就套试行。传说吉光在驯马技术上也很有一手。他死后还变成了一匹神马。如果没有他,父亲的马车就转不起来。正是与奚仲同时代,还有伯益驯马的传说,可与吉光驯马的传说相互印证,也可与奚仲发明马车相互印证。
一辆马车,大的部件造好,还要有许多细小的关键才能使马车活起来、转起来、奔起来,缺一不可。我在博物馆经常看到展出的车軎(wèi)。那些车軎都是青铜制成,体有纹饰,可视之为精美工艺品。车軎是干什么用的?
2019年“五一”小长假期间,我在南昌市江西省博物馆看最新出土的西汉海昏侯墓文物展,又看见车軎实物。我身边恰好有人在讲“车軎”,是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在对另一位更小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讲:
“这是车軎,套在车轮的轴头上,防止车轮在行驶中飞脱。軎必须与辖配套使用。你看軎上是不是有个孔?这孔就是用来插入辖的;轴上也有孔,辖就是一个插销,一插进去,就把軎和轴都贯在一起,就把车轮给固定住了。辖有这么重要,与軎配套使用,軎是管状的,所以我们今天有‘管辖’一词;单就辖来说,就生成了直辖、直辖市这些词。”
其讲解水平不亚于各博物馆内专业的讲解员。他那么年轻,却那么“博物”,令我十分佩服和惭愧。另一位男孩也是那么好古,也真叫人欣慰有加。
我们今天在博物馆多见到軎而很少见到辖,我想这是因为最初辖都是木制的,而軎是青铜制的,所以軎多存而辖皆朽;后来辖也变成金属质的了,但因为只是插在軎里的小零件,所以也以朽烂的居多。
遥想夏初奚仲造车时,也必然先锋地设计出了軎和辖等细小的关键,而且也许在这细小的地方耗时更长,动了更多脑筋,体验到更大的成功的喜悦。因为中国当时虽已开始尝试冶炼青铜铸器,但还不大可能用到造车的细部,所以奚仲手下的辖、軎等部件、零件,都是木制的。木制零件而能起到关键作用,更考验匠心。
成书于战国、托名管仲著作的《管子》一书,有一段文字评价了奚仲所造之车:“ 奚仲之为车也,方圆曲直,皆中规矩准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 器坚固。 ”(《管子·形势篇》)“ 规矩准绳 ”,这里再次提到可供所有“车工”遵循的标准,乃至于所有木工都应掌握的“标准工作法”。“ 机旋相得 ”,这一定就是指奚仲已经设计制作出了能使马车转动、承载、曳引等各部分起到各自的作用并使各部分灵活承接起到总体作用的零部件。
因为是马车,快,奚仲的发明得以使大禹治水的活动半径扩及九州,终毕其功。《史记·夏本纪》载:“(禹)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 (jú,一种上山坐的滑竿一类的乘具)。 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 州 ……”
奚仲制造的马车,已不可能有出土实物让人直观,所以还原其造和所造,主要靠想象。但距今3000多年的商代甲骨卜辞中,已出现“车”(車)这个象形字。把此字放平,可见其字形结构,分别系由轮、轴、舆、辕等部件变形构成。其时距奚仲时期不过数百年。数百年可称漫长,也可以是很短的时间,所以仓颉所造之“车”大抵也是对奚仲所造之车的留影。
东汉辎车画像砖
总之,奚仲发明的马车,虽已不可能有出土实物直观,但我们可以走进博物馆或纸上读图或观看相关影像,凭借商周时期的马车倒推,看见从大构到小作,夏初的马车都已经和后世的车辆差不多了,而后代工匠也只能在这“差不多”的空间里闪转腾挪,实现马车从2.0到4.0的转型升级。
《考工记》称:“ 周人上舆 ”——周代人最崇尚造车的工匠。《考工记》中的马车制造记录,就是对4.0时代的马车“国工”制造技术的精细留档。
从黄帝时代到奚仲时代,再到《考工记》诞生的时代,从有车到有马车,再到马车的转型升级,车的功能也一路复合、走高,大致经历了一个从载重、出行,到狩猎、作战,再到融合交流、传递信息、传播思想的路线。孔子周游列国,孟子也列国周游,他们俩乘坐的马车和跟随他们的马车,无疑是马车最高功能的实现。
经考证,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文化产业促进会、中国汽车工程学会、中国汽车工业协会一致认定:4000多年前的夏“车正”奚仲发明了马车,是“造车鼻祖”。2008年4月25日,该结论在首届中国奚仲文化研讨会暨第二届中国汽车文化论坛上得到认定。该结论还推翻了马车起源于两河流域的结论。也就是说,马车起源于中国,夏代车正奚仲,不仅是中国车祖,也是世界的。
奚仲不仅是车祖,还被老百姓当成车神来崇拜了;不仅是造车的神,还是广大司机崇拜的出行之神。有民谚流传至今:“ 祭拜奚仲,平安出行 。”今天的枣庄市薛城区千山头建有奚公祠,香火很旺。枣庄还有奚仲墓,并建有奚仲纪念馆。驴友们一定要去看看,会收获多多的。
可是我又发现,对奚仲感兴趣的驴友们也许还应当到河南平舆县去看看,因为平舆人民也认为车祖和车神奚仲是他们那地方的人。平舆,直接就是以车舆命名的地方,自然也是车辆发明之乡,也有着丰富的关于奚仲造车的传说和纪念奚仲的古迹今胜。
对于古代历史文化名人,我们有些学者和“知识分子”常会论证其虚无,让我们面对着一张白纸学习历史。所以我特别建议,要多到与这些名人有关的地方去阅历。去了,您就会感到他们强烈的存在,他们分明就活在我们的血液和姓氏中。至于一些名人常常有两个甚至多个故乡的现象,也是倍加证明了他们的实有。
对于奚仲,我也作如是观。
总之,我们脚下的路到今天还叫“马路”,哪怕在它上边行驶的已经是“奔驰”和“劳斯莱斯”,以此可见马车的先驱性作用和奚仲造车的原创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