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穆蕴秋从上海交通大学本科毕业,进入科学史系念研究生,不久她开始在我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我注意到,她作为影迷甚至比我还要资深。那时我正好对科幻发生了兴趣,考虑到此前的科幻研究基本上都是以作品赏析为主的文学活动,我鼓励她尝试对科幻进行真正的学术研究。
最初我这样做,只是因为积习难改,什么事情都想和“学术”联系起来,看科幻电影和科幻小说也不例外。后来搞得比较认真了,就开始思考一些相关的理论问题。
在以往许多人习惯的观念中,科幻经常和“儿童文学”“青少年读物”之类的作品联系在一起。例如,就连刘慈欣为亚洲人赢得了首个雨果奖的作品《三体》,它的英文版发布会,居然是在上海一个童书展上举行的。这种观念使得科幻作品根本不可能进入传统的科学史研究范畴之内。科学史研究者虽然经常饱受来自科学界或科学崇拜者的白眼,但他们自己对科幻却也是从来不屑一顾的。
而另一方面,在科学史研究中,传统的思路是只研究历史上“善而有成”的事情,所以传统科学史为我们呈现的科学发展历程,就是一个成就接着另一个成就,一个胜利接着另一个胜利的辉煌历史。而事实上,在科学发展的历史中,除了“善而有成”的事情,当然还有种种“善而无成”“恶而无成”乃至“恶而有成”的事情,只不过那些事情在传统科学史论述中通常都被过滤掉了。出于传授科学知识的方便,或是出于教化的目的,过滤掉那些事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当然并不意味着那些事情就真的不存在了。
还有第三方面,“科学幻想”也并不仅限于写小说或拍电影,科学幻想还包括极为严肃、极为“高大上”的学术形式。例如,在今天通常的科学史上大名鼎鼎的科学家们,开普勒、马可尼、高斯、洛韦尔、弗拉马利翁……都曾非常认真地讨论过月亮上、火星上甚至太阳上的智慧生命,设计过和这些智慧生命进行通信的种种方案。以今天的科学知识和眼光来看,这些设想、方案和讨论,不是臆想,就是谬误,如果称之为“科学幻想”,简直就像是在抬举美化它们了。然而,这些设想、方案和讨论,当年都曾以学术文本的形式发表在最严肃、最高端的科学刊物上。
大约从 2004 年开始,我和穆蕴秋尝试耕种一小块“学术自留地”——后来我给它定名为“对科幻的科学史研究”。穆蕴秋的论文《科学与幻想:天文学历史上的地外文明探索研究》是这个方向上的第一篇博士学位论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博士论文是“对科幻的科学史研究”这个研究方向上的第一个重要学术成果。著名天文学家、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前台长赵君亮教授主持了她的博士论文答辩,她以优异成绩获得博士学位。本书就是在她的博士论文基础上形成的。
本书中所讨论的内容,恰恰就是将天文学史上这些在今天看来毫无疑问属于“无成”的探索过程挖掘了出来,重现了出来。并在此基础上,深入分析了这些“无成”之事背后的科学脉络和历史背景。通过天文学史上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案例,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
在科学发展过程中,“科学幻想”和科学探索、科学研究之间的边界,从来都是开放的。或者可以说,“科学幻想”和科学探索、科学研究之间根本不存在截然分明的边界。所以我们进而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科学幻想不仅可以,而且应该被视为科学活动的一部分。我们在《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 卷 2 期(2012 年)上联名发表了题为《科学与幻想:一种新科学史的可能性》的论文,集中阐释了这一结论及其意义。后来我们的论文集干脆取名《新科学史:科幻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
本书中的内容,又具有十分强烈的“示例”作用。它们表明:一方面,将科幻纳入科学史的研究范畴,就为科学史研究找到了一块新天地,科学史研究将可以开拓出一片新疆域;另一方面,将科学史研究中的史学方法、社会学方法引入科幻研究,又给科幻研究带来了全新的学术面貌。
最后,关于本书的书名《地外文明探索:从科学走向幻想》,还需要稍加讨论。通常对于各种事物,人们比较习惯“从幻想走向科学”,为何在我们眼中,在地外文明探索这件事上,竟出现了“逆向”的情形呢?这就要从天文学的发展来考察了。
毫无疑问,在地外文明探索这件事上,“从幻想走向科学”的路程,人类当然也已经走过一段了。举例来说,今天我们探索地外文明,至少已经有了一些科学工具,比如光学望远镜和射电望远镜,甚至可以包括月球车和火星探测器,而在几百年前,人类谈论地外文明,比如开普勒的作品《月亮之梦》,那就纯粹出于思辨和想象了。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这当然属于“从幻想走向科学”。
但是,一方面,这些早期的思辨和想象,曾经被人们当作“科学探索”而非常认真地从事着。而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恰恰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显著压缩了幻想的空间,无情地破灭了许多人对地外文明的思辨性探索。
例如,人们曾经非常真诚地相信过、非常认真地思考过关于月球上的高等生命;但是随着观测手段的发展,人们知道月球上没有大气、没有液态水,因而也就不可能有类似人类这样的高等生物生存在月球上。又如,人们曾经以比讨论月球高等智慧生物更大得多的热情讨论过火星文明,关于“火星运河”的观测成果曾经轰动一时,关于火星文明的书籍曾经在欧洲和美洲成为洛阳纸贵的畅销书;但是到了今天,已有多个探测器到达火星或其附近,我们知道火星上几乎没有大气(大气浓度只有地球的约 0.8%),迄今也没有发现液态水存在的确切证据,当然更没有运河,所以眼下的火星上同样不可能有类似人类的高等生物生存。再如,人们曾经一本正经地讨论过“太阳上的居民”;后来借助于光谱分析,我们知道太阳表面温度有6 000℃左右,人类目前能够想象的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在那样的高温下生存,于是关于“太阳居民”的讨论戛然而止……
于是,许多先前关于地外文明的讨论,在科学发展的“摧残”下,只能栖身于“科学幻想”中了。而且即使栖身于科幻,也还要受到约束。例如,幻想火星文明的作品今天仍然络绎不绝,但已经不可能有作品幻想“太阳居民”了(读者会感觉这实在太离谱了)。
另外,我们如果真的要探索太阳系以外的外星文明,人类目前的探测手段,又实在是太初级太无能为力了(参见本书附录 8:“15 年 3堂算术课”),所以也只能用幻想的形式去谈论——那就成为科幻作品了。所以只能是“从科学走向幻想”。
江晓原
2021年7月11日
于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