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镇-修道院(这个名字来自一座嘉布遣会 修道院,如今这座修道院连遗迹都不复存在了)是一座距离鲁昂八古里远的村镇,位于阿布维尔 大道与博韦 大道之间,在里勒河 流域灌溉的一个河谷的尽头。这条小河推动了河口附近的三座水磨之后,汇入昂代勒河,河里还有一些鳟鱼,每逢星期天,男孩们就来这里钓鱼。
在布瓦希埃那里离开大路,顺着平地继续直行,一直到登上勒坡,就望见河谷了。河流从中间穿流而过,将河谷分成两块面貌截然不同的区域:左边全是草场,右边全是农田。草地沿着低处的丘陵向下绵延,连接到布赖地区 的牧场后面。而东侧的平原缓缓升高,越来越开阔,放眼望去是一片一片金黄的麦地。水从草边流过,如同一条白线,将草皮的颜色与畦田的颜色分隔而开,整个田野看过去,仿佛一件展开的大披风,绿色天鹅绒的领子上,镶嵌了一道银边。
抵达了河谷的尽头,眼前便是阿格耶橡树林和圣让山坡的悬崖峭壁,从高到低布满红色的长条纹路,粗细不一:这是雨水冲刷的痕迹,这些红褐色来自富含铁质的山泉,在灰色的山体中划出纤细的线条,流淌到周围的村庄。
这是诺曼底、皮卡第和法兰西岛 的交界,这里所讲的语言没有抑扬顿挫,正如这里的景色,平淡无奇毫无特点。整个新堡区最糟糕的奶酪就是产自这里。另外,在这里耕种的成本十分昂贵,因为这里的土壤中尽是沙石,土质松散,必须大量施肥。
直到一八五三年,仍然没有可以通行到雍镇的道路;然而就在这个时期,建了一条“村际交通要道”,将阿布维尔的大路与亚眠 的大路连接起来,有时也用来从鲁昂到弗兰德地区 的送货运输。虽然有了“新出路”,雍镇-修道院却仍然停滞不前。当地人没有改善耕种,而是仍然坐守那些草场,不管它们贬值了多少。这座懒惰的镇子,绕开平原,天然地向河流扩展。远远望去,整座镇子横卧于河岸之上,仿佛一个牧牛人正在河边午睡。
过了桥,在山脚下,开通了一条栽满小山杨树的堤道,一直能将您带到村子的头几户人家。院子用篱笆围挡起来,枝繁叶茂的树下,中间是住屋,还有零星几间小屋、压榨房、车棚和蒸馏房,树枝间挂有梯子、长竿和长柄镰刀。下垂的茅草屋顶,仿佛遮住眼睛的皮软帽,几乎盖住下方窗户的三分之一,窗上厚厚的玻璃带有弧度,中间鼓起,就像瓶底一样。黑色的龙骨斜穿过石灰墙,某棵梨树的细枝有时会攀挂在墙头;小鸡正站在门槛上,过来啄食浸过苹果酒的黑面包屑,底层的门上装了一道低矮的活动栅栏,防止它们进屋。再往里院子更窄了,屋舍之间挨得更加紧促,篱笆不见了;一扇窗户下面,一捆羊齿蕨挂在扫帚把上,左右摇摆。过了马蹄铁匠的铺子,有一间大车匠铺,门外面拦路停了两三辆崭新的大车。然后,再穿过一道栅栏,一眼便能看见一栋白色的房子坐落在一块圆形的草坪上,草坪上装饰有一座爱神像,手指放在嘴上;台阶两端各有一个生铁制成的花瓶;门上的牌匾闪闪发亮,这是公证人的私宅,是当地最漂亮的。
教堂在街对面,就在二十步开外,位于广场入口处。一座小墓园环绕着教堂,园地砌着齐胸高的外墙,里面立满墓碑,古老的墓石与地面齐平,形成石板地面的延伸,草丛在石板的缝隙间勾画出整齐四方的绿色。这座教堂于查理十世 在位的最后几年间翻新重建过。木质的拱门高处已经开始腐朽,蓝色的表面已有许多黑色的凹痕。殿门上方,在原先打算放管风琴的地方,给男士们架了一条带有旋转楼梯的连廊,木鞋踩上去,楼梯噔噔作响。
日光穿过未经装饰的玻璃窗,斜照在沿着高墙排列整齐的长凳上,有些长凳的座位上固定有草垫,草垫下面用粗体字写着“某某先生之凳”。再往里,在大厅变窄的地方,忏悔室与一座圣母像对称而设,圣母身穿缎袍,戴着布满银星的轻薄面纱,紫红色的脸颊好似一位桑威奇群岛 的偶像;最后是一幅“内政部部长所赠的”《神圣家族》复制品,悬挂于四座烛台间的主祭台上,这便是视野的尽头。祷告台所用的冷杉木,没有上过油漆。
菜市场是一间由二十来根柱子支撑起来的瓦棚,独自占去雍镇大广场的近一半。镇政府位于广场一角,比邻药房老板的房子,是“按照一位巴黎建筑师的图纸”建造而成的,外观有如希腊神庙。它的底层立有三根爱奥尼亚圆柱 ,二楼有一条半圆拱腹 的走廊,走廊尽头的三角楣被一只高卢公鸡 饰满,公鸡的一只爪子按住宪章,另一只爪子抓着正义天平。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金狮”客栈对面奥梅先生的药房!通常,天一黑,当油灯点亮,装饰店面的红绿色广口瓶将两种色彩远远地投射在地面上;透过这些如同孟加拉烟火一般的彩色光线,隐约可见药房老板的影子,他将手肘支在柜台上。他的店里从高到低,张贴着用斜体、圆体、印刷体写成的说明文字:“维希水、苏打水、巴雷日水、提纯糖浆、哈斯帕伊药、阿拉伯可可粉、达赛糖丸、勒尼欧药膏、绷带、浴药、营养巧克力”,等等。铺面一般大小的招牌上面,用金字写着“奥梅药剂师”。然后,铺子的尽头,几架固定在柜台上的大天平后面,是一扇玻璃门,上面写着“配药室”,门的半高处用黑底金字又重复了一遍“奥梅”二字。
除此之外,雍镇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那条街(唯一的一条)的长度有一支步枪的射程,两旁有几家店铺,在大路拐弯处街道陡然而止。如果出了街右转,沿着圣约翰山坡的坡底向前,不久便可到达墓地。
霍乱流行 期间,教堂为了扩大墓地,拆掉一面墙,买下了旁边三法亩的地皮,可是这块新地几乎完全闲置了,新坟依然和从前一样,继续向大门那边堆挤。守墓人同时兼任掘墓人和教堂执事 (便可从死尸和教区的居民两边捞到好处),利用这块空地种了些土豆。然而,他的这一小块耕地,年复一年地在缩小。当流行病突然肆虐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死人增多而高兴,还是该为坟墓增多而痛心。
“您在吃死人哪,莱蒂布杜瓦!”有一天,本堂神父终于对他开了口。
这句阴森森的话让他反思起来,他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是,如今重操旧业,继续耕种起他的“小土包” ,甚至故作镇定硬说它们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我们下面要讲的这些事件发生以来,事实上,雍镇并未有任何改变。白铁皮的三色旗依旧在教堂的钟楼顶上转动;售卖时新服饰用品的店铺仍在风中招展它的那两面印花布小旗;药房的胎儿标本,仿佛一包包白火绒,在浑浊的酒精中日渐腐烂;还有乡间客栈的大门顶上,那头老旧的金狮,由于雨淋而褪了颜色,自始至终在向行人展示它鬈曲的鬃毛。
包法利夫妇将要抵达雍镇的当晚,这家客栈的女掌柜,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正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地翻搅着她的平底锅。第二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她要提前切好肉,摘除干净鸡的内脏,煮好汤和咖啡。此外,还有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女仆这几位寄宿客人的晚饭要准备。桌球厅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小厅里三位磨坊主正喊人给他们上烧酒。柴火烧着,木炭噼啪作响。厨房的长条桌上,在大块的生羊肉中间摞着一摞盘子,在砧板上一切菠菜,盘子便跟着颤动。家禽在后院里乱叫,女佣正追着要宰它们。
一位穿着绿色皮拖鞋的男人,脸上有几个麻子,戴着金流苏丝绒便帽,背朝壁炉在烤火。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副平静的神情,简直同挂在他头上的柳条笼里的金翅雀一样安详:这位便是药剂师。
“阿泰米兹!”客栈的女掌柜喊道,“劈些细柴来,水瓶加满水,上烧酒,快点!起码,我得知道该给等你的那桌客人上什么甜点呀!老天爷!那帮搬货的伙计又开始在桌球室吵闹了!他们的大车就停在大门口!‘燕子’来了会将它撞坏的!叫波利特 把它停好!……真没想到啊,从上午开始,奥梅先生,他们恐怕已经玩了十五局,喝了八壶苹果酒!……他们会划破我的桌毯的。”她手里拿着漏勺,远远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损失不会太大的,”奥梅先生回答,“您可以再买一张。”
“再买一张!”寡妇叫了起来。
“既然这张不能再用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我跟您说,您这是自己害自己!您这完全是自讨苦吃!再说,现在这些桌球爱好者想要窄球袋和沉球杆。人们不再玩这种桌球了,全变了!必须与时俱进!看看人家特里埃,至少……”
女掌柜气红了脸。药房老板继续说道:
“他那张球桌,不管您怎么说,都比您的更小巧;人家还有点子,比方说,为波兰人 或者里昂水灾 的灾民举办爱国循环赛……”
“像他那种要饭的,我们才不怕呢!”女掌柜耸了耸她厚厚的肩膀,打断他的话说。
“得啦!得啦!奥梅先生,只要‘金狮’在,就会有人来。咱们啊,还是有些家底的!反而要不了多久,指不定哪天早上,您就会看到‘法兰西咖啡馆’关门大吉了,一张漂漂亮亮的告示就贴在窗板上!……换掉我的球桌,”她自言自语接着说,“我用它整理衣服多么方便。打猎的时候,我还安排过六个客人睡在上面呢!……伊维尔这个磨叽鬼怎么还没到!”
“您要等他给那些先生开晚饭吗?”药房老板问道。
“等他?那得看比奈先生!六点,钟一敲起来,您准能看到他进门。像他这么守时的,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呢。永远是小厅里那个座位!死都不愿换个地方吃饭!那叫一个挑剔!苹果酒也要挑挑拣拣!不像莱昂先生,人家啊,有时七点来,有时七点半;有什么吃什么,甚至都不看一眼。多好的年轻人!从来不大喊大叫。”
“那还用说,区别大了,受过教育的跟当兵出身的税务员当然不一样。”
钟敲了六下。比奈进来了。
他身穿一件蓝色的礼服,笔直地自然下垂,罩住他消瘦的身子,皮帽的护耳用绳带系在头顶,翻起的帽檐下,露出一个光秃秃的额头,上面还有因常年戴头盔而留下的痕迹。身上一件黑呢背心,马尾衬领子,灰色长裤,一年四季靴子都擦得油光锃亮,由于大拇指翘着,每只靴子那里都有一道相似的隆起。小眼睛,鹰钩鼻,金黄色的络腮胡一根不乱,画出下巴的轮廓,像花坛的边沿那样,围住他那张毫无生气的长脸。他精通各种牌技玩法,也是打猎的好手,并写得一手好字,家里还有一台车床,他用车餐巾环来打发时间,他有着艺术家的嫉妒心和平民的私心,家里堆满了这样的餐巾环。
他向小厅走去,但是要先让那三位磨坊主出去。别人为他整理餐桌的那段时间,比奈静静地坐在他的位子上,就在火炉旁边。随后他关上门,摘下帽子,像往常那样。
“几句客套话不会锉短他的舌头吧!”一见只剩下自己和女掌柜,药房老板便马上说道。
“他一贯沉默寡言,”她回答道,“上个星期,来了两位做布料生意的客人,两位小伙子十分风趣,那天晚上,讲了一大堆笑话,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嘛,他坐在那里,像条西鲱鱼似的,一言不发。”
“没错,”药房老板说,“没有想象力,也不会说俏皮话,对社交一无所知!”
“可是人家说他有些本事。”女掌柜辩驳说。
“本事?”奥梅先生回答说,“就他!本事?”他用一种更为平缓的语气补充说:“在他那一行,可能是吧。”
他接着又说道:“啊!一个生意往来繁忙的批发商,一位法律顾问,一名医生,一名药剂师,过于全神贯注因而有些古怪甚至粗暴,我理解;人们经常在故事里挖苦他们!可是,至少人家是在思考某些事情。比如说我吧,多少次满桌子找我的羽毛笔写标签,最后才发现,它就夹在我的耳朵上!”
这时,勒弗朗索瓦太太已朝门口走去,看看“燕子”有没有回来。她打了一个哆嗦。一名黑衣男子突然进了厨房,在黄昏最后的微弱光线下,依稀可以分辨出,他红通通的脸庞和运动员一般的体格。
“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神父先生?”客栈的女掌柜一边问,手一边伸到壁炉上拿铜烛台,烛台插着蜡烛,像柱廊似的摆成一排,“您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喝一点儿黑加仑,来一杯葡萄酒?”
教士礼貌地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那天他将雨伞忘在埃内蒙修道院,特来请求勒弗朗索瓦太太叫人晚上取回来送到本堂神父的住宅,说完便动身前往教堂,那里已经在敲“三钟经” 了。
药房老板等听不到他在广场上的脚步声后,才批评道,他刚才的做法十分失礼。这种拒绝喝一口酒提神解渴的行为,在药房老板看来虚伪得令人生厌。教士们个个贪杯酗酒,只是我们并未看到而已,他们甚至竭力想回到什一税 的时代。
女掌柜替本堂神父鸣不平:
“别说,像您这样的,他能在膝盖上折弯四个。去年,他帮我们收麦秸,一次能扛六捆,强壮着呢!”
“真了不起!”药房老板说,“那将您的女儿们送到具有这般体格的壮汉那里忏悔去吧!如果我是政府,我呀,就每个月给这些教士放一次血。没错,勒弗朗索瓦太太,是每个月,切开静脉狠狠放一次血,对治安和风化将是十分有益的!”
“闭嘴,奥梅先生!您这是亵渎宗教!您没有信仰!”
药房老板还口说:
“我有信仰,有我自己的信仰。相比他们这些装腔作势和骗人的伎俩,我的信仰更甚于他们所有人!正相反,我仰慕上帝!我相信卓越的存在,相信造物主,不管他是谁,我不在乎,他将我们安排在人世间,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公民和家长的职责。但是我不需要去教堂,亲吻银盘子,用我的口袋养肥一帮吃得比我还要好的小丑!因为在树林里,在田野里,我们同样可以向他表示敬意,甚至可以像古人那样仰望苍穹。我的上帝,对我来说,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 。我拥护《萨瓦副本堂神父的信仰声明》 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则 !同样,我不接受这么一个拿着拐杖在花坛里散步的老头子上帝,将他的朋友放进鲸鱼肚子里,惨叫而亡,又在三日之后复活 。这些事本身就荒唐透顶,况且完全违背了物理学的原理。顺便,这也向我们证明了:教士们始终生活在卑鄙无耻和愚昧无知之中,还死活要把民众也一起拉下水。”
他闭上嘴巴,环顾四周寻找听众,由于说得兴起,药房老板一时间竟自以为是在座无虚席的镇政府。不过客栈的女掌柜却没有再听他说,远远传来的隆隆声让她伸长了耳朵。她听出来那是马车的声响,混杂着松了的马蹄铁拍打地面的声音,“燕子”终于停在了客栈门前。
这是一个支撑在两个大车轮上的黄色箱子,车轮高及篷布,不仅挡住了乘客看路的视线,还会弄脏他们的肩膀。窗子狭小,车门关闭时,玻璃便在窗框里晃动,在那层暴雨都洗刷不掉的陈年旧灰上面,这一块、那一块,溅上了新的污泥。车子套了三匹马,其中一匹在最前面,每到下坡时,车底在颠簸中磕磕碰碰。
几位雍镇的平民来到广场,七嘴八舌,有的打听消息,有的要个解释,有的询问筐子,伊维尔不知道应该答复哪一位才好。镇上的人要去城里买卖办事,都由他全权代理。他要到那些店铺里,给修鞋的皮匠捎回来几捆皮料,给马蹄铁匠捎回来一点废铁料,给女掌柜捎回来一桶鲱鱼,从专门卖女帽的店铺里捎回几顶便帽,从理发店里捎回来几顶假发。回来的路上,他一包一包分装好,站在车座上,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将包裹从院子的围墙上面扔进去,而这个时候马就自己朝前走着。
他是被一件意外耽搁得回来晚的:包法利夫人的猎兔犬穿过田野跑掉了。大家边吹口哨边喊它,足足有一刻钟。伊维尔甚至掉头回去找了半古里的路,一次又一次地以为看到了它,但是他不得不继续赶路。爱玛哭了,发了脾气,责怪这都是夏尔的过错。布商勒赫先生碰巧与她同车,列举了许多丢失的狗多年后又和主人相见的例子,试着安慰她。其中一条狗,据他说,从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一条直行了五十古里,泅渡了四条河;他父亲也养过一条卷毛狗,走丢了十二年之后,有一天傍晚,他走在街上正要去城里吃晚饭,那条狗突然跳到了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