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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过了河,马车开始爬山。十二橡树园还未映入眼帘,斯嘉丽就看见一缕青烟懒懒地缭绕在高高的树顶,闻到燃烧的山核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烤肉的坑昨晚就燃起小火,此刻一条条长槽里都是玫瑰红色的余烬。上方,炙叉上的肉翻来转去,肉汁滴落,掉在炭上滋滋作响。斯嘉丽知道,微风送来的这股香味出自大宅后方那片大橡树林。约翰·威尔克斯向来在那儿举办烤肉宴。通向玫瑰园的缓坡上有片舒适的林荫地,那儿比卡尔弗特家经常举办烤肉宴之地舒服得多。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烤肉宴,说烤肉味会留在屋里好多天不散。于是,她总是把客人请到离主宅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块平地烧烤。那儿毫无遮挡,客人们都热得难受。不过,约翰·威尔克斯的好客全州有名,他也是真懂如何举办烤肉宴。

那些带长支架的野餐桌总是铺上威尔克斯家最好的亚麻布,摆在最浓密的树荫下。桌子两旁会放好条凳,林中空地上也会散放些从屋里搬来的椅子、踏脚凳、坐垫,供不喜欢条凳的人坐。烤肉的长坑会跟客人们拉开足够长的距离,以免烟味熏人。坑上烤肉,几口巨大的铁锅也飘出阵阵香气——是不伦瑞克炖肉和鲜美多汁的烤肉酱。威尔克斯先生每次至少安排一打黑奴端着盘子跑来跑去地伺候客人。谷仓后也往往还有一处烤肉坑,供屋里的用人、车夫和客人们的女仆使用。他们在那儿尽情享用锄头玉米饼、番薯和油炸猪小肠。这种猪内脏做的菜黑人最爱吃。若恰合时宜,还有足以让他们吃到饱的西瓜。

一阵阵鲜脆猪肉的香味传来,斯嘉丽大加赞赏地皱起鼻子,希望肉烤好时,她能有点胃口。但事实上,她吃得太饱,腰又束得太紧,生怕自己随时会打嗝。真要那样就糟了,因为只有老头和老太婆才敢不顾他人非议,随意打嗝。

马车爬上山坡。那座完美匀称的白色大宅便出现在她眼前:高高的廊柱、宽敞的阳台、平坦的屋顶,美得如同一位深知自己魅力无边的姑娘,不吝亲切和蔼地对待所有人。斯嘉丽爱十二橡树园,甚至超过爱塔拉庄园,因为它有一种庄重的美,一种醇厚的庄严之感。杰拉尔德的房子就没有这些特质。

弯弯曲曲的宽阔车道上已经挤满美国驯马和马车。客人们纷纷下车、下马,跟朋友们打招呼。咧嘴直笑的黑奴们向来遇到宴会就兴奋不已。这会儿,他们正忙着把牲口牵到谷仓旁的空地卸鞍解辔。一群群孩子——有白人小孩,也有黑人小孩——在一片新绿的草坪上跑啊叫啊,一边“跳房子”、捉迷藏,一边争相夸口自己要吃下多少多少东西。从屋前通到屋后的宽阔走廊上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停在前门台阶时,斯嘉丽看见穿着圈环裙、明亮如蝴蝶的姑娘们正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来来回回,时而搂着彼此的腰,时而靠在精美的楼梯栏杆上,冲下方走廊上的年轻小伙们又叫又笑。

透过敞开的落地窗,斯嘉丽瞥见年纪稍大的太太们都一身深色绸衣,端庄严肃地坐在客厅,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聊着孩子、病痛,谁结了婚,以及为什么结婚之类的话题。威尔克斯家的男管家汤姆手捧银盘,急匆匆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不停地鞠躬微笑,为那些穿着浅黄褐色和灰色裤子、上好亚麻褶裥饰边衬衫的小伙奉上高脚杯。

阳光明媚的前阳台挤满宾客。斯嘉丽想:是啊,全县的人都来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他们的父亲倚在高高的廊柱上,双胞胎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照例肩并着肩,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父亲詹姆斯·塔尔顿站在一起。卡尔弗特先生紧挨在他那个北佬妻子身边,后者虽已在佐治亚生活了十五年,却仍一副与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的样子。因为惋惜,人人都对她极尽礼貌客气,却也忘不了她因为做了卡尔弗特先生那几个孩子的家庭教师,加重了在出身上的过错。卡尔弗特家的两个儿子雷福德和凯德跟盛装打扮的金发妹妹凯瑟琳站在一块,一起打趣黑脸膛的乔·方丹和他那位漂亮的未婚妻萨莉·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托尼·方丹凑在迪米特·芒罗耳边说悄悄话,逗得她咯咯直笑。有些家庭远道而来,比如,有的来自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有的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伯勒,甚至还有几家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整座大宅似乎要被人群挤爆了,交谈声、大笑声、轻笑声和女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一刻也没停歇。

约翰·威尔克斯站在门廊台阶上,一头银发、身板挺直,周身散发着一种宁静和蔼的迷人气息。他的殷勤好客也如佐治亚夏天永不衰减的阳光般温暖。霍尼 ·威尔克斯站在他身边。因为上至父亲,下到在田里干活的黑奴,她都一视同仁地以“亲爱的”相称,所以大伙才叫她“霍尼”。此时迎接抵达的宾客,她却烦躁不安,只会咯咯傻笑。

霍尼那种紧张兮兮、显然想讨好每个男人的模样,跟她父亲的镇静形成鲜明对比。斯嘉丽想:“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有些道理啊。威尔克斯家的男人长得果然很有家族特征。约翰·威尔克斯和阿希礼灰眸上浓密的深金色睫毛,到了霍尼和她姐姐英迪亚脸上,就稀疏暗淡多了。霍尼睫毛稀少,怪模怪样得好似兔子;英迪亚则只能用‘平淡’二字来形容。”

虽然到处都没见着英迪亚,但斯嘉丽知道,她多半在厨房给仆人们下最后的指示。斯嘉丽想:“可怜的英迪亚,自母亲去世后,她管家操了那么多心,忙得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根本没机会找别的追求者。不过,斯图尔特要是觉得我比她漂亮,那可不是我的错。”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冲斯嘉丽伸出胳膊。斯嘉丽走下马车时,瞧见苏埃伦一脸傻笑,知道她肯定是在人群中看到了弗兰克·肯尼迪。

“哼,他简直就是个穿着裤子的老娘们。我怎么可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追求者!”斯嘉丽轻蔑地想着,踩到地上,冲约翰·威尔克斯微笑致谢。

弗兰克·肯尼迪匆匆赶到马车旁扶苏埃伦。看妹妹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斯嘉丽真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弗兰克·肯尼迪或许是县里土地最多的人,估计心眼也挺好,但这些有什么用?他都四十岁了,身体瘦弱、神经紧张,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姜黄色胡子,行为处事活像个挑剔的老处女。然而,想起自己的计划,斯嘉丽还是压下轻蔑,粲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结果,他惊得立时顿住,胳膊已经伸向苏埃伦,眼睛却惊喜交加地瞪着斯嘉丽。

斯嘉丽嘴上跟约翰·威尔克斯开心地聊着天,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阿希礼。然而,他并不在门廊上。接着,十几个声音都向她打起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朝她走来。芒罗家的姑娘们也赶过来赞美她的裙子。很快,她便成为各种声音的中心。为了让他人听清自己的话,大家都在提高音量。可阿希礼在哪儿?玫兰妮和查尔斯呢?她尽量隐蔽地四下打量,朝下方大厅欢笑的人群中望去。

她就这么一边谈笑,一边飞快地扫视屋里和院子。突然,目光瞥到一个陌生人。那人独自站在大厅,冷淡傲慢地盯着她,顿时令她心情复杂:一方面为自己的女性魅力吸引住一位男士而喜悦,另一方面又因裙子领口太低而尴尬。那人看上去很老气,至少有三十五岁,个子很高,身材魁梧。斯嘉丽觉得,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肩膀那么宽、肌肉那么发达,发达得几乎不像绅士。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他笑了,剪得极短的黑髭下,是一口野兽般的白牙。他的脸很黑,跟海盗一样黑。他的眼睛也很黑,目光肆无忌惮,活像正在掂量要凿沉哪艘大帆船,或要抢走哪个少女的海盗。冲她微笑时,那张脸上尽是无所顾忌的淡漠,嘴边则流露出几分愤世嫉俗的诙谐。斯嘉丽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被这样打量理应有被冒犯之感。可她懊恼的是:自己偏偏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不知那人是谁,但不可否认,那张黝黑的脸庞肯定出自高贵的血统。薄薄的鹰钩鼻、丰满的红唇、高额头和宽眼距,都能表明这点。

斯嘉丽移开目光,并未回以微笑。那人也转过身,因为有人在大喊:“瑞德!瑞德·巴特勒!快来见见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

瑞德·巴特勒?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跟哪桩有趣的丑闻有关。但斯嘉丽满脑子都是阿希礼,便未深想。

“我得上楼梳梳头。”她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说。这两人正想把她从人群中解救出来,“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别跟其他姑娘跑了,不然我可要发火。”

斯嘉丽看得出,她要是今天跟别人调情,斯图尔特那儿肯定不好对付。他一直在喝酒,还一脸想找架打的神情,凭经验就能知道这意味着有麻烦。她在走廊上停留片刻,跟几个朋友说了会儿话,还跟从屋后出来的英迪亚打了招呼。英迪亚头发蓬乱,额头上都是细小的汗珠。可怜的英迪亚!头发和睫毛颜色浅已经够糟了,偏偏下巴还突出,说明此人性格固执,尚未到二十岁,就活得像个待价而沽的老处女。斯嘉丽估计,英迪亚多半非常痛恨自己从她身边抢走了斯图尔特。很多人都说她仍爱着他,但威尔克斯家的人在想什么,真是谁都说不清。要说她真心存怨愤,却又从不显露分毫,仍稍显疏离、客气有礼地对待斯嘉丽,和以往毫无差别。

斯嘉丽愉快地跟她聊了一会儿,就开始朝宽阔的楼梯上走。走着走着,有人怯怯地在身后唤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漂亮小伙,白皙的额头上蓬着一堆柔软的棕色鬈发,深棕色的眼睛如柯利牧羊犬般清澈温柔。他衣着考究,暗黄色裤子配黑色上衣,褶裥衬衫系着最宽、最时髦的黑领结。因为在女孩面前向来腼腆,见斯嘉丽转过身,他脸上还悄悄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和大多数害羞的男人一样,他非常喜欢斯嘉丽这种轻盈活泼、总是无拘无束的姑娘。从前,斯嘉丽顶多敷衍地跟他客气一下,所以今天这般灿烂的笑容和伸出的两只手,几乎让他激动得喘不过气。

“呀,查尔斯·汉密尔顿,是你这个漂亮的老兄啊!我敢说,你一路从亚特兰大赶来,就是为了伤害我可怜的心吧!”

查尔斯激动得结结巴巴,握着她温暖的小手,望向那双灵动的绿眸。姑娘们跟其他小伙就是这么说话的,他却从未感受过。他真想不通姑娘们为何总当他是弟弟,虽然亲切友善,却从不挑逗他。他一直希望姑娘们能跟自己打情骂俏,就像对待那些没他英俊,家产也不如他的男人一样。但真破天荒遇到这么一回,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自己的木讷尴尬痛苦,等到之后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时,再来后悔自己本应使出种种讨好手段。然而,他很少能得到第二次机会,因为姑娘们试过一两回后,就弃他而去了。

甚至面对霍尼这个跟他已有默契,就等他来年继承家产后成婚的姑娘,他也胆怯又沉默。有时,他还会生出一种颇为小气的念头,认为霍尼的轻浮和占有欲对他并无益处,因为她对男人那般热情,估计无论谁给机会,她都会趋之若鹜吧。查尔斯对日后要娶她一点也不兴奋,因为钟爱的书本让他相信:热恋之人心中必有狂热的激情,霍尼却无法激起他这种情感。他一直渴望有个美丽勇敢、热情奔放的姑娘爱上自己。

此刻,斯嘉丽·奥哈拉不就打趣他,说他在伤她的心吗!

他很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祝福她。因为她一张嘴就说个不停,倒让他不必开口了。真是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等好事!

“好啦,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烤肉。可别跟其他姑娘调情,我会很吃醋哦。”瞧那故作庄重的绿眼睛上,乌黑灵动的睫毛忽闪忽闪,还有一边一个酒窝的脸蛋,以及,那两片红唇竟然吐出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呀!

“不会的。”他终于喘过气,做梦都想不到:她其实觉得他那样子就像只待宰的牛犊。

斯嘉丽用折扇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便转身继续上楼。她的目光也再次落到那个名叫瑞德·巴特勒的男人身上。后者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英尺远的地方,显然偷听到了这场谈话,因为他仰头冲她咧嘴而笑,模样坏得好似一只公猫。他也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没有半点她习惯的尊敬。

“见鬼!”斯嘉丽暗自嘀咕了一句杰拉尔德最爱骂的粗话,“他就像……就像知道我不穿内衣是什么样似的。”然后,她一甩头,径直上楼了。

放包裹的卧室里,她看到凯瑟琳·卡尔弗特正对着镜子打扮,还一个劲地咬嘴唇,想让它们显得更红润些。腰带上别了几朵新鲜玫瑰,跟她的脸颊很配。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凯瑟琳,”斯嘉丽边说,边试着把自己的紧身胸衣拉高些,“楼下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家伙是谁?”

“亲爱的,你这都不知道?”凯瑟琳一面兴奋地压低声音,一面还警惕地盯着隔壁房间,因为迪尔西正在那儿跟威尔克斯家的嬷嬷说闲话,“家里来了这么个家伙,真不知道威尔克斯先生会作何感想。不过,那家伙去琼斯伯勒拜访肯尼迪先生,好像是商量买棉花的事。因为不好撇下客人自己走掉,所以肯尼迪先生当然只好带他一起来了。”

“他怎么回事?”

“亲爱的,他不受欢迎啊!”

“不是吧?”

“是啊!”

斯嘉丽默默消化着这些话。因为她从没跟不受欢迎的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所以感觉还挺刺激的。

“他干什么啦?”

“噢,斯嘉丽,他名声糟透了。他叫瑞德·巴特勒,来自查尔斯顿。他家也是当地名流,但家里人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说了。卡罗·瑞德去年夏天跟我说过他的事。虽然跟他家不是亲戚,但他的事卡罗都知道,每个人都知道。因为一些很糟糕的事,他被西点军校开除了。想想看!那些事糟糕到卡罗都不便打听。后来又出了件事,他甩掉了一个姑娘,死活不肯娶人家。”

“快跟我说说!”

“亲爱的,你真什么都不知道?卡罗去年夏天就把那事全告诉我了。她妈妈要知道她连这种事都晓得,肯定会气死。总之,这位巴特勒先生带了个查尔斯顿的姑娘坐马车兜风。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猜,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否则也不会傍晚还跟他出去,身边连个年长女伴都没有。亲爱的,他们几乎在外面待了一夜,最后还步行回家,说马跑了,车摔坏了,两人在林子里迷了路。你猜怎么着……”

“猜不到,快说。”斯嘉丽极感兴趣地说,巴不得结局糟得不能再糟。

“他说他没……呃……没对她做什么,所以不明白为何应该娶她。女方的哥哥当然要找他决斗,巴特勒先生说宁死也不娶一个蠢货。于是,两人真决斗了一场,之后巴特勒先生被迫离开查尔斯顿。如今,谁也不肯收留他了。”凯瑟琳得意扬扬地说完。这时,迪尔西也正巧回屋来查看自己照管的礼服。

“她怀孕了吗?”斯嘉丽冲凯瑟琳耳语道。

凯瑟琳拼命摇头,低声应道:“可她还是被毁了。”

“阿希礼要是能毁了我就好了。”斯嘉丽突然想,“他这样的绅士,肯定会娶我的。”但不知为何,瑞德·巴特勒拒绝娶那个傻姑娘,又不由得让她心生敬意。

斯嘉丽坐在红木软垫凳上,待在屋后一棵大橡树的浓荫下。裙子上的荷叶边和褶裥饰边在身周起起伏伏,露出两英寸绿色仿搓纹革浅口便鞋。若要当淑女,便只能露这么多。她手里捧着盘几乎未动的食物,身边围着七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烤肉宴已经达到高潮,温暖的空气里满是欢声笑语、银器与瓷器的碰撞声、烤肉和馥郁肉汁浓烈的香气。偶尔微风转向,长烤肉坑腾起的烟雾飘过人群,女士们就会佯装惊恐地一边尖叫,一边使劲挥舞棕榈扇。

大多数年轻女士都跟同伴坐在面朝桌子的长条凳上。但斯嘉丽发现一个姑娘只能身侧各坐一位男士,便选择坐远些,也好尽可能多聚集几位男士。

已婚妇女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裙在周围的五颜六色和欢乐气氛中显得端庄稳重。主妇无论年龄大小,向来都会坐在一起,远离那些天真烂漫的姑娘、献殷勤的男人和欢笑声。因为,在南方,只要结了婚,就不再是美人。上到仗着年纪大,公然打起嗝来的方丹老太太,下至年仅十七的艾丽斯·芒罗(她正在努力忍受初次怀孕带来的恶心感),全都凑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讨论家谱和生产之类的话题,把这种聚会变得趣味无穷,又极具教育意义。

斯嘉丽轻蔑地瞥了她们几眼,觉得那些人真像一群胖乌鸦。已婚妇女真是毫无乐趣。她从未想过,自己若嫁给阿希礼,也会被自动归入凉亭和前门廊那些身着暗色绸裙的端庄主妇中,跟她们一样端庄乏味,再也不属于快活有趣的阵营。和大多数姑娘一样,她的想象力止于圣坛,不会更进一步。而且,她现在很不高兴,更没心思考虑那种抽象的问题。

她垂眼盯着盘子,拿起一片脆饼干,讲究地咬了一小口,一副优雅又没胃口、嬷嬷见了肯定会赞许的模样。尽管周围满是献殷勤的小伙,她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受。她不明白昨晚的计划怎么会失败,至少关于阿希礼的部分已经全完了。虽然成功吸引了很多别的追求者,阿希礼却不在其中。昨天下午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让她的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

阿希礼并未试图加入她周围那个圈子。事实上,她到这儿之后,还没能单独跟他说上一句话,甚至从初见打完招呼后,她便再没跟他说过话。她走进后花园时,阿希礼虽然上前表示欢迎,但当时玫兰妮正挽着他的胳膊。这个玫兰妮,还不及他肩膀高。

玫兰妮身材娇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活像个偷穿了母亲大圈环裙的孩子。瞧那双大得过分、几乎透着惊恐的褐色眼睛,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她有一头黑色鬈发,却一丝不乱地束在发网里。那团黑乎乎的头发,加上额前长长的美人尖,显得整张脸更似心形。因为双颊的颧骨分得太开,下巴也太尖,所以她的脸虽然甜美羞怯,却显得相当普通,而且她也没有能吸引男人的那套女性花招,让观者忘记这副长相的平庸。看起来,她就如泥土般单纯,如面包般称心,如泉水般清澈。尽管外貌平庸、身材矮小,她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娴静端庄之感,显得异常动人,看着也远不止十七岁的样子。

她穿着灰色蝉翼纱裙,系了条樱桃红缎带,波浪起伏的裙裾遮掩了孩子般未完全发育的身体。而那顶垂着樱桃红长飘带的帽子,则将她奶白色的肌肤衬得莹润光泽。一对带长金流苏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在整齐的发髻下,在一双棕眸旁晃荡。那双眼睛宛如冬日林中波光粼粼的平静湖面上,两片微光闪烁的黄叶。

玫兰妮微笑着欢迎斯嘉丽,带着怯怯的欢喜,称赞她的绿裙子很漂亮。因为实在想单独跟阿希礼谈话,斯嘉丽甚至不知该如何礼貌地回应。从那一刻起,阿希礼就远离其他客人,坐在玫兰妮脚边的凳子上,静静地跟她说话,脸上挂着慵懒温暾的笑容。斯嘉丽最爱他这种笑容。更糟糕的是,阿希礼一笑,玫兰妮眼中似乎也亮起点点光芒。即便斯嘉丽,也要承认她几乎算得上美丽。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她那张平庸的脸都被内心的火焰点亮了。如果心中的爱意能显现在脸上,那此刻就真的显现在玫兰妮·汉密尔顿的脸上了。

斯嘉丽努力不去看那两人,却怎么也做不到。每看一眼,她就更起劲地跟身边的骑士们嬉笑玩闹,口没遮拦地什么都敢说。她还在众人的恭维下拼命摇头,直摇得耳环不停晃悠。她说了好多遍“胡扯”,说他们谁都没一句真话,并发誓无论男人说什么,她都不信。然而,阿希礼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只仰头望着玫兰妮,继续聊天。玫兰妮俯视着他,那神情分明在说她是属于他的。

于是,斯嘉丽痛苦极了。

在外人眼里,这样一个姑娘绝无理由痛苦。毫无疑问,她是烤肉宴上的美人,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她在男人们中间引起的轰动,加上其他姑娘心中的妒火,换在其他任何时候,都会让她心花怒放。

查尔斯·汉密尔顿被斯嘉丽的关注激起勇气,始终牢牢守在她右侧,面对塔尔顿兄弟的联合推挤,也寸步不让。他一只手拿着斯嘉丽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一口未动的烤肉,根本不理会霍尼投来的目光,害得霍尼泫然欲泣。凯德优雅地倚在斯嘉丽左侧,一边拉拉她的裙子寻求关注,一边愠怒地仰面瞪着斯图尔特。他跟这对双胞胎已经势如水火,双方都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就像有只小鸡要照顾的母鸡,一通瞎忙,来来回回地从橡树树荫下跑到桌边,为斯嘉丽取来各种精美的食物,仿佛那儿没有十几个专供差遣的仆人似的。最后,苏埃伦终于忍无可忍,不顾淑女风范地怒瞪斯嘉丽。小卡伦也要哭了,因为虽然这天上午斯嘉丽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布伦特却只对她说了句“你好,小妹”,拉了拉她的发带,便一心讨好斯嘉丽去了。他平常对她那么好,那份无意间流露出的尊敬,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卡伦还偷偷梦想过有朝一日,她定将绾起发髻,换上长裙,将他视作真正的情郎。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属于斯嘉丽。方丹家那两个皮肤黝黑的小子虽然变了心,芒罗家的姑娘们却强忍怒火,并未发作。不过,托尼和亚历克斯站在圈外,想伺机挤掉别人,抢占斯嘉丽旁边的位置,终于让她们忍无可忍、恼怒不已。

她们冲赫蒂·塔尔顿微妙地扬了扬眉,表达了对斯嘉丽所作所为的不满。一个词形容斯嘉丽——“荡妇”。三个姑娘同时撑开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饱了,谢谢,然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身边男士的胳膊,甜甜地嚷着要去看玫瑰园、泉水和凉亭。对在场的任何女士或旁观的任何男士来说,这种有序的战略性撤退都算不上失败。

看到三个拜倒在她魅力之下的男人被拉走,陪几个姑娘去参观她们自小就熟悉的地标式建筑,斯嘉丽不由得咯咯直笑。她敏锐地瞅了眼阿希礼,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此事。然而,他正微笑着仰望玫兰妮,抓着她的腰带两端把玩。斯嘉丽顿时心痛如绞,恨不得掐住玫兰妮那象牙色的肌肤,一直掐到鲜血淋漓才痛快。

斯嘉丽的目光从玫兰妮身上移开,就看到瑞德·巴特勒正盯着自己。他并未待在人群中,而是站在一旁跟约翰·威尔克斯聊天。他在观察她,见她发现,还公然笑了起来。斯嘉丽隐隐不安,觉得在场能明白自己狂喜背后真实心情的人,唯有他一个。于是,他便以此嘲讽打趣她。所以,要是能掐他一顿也好啊。

“只要能熬过这场烤肉宴,熬到下午,”斯嘉丽想,“所有女孩都会上楼小憩,好为晚上养足精神,我就留在楼下,找机会跟阿希礼说话。我有多受欢迎,他当然注意到了。”她又生出一个自我安慰的念头,“他当然得照顾玫兰妮,毕竟是表妹啊。再说,她一点也不受欢迎,若还没有他的关照,就只能当壁花了。”

这么一想,她又有了勇气,于是更卖力地在查尔斯身上下功夫。后者那双褐色的眼睛热切地俯视着她。对查尔斯来说,这真是绝妙的一天,美得就像一场梦,所以他当然毫不费力地爱上了斯嘉丽。在这全新的情感面前,霍尼已经淡成一抹暗影。霍尼不过是只尖声叽喳的麻雀,斯嘉丽却是闪闪发光的蜂鸟。她逗弄他、喜欢他、问他各种问题,又自己一一解答,所以他无须一言,就能显得非常聪明。斯嘉丽如此明显的偏爱让其他小伙既困惑,又恼怒,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害羞得连两个连贯的词都说不出来,但出于礼貌,他们又不得不强压不断升腾的怒火。每个人都在生闷气,要不是阿希礼,斯嘉丽真可谓大获全胜。

当最后一叉猪肉、鸡肉和羊肉都下了肚,斯嘉丽只盼着英迪亚快点起身,提议女士们去屋里休息。已是午后两点,温暖的太阳就在头顶。但英迪亚为烤肉宴整整忙了三天,精疲力竭,此刻乐得坐在凉亭里,跟一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大声说话。

众人都生出一股懒懒的倦意,黑奴们闲散地走来走去,收拾长桌上的残羹剩菜。欢声笑语越来越少,三五成群的人纷纷静默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女主人宣布上午的野宴结束。棕榈扇越摇越慢,几位绅士吃得太饱,已经在热气中打起盹儿。烤肉宴结束了,日头当空,大家都想趁此放松放松。

午宴和晚会之间的这段空闲期,大家似乎都安静平和。只有年轻小伙,仍保持着不久前众人所有的那种充沛精力。小伙子们在人群间走来走去,拖着柔和的嗓音,如纯种牡马般英俊危险。午后的倦怠虽然俘获了所有人,但潜伏的脾性也可能骤然暴起,迅速发展成毁天灭地的怒火。无论男女,都狂野而美丽,愉悦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丝暴烈。他们被驯化的部分,只有一点点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天气越来越热,斯嘉丽和其他人再次看向英迪亚。谈话声渐渐消失。一片寂静里,林中的每个人突然听见杰拉尔德愤怒的土腔传了过来。他站得离野餐桌稍远,正跟约翰·威尔克斯吵得厉害。

“见鬼,老兄!向北佬乞求和平解决吗?我们都已经在萨姆特要塞冲那些无赖开火了,还能和平?南方应该用武器表明:我们不是好欺辱的!而且,我们脱离联邦靠的不是他们的仁慈,而是凭自己的力量!”

“噢,天哪!”斯嘉丽想,“被他搞砸了。这下,我们都得在这儿坐到半夜。”

昏昏欲睡的人群顿时没了倦意,空中似有电流划过。男人们纷纷从条凳和椅子上跳起来,拼命挥舞手臂,争先恐后地提高嗓门,以压过别人的声音。整个上午都没人谈政治或即将发生的战争,因为怕女士们心烦,威尔克斯先生专门提出这项要求。可现在,杰拉尔德咆哮着吼出“萨姆特要塞”这几个字后,每个男人立马忘了主人的告诫。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贼——”“不出一个月我们就能打败他们……”“哼,一个南方人就能收拾二十个北佬……”“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短时间内都忘不了……”“和平?他们都不让我们和平……”“不行,瞧瞧林肯先生是怎么侮辱我方委员的!”“没错,拖他们几星期……说什么保证从萨姆特要塞撤兵!”“他们想打,我们就打到他们吐……”所有人中,数杰拉尔德声音最大。斯嘉丽就听到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的“天哪!州权!”杰拉尔德倒痛快了,可苦了他女儿啊。

脱离联邦,打仗……这些词翻来覆去地说,斯嘉丽早就听厌了。但此时此刻,她简直是痛恨它们,因为这意味着男人们会一直站在那儿,慷慨激昂地争辩几个小时。而她,再无堵到阿希礼的机会。当然不会有什么战争,这点男人们都知道。他们就是喜欢聊这个,而且喜欢发表意见。

查尔斯·汉密尔顿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站起,结果发现斯嘉丽身边几乎只剩下自己。于是,他凑得更近了些,凭着那新生的爱意,大着胆子开始低声表白。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如果真打仗,我就去南卡罗来纳参军。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儿组织骑兵队。我当然想追随他。他为人极好,是我爸最好的朋友。”

斯嘉丽想:“我要怎么做?为他欢呼三声吗?”看查尔斯的表情,他似乎在向她袒露心中的秘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望着他,纳闷男人为何如此愚蠢,竟会以为女人对这种事感兴趣。查尔斯却把她这表情误以为震惊之下的赞许,于是继续大胆地飞快说道:“我要是去了——你——你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那我定会每晚都哭湿枕头。”斯嘉丽不过一句戏言,查尔斯却乐得脸都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探进斯嘉丽的裙褶,握住她藏在里面的手,紧紧捏了一把,为自己的大胆和她的沉默欣喜不已。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笨蛋!”斯嘉丽愤愤地想,偷偷四下瞥了一眼,希望有人能替她解围,结束这场对话。

“你会吗?”

“噢,会,会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至少念一遍《玫瑰经》!”

查尔斯飞快地左右看看,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收紧腹部肌肉。现下几乎只有他们两人,天赐良机啊!就算以后再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或许也不会有此等勇气了。

“奥哈拉小姐,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啊?”斯嘉丽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目光正努力穿过争论的人群,看阿希礼是否仍坐在玫兰妮脚边说话。

“没错!”查尔斯嘀咕道,对她既未大笑,也未尖叫或晕倒而狂喜不已。他一直以为,年轻姑娘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上述反应,“我爱你!你是最——最——”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口齿竟这般伶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甜美、最温柔的姑娘,你待人最亲切,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虽然不敢奢望你会爱上我这样的人,但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若能给我哪怕一丝鼓励,我愿做任何事,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我愿——”

查尔斯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困难到足以向斯嘉丽证明自己一腔深情的事,于是干脆说道:“我想跟你结婚。”

“结婚”二字顿时让斯嘉丽回过神。她还一直想着跟阿希礼结婚呢,这下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恼火,瞪向查尔斯。这牛犊一样的傻小子干吗偏要挑今天表白?她正愁得快发疯了!她望着那双充满渴求的褐色眼眸,却完全看不到一个羞怯男孩初次爱恋的美,看不到对已成真的理想的倾慕之情,也看不到他胸中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狂喜和柔情。过去,也有不少男人曾向斯嘉丽求过婚。那些人比查尔斯·汉密尔顿有吸引力得多,也有手腕得多,绝不会在她心中想着更重要之事的烤肉宴上求婚。她只看到一个二十岁的男孩,脸红得像甜菜,整个人都傻气十足。真想告诉他他有多傻。埃伦曾就此类紧急情况,教导过她该如何回应。受习惯影响,她垂下眼帘,竟喃喃地将那些话说了出来:“汉密尔顿先生,承蒙厚爱,你竟想娶我为妻。但事发突然,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可是个既能抚慰男人虚荣心,又能继续钓着他们的利落法子。查尔斯果然上了钩,仿佛从没见过这种诱饵似的,一口就咬住不放。

“我愿永远等下去。除非你相当确定,否则我不会采取行动。求求你,奥哈拉小姐,请告诉我,我还有希望。”

“呃。”斯嘉丽嘟囔了一声,锐利的目光注意到阿希礼并未起身参与战争讨论,而是抬头冲玫兰妮微笑。如果这个紧握自己双手的笨蛋肯安静一会儿,她或许就能听清那两人在说什么了。玫兰妮对他说了什么,竟让他满眼的兴致盎然?

她竭力倾听,查尔斯的话还是让她什么也听不清。

“噢,安静!”她冲他嘘了一声,还掐了他的手一下,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如此冷遇让查尔斯一惊,他先是有些羞惭,接着看到她牢牢盯着自己的妹妹,便笑了起来。原来,她是担心有人听到他的话啊。她自然会尴尬害羞,唯恐两人的对话被他人听了去。查尔斯顿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男子气概,因为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让姑娘感到难为情。这种激动人心的感觉真醉人。他努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随意表情,也小心翼翼地捏了下斯嘉丽,以表明他见过足够多的世面,明白她的意思,也接受她的责备。

斯嘉丽却甚至没感觉到他那一掐,因为她清晰地听见玫兰妮甜美地道:“说到萨克雷先生的作品,我恐怕不能同意你的观点。他愤世嫉俗,应该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声音甜美是她最大的魅力之一。

跟男人说这种事,真够傻的。斯嘉丽松了口气,差点咯咯地笑出声来。哼,她就是个卖弄学问的书呆子。人人都知道男人会怎么看待这种书呆子……引发并保持住男人的兴趣,就是聊跟他有关的事,然后慢慢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再也别绕开。如果玫兰妮一直说“你真棒!”或“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如果试着去想这些,我的小脑瓜肯定会炸掉”,斯嘉丽或许还有理由心生警惕,可她倒好,冲脚边的男人说话,都跟在教堂里一样严肃。看来前途一片光明,斯嘉丽不由得容光焕发,满眼欣喜地转向查尔斯,绽放出由衷的微笑。查尔斯觉得她显然也对自己有情,心花怒放之下,竟一把抓起她的扇子,热情地扇个不停,把她的头发都弄乱了。

“阿希礼,你还没发表意见支持我们呢。”吉姆·塔尔顿从大叫大嚷的人群中转过脸。阿希礼道了声歉,站起身来。看到他那慵懒的姿态如此优雅,金色的头发和八字须被阳光照得那般闪亮,斯嘉丽觉得:在场的人,谁都没他英俊啊。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停下来听他说话。

“噢,先生们,佐治亚如果开战,我一定参加。不然,我干吗加入骑兵连?”这么说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都睁大了,困倦的神情被斯嘉丽从未见过的激情取代,“但是,跟爸爸一样,我希望北佬能跟我们和平解决,这样就不会发生战争——”他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和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嗯,没错,我知道我们遭受了侮辱和欺骗——但易地而处,若换成北佬要脱离联邦,我们会怎么做?估计差不多吧。我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

“他又来了,”斯嘉丽想,“总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在她看来,争论中,肯定只有一方正确。有时,阿希礼真是令人费解。

“我们别太头脑发热,别挑起战争。这世上大多数苦痛,都源自战争。等打完仗,谁都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

斯嘉丽嗤之以鼻。幸亏阿希礼素有勇敢的名声,令他无懈可击,否则就要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着,阿希礼周围已经响起一片激烈愤慨的反对之声。

凉亭里,那个费耶特维尔来的耳背老头推了英迪亚一把。

“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英迪亚把手窝成杯状,凑到他耳边大声道,“他们想跟北佬开战!”

“开战,是吗?”他一边嚷着,一边四下摸索拐杖,费劲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简直是拿出了多年未见的旺盛精力,“我来跟你们讲讲战争。我打过仗。”因为家里女人拦着,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聊战争。

他步伐僵硬地冲进人群,挥舞着拐杖大叫大嚷。因为耳聋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很快便无可争辩地独霸全场。

“你们这群好斗的愣头青,听我说。别净想着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参加过西米诺尔战争,也傻乎乎地参加过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以为是骑在骏马上,看着姑娘冲自己扔鲜花,然后就凯旋了吗?不,先生们,不!战争意味着挨饿,在潮湿的地方睡觉,惹上麻疹和肺炎。就算不得麻疹、肺炎,也会拉肚子。没错,先生们,战争对肚子有什么坏处——不过是痢疾之类的呗……”

女士们都羞红了脸。如方丹老太太和她那令人尴尬的响嗝一样,麦克雷先生就爱提曾经那个大家都想忘掉的粗鄙年代。

“快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老头的一个女儿冲近旁一个丫头悄声道。接着,她又对身边那些激动不安的主妇说,“他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你们信不信,今天早晨,他还对玛丽说——玛丽只有十六岁。”他说:“喂,小姐……”那女儿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了悄悄话。而那孙女,则溜出去试着把麦克雷先生劝回树荫下的座位。

所有在树下转悠的那些人,是姑娘都兴奋地微笑着,是小伙都激烈地交谈着,只有一个人显得镇定自若。斯嘉丽的目光转向瑞德·巴特勒,他倚在一棵树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威尔克斯先生走后,他便独自站着,任谈话愈演愈烈,也不发一言。剪得极短的黑胡须下,红唇微微撇了撇,那双黑眸里闪过一丝顽皮的轻蔑之意——那种轻蔑,好似他在听孩子们吹牛一样。斯嘉丽想,真是张令人不快的笑脸。瑞德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红发蓬乱、双眼放光地再次嚷嚷:“哼,我们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绅士向来比暴民会打仗。一个月——哼,一场仗就……”

“先生们——”瑞德·巴特勒语调平缓,用那口与生俱来的查尔斯顿腔,慢悠悠地开口了。他仍靠在树上没动,双手也没有从兜里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无论态度还是眼神,都透着一股轻蔑之意。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表面的彬彬有礼将众人那副举止都嘲讽了一番。

大家转向他,拿出对待外人的礼貌,同意了他的请求。“有哪位先生想过,梅森狄克森线以南连一家火炮厂都没有?有人想过南方的铸铁厂有多少吗?毛纺厂、棉纺厂或制革厂又有多少?你们想过,我们连一艘军舰都没有,北佬舰队一星期就能封锁港口,让我们无法将棉花卖到国外吗?不过——当然——这些问题先生们肯定已经想过了。”

“怎么,他把这些小伙都当成笨蛋啦?”斯嘉丽愤愤地想,热血直往脸上涌。

生出这种看法的显然不只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都开始跃跃欲试。约翰·威尔克斯不动声色地迅速回到自己之前的位置,紧挨着发言者,似乎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位是他的客人,而且,眼下还有女士们在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毛病,”瑞德·巴特勒继续道,“不是游历得不够,就是纵然游历颇多,受益却不够。啊,各位先生当然都游历颇丰。但你们瞧见了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当然,还有女士去过萨拉托加。”他冲凉亭里的那些人微微躬了躬身,“你们见过饭店、博物馆、舞会和赌场,回来后就坚信哪儿都比不上我们南方。至于我,虽然生在查尔斯顿,最近几年却都住在北方。”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仿佛意识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为何不住在查尔斯顿,并且毫不在意众人知道这点,“我见过很多你们没见过的事。成千上万的移民为了食物和区区几美元,都很乐意跟北佬开战。我还见过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煤矿……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唉,我们只有棉花、奴隶和一身傲气。不消一个月,他们就能打败我们。”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瑞德·巴特勒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上好的亚麻手帕,懒洋洋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然后,人群中响起一片不祥的低喃声,凉亭也传来嗡嗡声,好似哪儿的蜂窝被捅了。即便感觉到愤怒的热血仍在脸上燃烧,斯嘉丽那务实的头脑依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男人说得对,听上去很符合常识。嗯,她的确从未见过一所工厂,也不知道有谁见过。但就算他说得对,这番话也毫无绅士风度。更何况眼下还在宴会上,大家正玩得痛快呢。

斯图尔特·塔尔顿皱着眉头走上前,布伦特紧随其后。塔尔顿兄弟当然很守规矩,就算被狠狠挑衅,也不会在烤肉宴上大吵大闹。同样,所有女眷亦兴奋又愉悦,因为她们也极少真正目睹吵架场面,往往都只能听别人转述而已。

“先生,”斯图尔特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瑞德礼貌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嘲讽。

“我的意思是,”他应道,“拿破仑——你应该听过这个人吧?他有次说:‘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那边!’”然后,他转向约翰·威尔克斯,真诚而礼貌地说,“先生,你答应让我瞧瞧藏书室的。现在能带我去看看吗?今天下午我恐怕要早点返回琼斯伯勒,那儿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转过身,面向人群,咔嗒一声并拢脚跟,像个舞蹈家似的鞠了一躬。对于一个如此强壮的人来说,这一躬优雅无比,却也傲慢至极,仿佛抽在人脸上的一记耳光。然后,他便跟约翰·威尔克斯穿过草坪走了。只见那黑脑袋高高扬起,令人不快的笑声一阵阵地传回桌旁的人群里。

一片惊愕的沉默后,嗡嗡声再次响起。英迪亚疲惫地从凉亭中的座位上站起,朝气鼓鼓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虽然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她凝望着斯图尔特阴沉的脸时,那种眼神让斯嘉丽有点良心不安。玫兰妮看着阿希礼时,也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只是斯图尔特看不见而已。原来,英迪亚真的爱他。斯嘉丽突然觉得:一年前的那场政治集会上,自己若没有那般露骨地挑逗斯图尔特,他或许早就跟英迪亚完婚了。但转念一想,她又打消了这份内疚。毕竟,其他姑娘留不住自己的男人,可不是她的错。

斯图尔特终于低下头,勉强冲英迪亚笑了笑,还点了下头。英迪亚估计恳求他别追上去找巴特勒先生的麻烦吧。随着客人们起身抖落膝上的面包屑,树下也响起一片礼貌的骚动。已婚妇人们招呼奶妈和小孩,聚齐儿女好动身回家。姑娘们则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朝屋里走去,准备到楼上聊聊天,睡个午觉。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女眷都出了后院,把橡树下的树荫和凉亭留给了男人们。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和其他几个人把她留住,非要她答复卖马给骑兵连的事。

阿希礼慢悠悠地从斯嘉丽和查尔斯所坐之处走过,脸上挂着若有所思,又兴味十足的笑容。

“真是个傲慢的讨厌鬼,不是吗?”他看着巴特勒的背影道,“看上去真像博尔亚斯家的人 。”

斯嘉丽头脑飞转,还是想不起县里、亚特兰大或萨凡纳有姓博尔亚斯的人家。

“没听说过这家人。是他的亲戚吗?他们是谁?”

查尔斯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不可置信和羞耻的感觉跟爱情奋力斗争。最后,还是爱情占了上风。他觉得,姑娘只要甜美、温柔、漂亮就够了,没受什么教育也无损于她的魅力。于是,他赶紧回答:“博尔亚斯是意大利人。”

“噢,”斯嘉丽顿时没了兴趣,“外国人哪。”

她冲阿希礼甜甜一笑,但不知怎的,对方却没看向她,反而盯着查尔斯,露出既理解,又有一丝怜悯的神情。

斯嘉丽站在楼梯平台上,透过栏杆,小心翼翼地朝楼下大厅张望。那儿空荡荡的。楼上卧室不断传来嗡嗡的低语,声音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尖锐的笑声。“呀,你不是说真的吧!”“那他怎么说?”姑娘们在六间大卧室的床上和沙发上休息。她们脱掉裙子,松开胸衣,头发披散在背后。乡下有午睡的习惯,尤其那种一大清早就开始,直到舞会才达到高潮的全天宴会,午睡更是必不可少。姑娘们说说笑笑半小时后,仆人们便会来拉下百叶窗。半明半暗的温暖氛围中,聊天渐渐变成低语,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轻柔又规律的呼吸声。

斯嘉丽确定玫兰妮已经跟霍尼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才溜进走廊,朝楼下走去。透过楼梯平台上的窗户,她看见男人们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她知道,他们会在那儿坐到傍晚。她扫视了一圈人群,却没看见阿希礼,于是侧耳细听,竟真听到了他的声音。如她所愿,阿希礼仍在前面车道上,跟那些先走的太太和孩子告别。

斯嘉丽的心都要跳到喉咙了。她疾步下楼。要是遇到威尔克斯先生怎么办?其他姑娘都在睡美容觉,她能为偷偷在屋里乱转找什么理由呢?哼,反正这个险非冒不可。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听见餐厅里的仆人们正在管家的命令下忙活,搬走桌椅,为舞会做准备。穿过宽敞的走廊,是开着门的藏书室。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就在这儿等吧。等阿希礼跟所有客人道完别,返回屋里时,她便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要挡住阳光,百叶窗都被放下来了。四壁高耸的昏暗房间里,黑压压的全是书,真令人丧气。她可不会选这样的地方幽会。见到大量的书,跟见到热爱读书的人一样,都令她沮丧。只除了一个人——阿希礼。柔和灰暗的光线中,厚重的家具耸立在她眼前:有为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特制、带厚坐垫和宽扶手的高背椅;也有给姑娘们特制、带天鹅绒踏脚垫的软天鹅绒矮椅。长房间尽头的壁炉前,摆了一张七条腿的沙发。那是阿希礼最喜欢的座位。那张沙发后背高耸,活像头睡着的巨兽。

斯嘉丽掩上门,只留下一条缝,然后努力平缓心跳。她拼命回忆昨晚打算对阿希礼说的话,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忘了吗?或者她只是准备让阿希礼对她说点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突然,一阵冰冷的恐惧袭来。耳中若没有如雷的心跳,她兴许还能想起该说什么,但听到他说完最后一声告别,走进前方走廊时,急促的心跳声反而又加快了。

她只想得起一点——她爱他。她爱他的一切,从那高高昂起的金色头颅,到优雅的长靴。她爱他的笑声,哪怕那笑声令她不解;她爱他的沉默,哪怕那沉默令她迷惑。噢,他要是立刻进来,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他必须爱她。“如果我向上帝祈祷的话……”她紧紧闭上双眼,急促而含混地兀自低喃,“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

“呀,斯嘉丽!”阿希礼的声音骤然闯进她耳中的轰鸣中,让她彻底变得不知所措。他站在走廊上,透过半开的门打量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个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斯嘉丽大口大口地吸气。这么说,他已经注意到有多少男人围在她身边了!阿希礼双眼晶亮地站在那儿,完全没发现她有多激动,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虽然说不出话,她却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了房间。他进来了,困惑却饶有兴趣地进来了。她很紧张,眼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哪怕光线昏暗,他也看得出她脸颊绯红。他下意识地关上门,拉起她的手。

“怎么了?”他几乎耳语地问。

一碰到他的手,她就开始颤抖。像她梦想的那样,一切都要发生了。脑中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念头,她却无法抓住任何一个,好凑出一句话来。她只会哆嗦,仰头望着他的脸,纳闷他怎么不说话。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她突然就说得出话了,也突然把埃伦多年的教诲忘了个精光。杰拉尔德直率的爱尔兰血统促使她脱口而出。

“没错——一个秘密。我爱你。”

顿时一片静默,气氛似乎凝重得让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幸福与骄傲袭遍全身,她再也不颤抖了。之前为何不这么做?这不比平日里学的那套淑女规范容易多了?于是,她开始搜索他的目光。

那双眼里满是惊愕、怀疑,还有——有什么?没错,杰拉尔德有天看见心爱的猎马摔断了腿,让他只得忍痛打死它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她怎么会想起那件事?真是个愚蠢的念头。阿希礼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然后,他仿佛戴上一张训练有素的面具,殷勤地笑了。

“你今天俘获了每个男人的心,还不够吗?”他用平素那种半是玩笑、半是宠溺的口吻道,“还想一个不漏呀?嘿,要知道,我的心可一直都在你身上,你不是早就成功了吗?”

不对劲——全错了!她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打转,总算有一个变得明晰。出于某些原因,不知怎的,阿希礼的表现似乎在说:他以为她只是在跟自己调情。但他其实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阿希礼——阿希礼——告诉我,你必须——噢,别再逗我了!你的心真的属于我吗?噢,天哪,我爱……”

他赶紧捂住她的嘴,假面消失了。

“斯嘉丽,千万别说这种话,说不得,你就是闹着玩的。以后,你会痛恨自己说过这些话,也会痛恨我听见了它们。”

她猛地扭开头,一股热流顿时涌遍全身。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说了我爱你。我知道,你肯定也喜欢我,因为——”她突然顿住,因为她从未见过谁的脸色如此痛苦,“阿希礼,你喜欢……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嗯,”他麻木地说,“我喜欢。”

他要说讨厌她,她或许都没这么害怕。她扯着他的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斯嘉丽,”他说,“我们走吧,把这些话都忘了。”

“不,”她喃喃道,“我忘不掉。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娶我吗?”

他答道:“我要娶玫兰妮。”

不知怎的,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张天鹅绒矮椅上,阿希礼则待在她脚边的踏脚垫上,紧握着她的双手。他在说话——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斯嘉丽脑中一片空白,刚刚还汹涌澎湃的念头,此刻全都不见了。而他说的话,就像落在玻璃上的雨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声音温柔,语速很快,充满怜悯,就像父亲对受伤的孩子说话一样,只是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玫兰妮的名字让她猛然惊醒,她望向阿希礼那双清澈的灰眸。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一直令她困惑的疏离,也看到了几分自我厌恶。

“爸爸今晚就会宣布订婚的消息,我们很快便会结婚。我本该告诉你,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知道很多年了。我做梦也没想过——你有那么多追求者。我还以为是斯图尔特——”

生命、感觉和理解力又开始回到她体内。

“可你刚刚才说过喜欢我。”

他温暖的手捏痛了她。

“亲爱的,一定要让我说出伤害你的话吗?”

她的沉默逼他继续往下说。

“亲爱的,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你还太年轻,做事向来欠考虑,你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这样大不相同的两个人,要想婚姻美满,光有爱情还不够。斯嘉丽,你想得到一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身体、心、灵魂和思想。要是得不到,你就会痛苦。我无法将自己都给你,或给其他任何人。我也不想占据你所有的思想和灵魂。你会受伤,继而恨我。很恨很恨!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爱的音乐,因为它们将我从你身边夺走,哪怕只是夺走片刻工夫。而且我——我或许——”

“你爱她吗?”

“她像我,有一部分血统跟我相同,我们理解彼此。斯嘉丽!斯嘉丽!我真的无法让你明白,除非两个人相似,否则就无法维系婚姻吗?”

别人也说过:“必须跟志趣相投的人结婚,否则就无法幸福。”这话是谁说的?她仿佛一百万年前就听过了,但仍旧不懂。

“可你说过你喜欢我。”

“我不该这么说。”

脑中有什么地方慢慢腾起一股火,狂怒眼看着就要毁掉一切。

“够了,说这话可真够无赖的——”

他的脸白了。

“既然要娶玫兰妮,我还这么说,的确很无赖。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玫兰妮。我不该说那些话,因为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怎能忍住不喜欢你——对于生活,你拥有我不具备的所有热情。你可以热烈地爱、热烈地恨,我却做不到。你为何能像火、像风、像一切狂野之物那般自然粗犷,我却——”

她想到玫兰妮,似乎突然看见了她那双安静悠远的褐色眼眸,想起她戴着黑色花边手套的文静小手,也想起了她那温柔的缄默。火气又腾地上来了,那是促使杰拉尔德杀人的火气,也是促使其他爱尔兰祖先为非作歹、丢掉性命的火气。罗比亚尔家素来教养良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默默忍受。但此时此刻,她身上的这种教养荡然无存。

“为什么不说出来!你这个懦夫,你害怕娶我,宁肯跟那个愚蠢的小笨蛋过日子!她除了‘是’或‘不是’,还会说什么别的?将来还要生一堆跟她一样,说话拐弯抹角的小孩!为何——”

“不准这么说玫兰妮!”

“不准?见鬼去吧!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告诉我准不准?懦夫,浑蛋,你——你让我相信你会娶我……”

“公平点,”他哀求道,“我没有……”

虽然知道他的话没错,但她还是不想管什么公平不公平。他从未跨过友谊的界限。一想到这点,她心中又生出新的怒火,这是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受损后,生出的怒火。她追求他,却被他拒绝。他宁愿选择玫兰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傻丫头,也不要她。噢,她要是听埃伦和嬷嬷的规劝,永不,永不泄露她喜欢他的心思,就不会受这等奇耻大辱!

她猛地站起来,双拳紧握。他也站了起来,就那么俯视着她,满脸都是无言的痛苦。一个人被迫面对痛苦的现实时,就是这副表情。

“我到死都会恨你,你这个无赖——你卑鄙——卑鄙——”她想用什么词来着?她已经想不出更恶毒的词了。

“斯嘉丽——求求你——”

他冲她伸出一只手,她却用尽全力,给了他一巴掌。安静的房间里,清脆的巴掌声犹如一记鞭鸣。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她心里只剩一片悲凉。

红红的掌印清晰地印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却拉起她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没等她再开口,他走了,还轻轻带上了门。

她又一屁股坐下,怒火让她双膝发软。他走了,那张挨了一耳光的脸,她至死难忘。

听到轻柔低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她才意识到这一系列行为造成的严重后果。她永远失去他了。从今往后,他会恨她,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她在压根没有得到任何鼓励的情况下,还向自己投怀送抱。

“我简直跟霍尼·威尔克斯一样糟糕。”斯嘉丽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还想起每个人如何轻蔑地嘲笑霍尼的鲁莽。她自己就笑得比任何人都欢。斯嘉丽仿佛看见霍尼扭扭捏捏的丑态,听见她挽着小伙们的胳膊吃吃傻笑。想到这儿,斯嘉丽又怒从中来,生自己的气,生阿希礼的气,生全世界的气。这份备受挫折和屈辱的十六岁爱情让她怒火中烧,不仅恨自己,也恨其他人。然而,这份爱里,真正的柔情只有一点点,大部分都是对自己魅力的扬扬得意和沾沾自喜。现在,她失败了。但比失败更强烈的感觉是恐惧,怕自己沦为众人笑柄的恐惧。她有没有比霍尼更惹人注目?大家都在笑话她吧?想到这儿,她不禁开始浑身颤抖。

她一只手垂到旁边的小桌上,摸到一个小小的陶瓷玫瑰花钵,钵上那两个陶瓷小天使还在得意地冲她笑。屋里实在太安静,几乎让她想用尖叫来打破这沉寂。必须得做点什么,不然真要发疯了。她一把抓起花钵,恶狠狠地朝房间那头的壁炉扔去。花钵险险擦过沙发的高靠背,啪的一声砸在大理石壁炉架上,成了碎片。

“这样,”一个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可太过分了。”

斯嘉丽从未如此惊慌过,嘴巴干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抓住椅背,双膝发软。只见瑞德·巴特勒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她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得堪称夸张。

“被迫听了这么一场争吵,午觉都没睡够,怎么现下还要有生命危险啊?”

是真人,不是鬼魂。可是,天哪,他什么都听到了!她振作精神,端起架势。

“先生,你既然在,就该让人知道。”

“是吗?”他一口白牙闪闪发光,放肆的黑眼睛笑望着她,“但你才是闯入者。我必须等肯尼迪先生,但感觉我在后院似乎不太受欢迎,所以只能体贴地挪到这儿来,省得讨人嫌。我还以为在这儿不会被打扰,可是,哎呀!”他耸耸肩,轻声笑了。

一想到这个粗俗无礼的男人什么都听到了,斯嘉丽忍不住又来了火气。此刻,她真是宁死都不愿再提那些话。

“偷听——”她怒气冲冲地开口道。

“偷听,往往能听到非常有趣且极具启发性的事。”他咧嘴笑了,“根据长期的偷听经验,我——”

“先生,”她说,“你真不是个绅士!”

“形容得非常贴切,”他无所谓地道,“而你,小姐,也不是什么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又轻笑了一声,“无论是谁,说了和做了我刚才无意中听到的那些话和事,都不再是淑女。但我很少觉得淑女们有何魅力。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她们不敢说出心中所想,要么是因为从来没这个勇气,要么就是缺乏教养,所以迟早会惹人生厌。但是你,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倒是难得的勇气可嘉。你的精神很值得敬佩哪,我向你脱帽致敬。我倒是不明白,那位优雅的威尔克斯先生有何魅力,能吸引你这种天性火暴的姑娘。他真该跪下来感谢上帝,有你这么一个——他怎么说的来着?——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姑娘。然而,他却是个胆小的可怜虫……”

“你连给他擦靴子都不配!”斯嘉丽愤怒地吼道。

“但你不是要恨他一辈子吗!”瑞德坐回沙发。斯嘉丽听见他在笑。

要是能杀了他,她一定动手。然而,她只能竭力端起架子,走出房间,再砰的一声带上那扇沉重的门。

斯嘉丽飞快地朝楼上走去。因为走得太快,爬上楼梯平台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快晕倒了,赶紧停住脚步,紧紧抓住栏杆。愤怒和屈辱,加上吃力,怦怦直跳的心仿佛都要从紧身胸衣里蹦出来。她试着深呼吸,但嬷嬷束的腰实在太紧。要真被人发现自己晕倒在楼梯平台上,大家会怎么想啊?噢,阿希礼、那个名叫巴特勒的坏男人,以及那些满心嫉妒的姑娘,肯定什么事都想得出来!生平第一次,斯嘉丽希望自己也像其他姑娘一样,身上带了嗅盐。然而,她连香料嗅瓶都未有过,向来以从不头晕为傲。此时此刻,她绝不能晕倒!

渐渐地,恶心的感觉开始消散。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恢复正常。然后,她便悄悄溜进英迪亚卧室旁边的小梳妆室,解开胸衣,爬上床,躺在睡着的姑娘们身旁。她努力平复心跳,缓和面色,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肯定像个疯女人。随便哪个姑娘醒着,大家都会知道出问题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从楼梯平台宽阔的凸窗望出去,斯嘉丽看见男人们仍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待在树下和凉亭中。真嫉妒他们啊!做个男人多好,永远不用经受她刚刚经历的那些痛苦。她就那么双眼冒火、头昏脑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些男人。突然,前面车道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石子飞溅声,还有一个声音激动地向一个黑奴问着什么。接着,又是石子飞溅声,一个男人骑着马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奔过草坪,朝树下慵懒的人群而去。

是某个迟到的客人吗?可他为何纵马穿过英迪亚引以为傲的草坪?虽然认不出那是谁,但那男人跳下马鞍,攥住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时,斯嘉丽看得出他整个人都很激动。众人将高脚杯和棕榈扇往桌上或地上一扔,就把他团团围住。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斯嘉丽仍听到一片嘈杂声,有提问的,也有大喊大叫的。她能感觉到男人们那种嫉妒兴奋的紧张情绪。然后,就听到斯图尔特·塔尔顿的声音盖过喧哗声,狂喜地放声大吼:“哟——嗬——哟。”那模样就跟到了猎场似的。斯嘉丽也第一次听到了南方反抗者们的呐喊,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只见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冲出人群,方丹家的小伙们紧随其后。几个人冲向马厩,边跑边喊:“吉姆斯!吉姆斯!备马!”

“准是谁家着火了。”斯嘉丽想。管他着没着火,赶紧回卧室,别被发现了才是正事。

这会儿,心情已经平静多了。她踮着脚上楼,走入静悄悄的过道。

整座房子都笼罩在一片浓郁而温暖的倦意中,仿佛它也跟姑娘们一样,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并且要一直睡到晚上,才会在音乐和烛光中,一下子释放出所有的美。斯嘉丽小心翼翼地推开梳妆室的门,溜了进去。对面那扇门直通卧室,斯嘉丽的手还捏着球形把手没放开,就听到霍尼·威尔克斯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过来。霍尼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在说悄悄话。

“我觉得,作为姑娘家,斯嘉丽今天真是太放荡了。”

斯嘉丽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仿佛挤压能令其屈服一样。“偷听,往往能听到非常有趣且极具启发性的事。”真是段嘲讽人的回忆,她应该再溜出去吗?或者索性现身,让霍尼下不来台?但另一个声音让她不由得顿住了。听到玫兰妮的声音,就算来一队骡子,也别想把她拉走。

“噢,霍尼,别这么说!太不友好了。她只是精力充沛、活泼开朗而已。我倒觉得,她是最迷人的姑娘。”

“哼,”斯嘉丽的指甲都抠进了巴斯克衫里,“那拐弯抹角的傻丫头竟在为我说好话,谁稀罕!”

比起霍尼明目张胆的刁钻刻薄,玫兰妮那番话更难入耳。斯嘉丽从不相信任何女人,认为除了妈妈,其他人的动机都是自私的。玫兰妮知道自己已经将阿希礼牢牢抓在手中,所以才摆出这副大方模样。斯嘉丽觉得,这不过是玫兰妮的手段罢了,在夸耀自己胜利的同时,还能让人觉得她甜美厚道。跟男人们谈论其他姑娘时,斯嘉丽就常耍这套把戏。那些蠢男人没有哪次不上当,都会觉得她既甜美,又无私。

“喂,姑娘们,”霍尼酸溜溜地提高音量,“你们准是瞎了。”

“嘘,霍尼,”萨莉·芒罗压低声音,“满屋子的人都要听到啦。”

霍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没有住嘴。

“嗯,她怎么挑逗每个上钩的男人,你们瞧不见?甚至连她妹妹的情人肯尼迪先生都不放过呢。我可从没见过这种人!而且,她肯定也在追求查尔斯。”霍尼难为情地咯咯笑道,“而且,你们知道的,我和查尔斯——”

“真的?”几个声音兴奋地悄声道。

“呃,姑娘们,谁都没说啊——还没呢!”

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床垫弹簧吱呀作响,有人紧紧抱住了霍尼。玫兰妮嘀咕了几句,说很高兴霍尼就要当她嫂子了。

“哼,斯嘉丽若要当我嫂子,那我可不开心。因为她真是我见过最放荡的货色。”赫蒂·塔尔顿愤愤不平的声音传了过来,“但她就像跟斯图尔特已经订了婚似的。布伦特虽然说她对自己压根不感兴趣,但他肯定也为她疯狂。”

“你要是问我,”霍尼神秘又郑重地说,“她在乎的只有一个人——阿希礼。”

低语声越来越激烈,有的提问,有的插嘴,斯嘉丽浑身发冷,觉得既惊恐,又屈辱。霍尼虽然应对男人时是个傻瓜,看其他同性,却保有女性的那份直觉。斯嘉丽真是低估了这点。与眼前的场景相比,刚才在藏书室从阿希礼和瑞德·巴特勒那儿受到的羞辱和伤害,不过是小小的刺痛罢了。可以相信男人肯定管得住自己的嘴,哪怕巴特勒先生那样的男人也不例外。但霍尼·威尔克斯那张嘴堪比在田里乱吠的猎狗,不到六点,这事就会传遍全县。杰拉尔德昨晚才说过,不愿让县里人嘲笑自家女儿呢。可现在,大家会怎么笑话她呀!黏糊糊的汗从腋下渗出,顺着肋骨往下淌。

玫兰妮从容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责备之意,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霍尼,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别这么刻薄。”

“就是这么回事,玫兰妮。只要你别老在一无是处的人身上找优点,就会看出来。我真高兴事情就是这样。她活该。斯嘉丽·奥哈拉向来只会惹是生非,老想勾引其他姑娘的情人。你非常清楚,她明明不想要斯图亚特,还是从英迪亚手中抢走了他。今天,她还试图抢走肯尼迪先生、阿希礼和查尔斯——”

“我得回家!”斯嘉丽想,“必须立刻回家!”

要是有魔法将她安全送回塔拉庄园就好了。要是能只跟埃伦在一起就好了。哪怕只是看着她,拉着她的裙子哭泣,靠在她膝上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也行。再多听一个字,她都要冲进去,把霍尼那头乱糟糟的浅色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揪下来,还要啐玫兰妮·汉密尔顿一口,让对方明白她才不稀罕她发慈悲。但她今天的表现已经够粗俗,粗俗得简直跟白垃圾一样——麻烦就在于此啊。

她用双手紧紧按住裙子,不发出任何窸窣之声,然后像只动物般偷偷摸摸地退了出来。“回家,”这么想着,她飞快地穿过走廊、跑过一扇扇紧闭的门和安静的房间,“我必须立刻回家!”

走到前门廊时,心中却突然升起一个新的念头——她不能回家!不能逃跑!她得坚持到底,承受姑娘们的所有恶意,忍下自己的百般屈辱和心碎神伤。逃跑只会给旁人留下更多攻击的借口。

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身旁高高的白柱子上,如果能成为力士参孙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一定要推倒十二橡树园,把所有人都压死在屋里。她要让他们后悔,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虽然不知道如何施以颜色,但既然被伤害了,她就要加倍奉还。

一时间,她甚至忘了阿希礼也是其他人中的一员。他不再是那个沉寂平静、被她深爱的高个小伙,而是威尔克斯家、十二橡树园和本县的一分子——因为被众人嘲笑,所以她恨他们所有人。对十六岁的女孩来说,虚荣心比爱情更有力。此时此刻,她炽热的心中除了恨,再无其他。

“我不回家,”她想,“我要待在这儿,让他们后悔。我也绝不会告诉妈妈。不,谁都不能说。”她振奋精神,打算回屋重新上楼,去另一间卧室。

刚转过身,她便瞧见查尔斯从长走廊的另一头进了屋。看见她,他赶紧迎上来。他头发蓬乱,脸激动得通红。

“你知道是什么事了吗?”人还没走近,他便嚷开了,“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刚骑马从琼斯伯勒带来的消息?”

他走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定定地看着他。

“林肯先生已经召集人手、征兵——我是说志愿兵。招了七万五千人呢!”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就不能聊点真正要紧的事吗?她心都碎了,名声几乎毁于一旦,这傻子竟还指望她对林肯先生的胡闹表示激动?

查尔斯盯着她。她面如白纸,细长的绿眼睛如翡翠般闪闪发光。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孩脸上出现这样的怒火,也没见过谁的眼睛能如此闪亮。

“我真笨,”他说,“说话应该更温和些才对。我忘了淑女们有多娇嫩了。对不起,让你这般不适。你不会晕倒吧?我去倒杯水过来吧?”

“不用了。”她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们坐到长凳上去,好吗?”他边问,边去挽她的胳膊。

她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走下前门台阶,穿过草坪,朝前院最大的那棵橡树而去。树下有张铁质长凳。“女人真温柔娇弱,”他想,“才提了一下战争之类的艰苦事,她们就要晕倒了。”想到这儿,他不禁觉得自己充满男子气概,扶她落座时便愈加温柔。她看起来真奇怪,那张白皙的脸上有种野性的美,让他的心怦怦直跳。难道是想到他可能上战场,她心烦意乱了?不,这种想法未免太自负。可她为何如此奇怪地盯着自己呢?拨弄花边手绢时,她的手为何颤抖?还有那乌黑浓密的睫毛,正因羞怯和爱恋颤动不已。他读过的爱情小说里,陷入爱河的姑娘们就是这样。

他清了三次嗓子,都没说出话来。他垂下眼,因为对方那双绿眸太过锐利,目光几乎将他完全穿透。

“他有很多钱。”斯嘉丽头脑飞转,闪过一个念头和一个计划,“没有父母惹我心烦,本人还住在亚特兰大。我要是立马跟他结婚,就能让阿希礼明白我压根不在乎他,不过跟他调调情而已。这正好还能要了霍尼的命。她再也别想找到另一个情人,每个人都会把她笑话死。而且,玫兰妮那么爱查尔斯,肯定也会受伤。只不过,如此一来,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也会伤心……”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想伤害那对双胞胎,估计是因为他们的姐妹太刁钻刻薄吧。“等我坐着上好的马车,带着大堆漂亮衣服回来做客,还有了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时,他们心里都不会好过。而且,他们永远永远都别想再笑话我。”

“当然,这意味着真要打起来了。”查尔斯尴尬地努力了好几回,才终于开口道,“但斯嘉丽小姐,千万别烦恼,这仗顶多一个月就结束,我们定会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没错,就是鬼哭狼嚎!我绝不能错过。因为骑兵连要去琼斯伯勒集合,今晚的舞会恐怕开不成了。塔尔顿家兄弟已经去通知大家。我想,女士们肯定会很遗憾。”

因为想不出更恰当的词,她只“哦”了一声。但这样也足够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思路也厘清了。所有情感似乎都蒙上一层冰霜,她以后再也无法对任何事生出热情,何不接受这个漂亮、腼腆的小伙?他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好,她都无所谓。不,哪怕活到九十岁,她都再也不会对任何事上心。

“现在,我还无法确定是加入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还是亚特兰大城防队。”

她又“哦”了一声。两人四目相对,她颤动的睫毛顿时令他溃不成军。“斯嘉丽小姐,你愿意等我吗?要是知道你在等我,一直等到我们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那——那我简直跟上天堂一样幸福!”他屏息凝神地等待她的回答,看着她微微上翘的嘴角,第一次注意到那儿的暗影,心想不知亲上去是什么滋味?斯嘉丽黏腻汗湿的手滑入他掌中。

“我不想等。”她的眼睛全被睫毛遮住了。

他坐在那儿,攥着她的手,嘴巴张得老大。斯嘉丽从睫毛下偷瞄,觉得他真像只插在鱼叉上的青蛙。他结巴了好几次,嘴巴闭上又张开,张开又闭上,脸再次涨得通红。

“难道……你爱我?”

她什么也没说,却垂首盯着膝盖。查尔斯又陷入狂喜和尴尬交织的情绪中。或许,男人不该问姑娘这种问题。或许,她回答这种问题有失淑女风范。查尔斯从未鼓起勇气处理这种场面,这下更是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想大喊大叫、想唱歌、想亲吻她,想在草坪上蹦跳雀跃,不管黑人白人,想逢人就说她爱他。可他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直握得她手上的戒指都陷进了肉里。

“斯嘉丽小姐,你会尽快嫁给我吗?”

“嗯。”她抚弄着裙褶说。

“我们可以跟玫兰妮一起举行婚——”

“不行。”斯嘉丽飞快地说,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尔斯知道自己又犯错了。姑娘当然都想拥有自己的婚礼,而非与他人共享荣光。宽恕了他如此大错,她真好。只要天黑了,他就有勇气在暗处亲吻她的手,说些渴望已久的话。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跟你父亲提?”

“越快越好。”她说。真希望他赶紧放开捏在她戒指上的手,别等着她开口。

查尔斯一跃而起。一时间,斯嘉丽还以为他要不顾身份,手舞足蹈起来呢。他容光焕发地俯视着她,一颗干净而单纯的心在目光中展露无遗。以前,从未有哪个男人如此看过她,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但在斯嘉丽古怪又超脱的眼光里,他不过一头小牛犊而已。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笑容满面地说,“我等不及了,你能等我一会儿吗——亲爱的?”这样的昵称虽然好不容易才出口,但叫过一次后,他便乐得一叫再叫。

“好。”她说,“我就在这儿等。这儿又凉爽又舒适。”

查尔斯穿过草坪,绕过屋子,不见了,只留下斯嘉丽独自坐在沙沙作响的橡树下。不断有男人骑着马从马厩出来,后面跟着紧紧相随的黑奴。芒罗家的几个小伙挥舞着帽子疾驰而过,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小伙子们也大喊大叫着朝大路奔去。塔尔顿家的四兄弟从她面前驶过草坪,布伦特还嚷道:“妈妈要给我们马啦!哟——嗬——哟!”草皮翻飞,他们都走了,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座白房子在她面前竖起高高的圆柱,仿佛也要庄严而淡漠地离她远去。如今,它永远不会成为她的房子了。阿希礼不会将她当成新娘抱进去。噢,阿希礼,阿希礼!我做了什么?内心深处,在受伤的骄傲和冷漠的实用主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痛苦地翻腾着。一种成人的情感诞生,这种情况比她的虚荣或执拗的自私更强烈。她爱阿希礼,她知道自己爱他。看着查尔斯消失在蜿蜒的砾石路上,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忧虑。 AP+y0at+RHc8biF/xSFN4WxqLTTzZ5iZKEqWkfSRleGumXKHh6DY81bcDZszD9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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