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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天晚餐,斯嘉丽虽代替母亲主持桌上各项事宜,内心却因阿希礼和玫兰妮订婚的可怕消息翻腾不已。她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不在,她就觉得失落孤独。她斯嘉丽如此需要母亲的时刻,斯莱特里家和他们那些没完没了的病痛凭什么将埃伦叫走?

这顿饭吃得沉闷又沮丧,但杰拉尔德低沉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终于让她再也忍不下去。他已经完全忘了两人傍晚的那番对话,自顾自地说着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还时不时就捶一下桌子,或挥舞胳膊。杰拉尔德早已习惯主导饭桌上的谈话,斯嘉丽平时都只顾想自己的事,很少听他说话。今晚,不管多么紧张地倾听外面是否有埃伦归来的马车声,她都无法忽视父亲的声音。

斯嘉丽当然不打算把这沉甸甸的心事告诉母亲。要是知道自己的一个女儿想要一个已经与他人订婚的男人,埃伦肯定会震惊又伤心。但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悲剧,她急需母亲的安慰。只要有埃伦在身边,她就觉得安全。因为只要埃伦在,再糟糕的事都能好起来。

一听到车道上传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斯嘉丽立刻站了起来。可她随即又坐下了,因为声音已经绕过屋子,朝后院而去。不是埃伦,因为她总是在前门台阶那儿下车。然后,昏暗的庭院传来黑奴们兴奋的说话声和尖厉的笑声。斯嘉丽望向窗外,看见刚刚离开屋子的波尔克高举着一支明亮的松枝火把。有几个人从运货马车上下来,但看不清是谁。笑声和说话声在黑沉沉的夜空中起起落落。那些声音快活亲切、无忧无虑。有的轻柔舒缓,似从喉间发出;有的高亢尖厉,悦耳动听。接着,就听有人拖着脚上了后门廊的台阶,跨进通向主屋的走廊,最后停在餐厅外的过道上。一阵短暂的低语后,波尔克走了进来。他一扫往日的严肃,转着眼珠,露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

“杰拉尔德先生,”他使劲喘着气,满脸都是新郎的得意劲,“您新买的女奴到了。”

“新买的女奴?我没买什么女奴啊。”杰拉尔德佯装不知,瞪着眼睛大声道。

“不,您买了,杰拉尔德先生!没错!她这会儿就在外面,想跟您说说话。”波尔克咯咯直笑,兴奋得直搓手。

“好吧,把新娘带进来。”杰拉尔德道。波尔克转身招呼过道上的妻子进屋。这个刚从威尔克斯庄园来的女人,就要成为塔拉庄园的一分子了。她走了进来,十二岁的女儿跟在后面,局促不安地贴着母亲的腿,几乎被她宽大的印花裙遮完了。

迪尔西个子很高,腰背挺直,说她三十到六十岁之间都行,因为那张呆板的古铜色脸庞一条皱纹都没有。看相貌可见明显的印第安人特征,黑人血统反倒不明显。她的皮肤红彤彤的,额头又窄又高,颧骨突出。虽是鹰钩鼻,但鼻头扁平。嘴唇肥厚,是典型的黑人嘴唇。种种特征表明,她的确是两个种族的混血儿。她泰然自若,走起路来甚至比嬷嬷更神气。因为嬷嬷的神气是后天学来的,迪尔西的神气却是与生俱来。

迪尔西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声音不像大多数黑奴那样模糊不清。

“各位小姐,晚上好。杰拉尔德先生,打扰您了,很抱歉。但我想过来再跟您道个谢,谢谢您把我和孩子都买了下来。或许有很多先生都愿意买下我,却不愿也买下普利西。这下我就不用伤心了,谢谢您。我一定好好干活,向您证明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唔……呃。”被人当众说穿自己做下的好事,杰拉尔德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迪尔西转向斯嘉丽,眼角堆起笑意:“斯嘉丽小姐,波尔克都跟我说啦,是您劝杰拉尔德买下我的。所以,我就让普利西给您当贴身丫头吧。”

她伸手把小丫头拽到身前。普利西是个棕褐色的小家伙,两条皮包骨头的腿就跟鸟腿似的。无数小辫子用细绳仔细扎起,一根根直挺挺地翘在头上。锐利的眼睛什么都明白,样样没落下,脸上却故意装得傻里傻气。

“谢谢你,迪尔西,”斯嘉丽应道,“但嬷嬷恐怕有意见,我打小就是她服侍的。”

“嬷嬷越来越老啦,”迪尔西语调平静,嬷嬷要是听见准会发火,“她是个好嬷嬷,但您这样的年轻小姐需要一个好丫头才是。我的普利西已经给英迪亚小姐当过一年女仆,既会针线活,也会梳头,干得跟大人一样好呢。”

普利西被母亲捅了一下,突然行了个屈膝礼,还冲斯嘉丽咧嘴一笑。斯嘉丽不由得也冲她笑了笑。

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斯嘉丽想着,大声道:“谢谢你,迪尔西。这事等妈妈回来再定吧。”

“谢谢小姐,那我就跟您道晚安了。”说完,迪尔西转身带着孩子出了房间,波尔克殷勤地随侍左右。

晚餐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后,杰拉尔德又开始演讲,却讲得连自己都不怎么满意,听众就更不用说了。他声如雷鸣地预言战争就在眼前,诸如“南方人是否还要继续忍受北佬的侮辱”之类的口头质问,也只能得到家人不耐烦地应一声“是的,爸爸”或“不,爸爸”。卡伦坐在大灯下的跪垫上,着迷地读着爱情小说。看到书中的姑娘在情人死后当了修女,她还感同身受地默默流泪,并津津有味地想象自己戴上白色贴头帽的场景。苏埃伦一边在那个她咯咯笑着称为“嫁妆箱”的东西上刺绣,一边琢磨明天的烤肉宴上,能不能把斯图尔特·塔尔顿从姐姐身边拉走。她要用自己有,姐姐却没有的女性魅力迷住他。而斯嘉丽呢,早已被阿希礼弄得心乱如麻。

父亲明知道她正在伤心,怎么还没完没了地谈萨姆特要塞和北佬?和很多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一样,斯嘉丽也纳闷:人们怎能如此自私,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她如此心碎,地球怎么还能照常转动?

她心中似已刮过一场龙卷风,他们坐着的餐厅却如此宁静,与平常毫无二致,真奇怪啊。厚重的红木桌和餐具柜、一大堆银具、光亮地板上那些鲜艳的碎毡小地毯都在老地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这是个友好而舒适的房间,斯嘉丽通常都很享受晚餐后家人聚在这里的宁静时光。但今晚,她讨厌眼前这幅场景。要不是怕父亲那些大声嚷嚷的问题,她早就开溜,顺着幽暗的走廊溜进埃伦的小账房,在那张旧沙发上痛哭一场。

整幢房子里,斯嘉丽最喜欢那间账房。每天早晨,埃伦都会坐在高高的写字台前记录庄园账目,听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汇报。那儿也是全家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埃伦的鹅毛笔在账本上沙沙作响时,杰拉尔德就坐在旧摇椅里,姑娘们则窝在那张破旧得没法摆在前屋,垫子都塌陷的沙发上。此时此刻,斯嘉丽就很想去那儿,想单独跟埃伦待在一起,好把头搁在母亲膝上,静静地哭一场。母亲难道永远都不回来了吗?

这时,车轮刺耳地碾过砾石车道,埃伦轻柔遣散车夫的声音飘进屋里。所有人都热切地抬起头,只见她飞快地走进屋,裙撑摇摆,一脸疲惫和哀伤。一股带着柠檬味的马鞭草香囊气息也随之而来。她衣服上似乎向来都有这种淡淡的香味,让斯嘉丽一闻到,就能联想起母亲。嬷嬷在几步外跟着,手里拎着皮包,下唇拉得老长,眉头紧锁。她摇摇摆摆地走着,嘴里嘟嘟囔囔,要说她声音高,旁人又听不清;要说她声音低,她又明确表达出了完全不赞同的态度。

“回来得这么晚,真抱歉。”埃伦从疲惫的肩头扯下彩格呢披巾,递给斯嘉丽,还顺便拍了拍她的脸。

杰拉尔德一见她进来,顿时喜笑颜开,像中了魔法一般。

“小家伙受洗了吗?”他问。

“嗯,但也死了。可怜的小家伙,”埃伦说,“我原本担心埃米也会死,但现在觉得她还是能挺下去的。”

姑娘们惊诧地转向她,一脸疑问。杰拉尔德则达观地摇了摇头。

“那可怜的小孩死了或许更好,毫无疑问,没爹的……”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做晚祷吧。”埃伦如此自然地插嘴,若非斯嘉丽深知母亲的性情,肯定觉察不到她是有意打断。

弄清谁才是埃米·斯莱特里孩子的父亲虽然很有趣,但斯嘉丽知道,要想从母亲口中得知真相绝无可能。斯嘉丽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经常看见他黄昏时跟埃米沿着大路散步。乔纳斯是个北佬单身汉。而他既然当了监工,就再也接触不了县里的社交活动。除了斯莱特里那种下等人,没有哪个体面家庭会跟他来往。因为在教育方面高出斯莱特里家几筹,无论跟埃米在暮色中散了多少次步,他也不愿娶她。

斯嘉丽叹了口气,因为她实在很好奇。母亲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多少事啊,她却仿佛注意不到,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埃伦会自动忽视所有她认为不得体的事,也曾试着教导斯嘉丽这么做,却收效甚微。

埃伦停在壁炉架旁,去拿一直放在小嵌花盒子里的那串念珠。这时,嬷嬷语气坚定地大声道:“埃伦小姐,你还是先吃晚饭再祷告吧。”

“谢谢,嬷嬷,但我不饿。”

“我亲自给你做饭,你一定得吃。”说完,嬷嬷便皱起眉,气鼓鼓地穿过走廊,朝厨房而去。“波尔克!”她大喊道,“叫厨子把火拨旺些,埃伦小姐回来了。”

地板被她的重量压得颤动不已。她在前厅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响,饭厅里的一家人听得一清二楚。

“说过多少回了呀,为那些白垃圾做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全是些得过且过、忘恩负义、不可救药的家伙。埃伦小姐真没必要累个半死,去照顾那些不值一提的家伙。他们就该自己买几个黑奴伺候。我早说过……”

她顺着那条通向厨房、只有顶棚的露天走廊走远了,声音也渐渐消失。嬷嬷总有自己的办法,让主子们明白她对所有事的看法。她知道黑奴兀自咕哝时,上等白人哪怕偷听一点,也有失身份。她知道要维持这份尊严,他们必须装聋作哑,哪怕她就在隔壁房间大叫大嚷。利用好这点,她可以免于责骂,又能让别人清楚她对任何事的确切看法。

波尔克端着盘子、银餐具和餐巾进来了。十岁的小黑奴杰克紧随其后,他一只手忙着系白亚麻上衣的扣子,另一只手拿了个蝇拍。拍子是由一根缠着细报纸条、比他还高的芦苇秆做成的。埃伦有个漂亮的孔雀毛掸子,但只在特殊场合才用。而且,因为波尔克、厨娘和嬷嬷都固执地认为孔雀毛不吉利,所以要用那掸子,还得经历一场家庭争斗呢。

埃伦刚在杰拉尔德拉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四个声音就一齐向她袭来。

“妈妈,我的新舞裙花边松了,明晚我去十二橡树园要穿的,能帮我缝一下吗?求求你了。”

“妈妈,斯嘉丽的新裙子比我的漂亮,我穿粉色就像个丑八怪。为什么不能让她穿我那条粉色的,我穿她那条绿色的?她穿粉色挺合适。”

“妈妈,明晚我能待到舞会散场吗?我都十三岁啦……”

“奥哈拉太太,你信不信——嘘,姑娘们,别吵啦,不然我要拿鞭子抽人了!凯德·卡尔弗特今早去了亚特兰大,他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那儿完全乱了套,所有人都在谈论打仗、军事训练、组织军队。他还说查尔斯顿也传来消息,说他们再也受不了北佬的侮辱了。”

面对这片吵嚷,埃拉疲惫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本着为妻之道,先回复了丈夫的话。

“如果查尔斯顿的好人都这么想,那我们肯定很快也会这么想。”她说。埃伦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除了萨凡纳,全大陆就数那个海港小城的人最有教养。查尔斯顿的人也大多赞同这个观点。

“不行,卡伦,明年吧,亲爱的。到时候,你就能待到舞会散场,也能穿大人的裙子。到时候,我这粉红脸蛋的小宝贝就能玩个痛快啦!别噘嘴,亲爱的。记住这点,你就可以参加烤肉宴,并且能一直待到晚餐结束。至于舞会,得满了十四岁才行。”

“斯嘉丽,把你的裙子给我吧,祷告后我就给你缝花边。”

“苏埃伦,你这腔调我可不喜欢。你的粉裙很可爱,很衬你的肤色。斯嘉丽那条跟她也很配。不过,明晚你可以戴我那条石榴石项链。”

苏埃伦站在母亲身后,得意扬扬地冲斯嘉丽皱了皱鼻子,因为后者也正打算讨那串项链。斯嘉丽冲妹妹吐了吐舌头。苏埃伦真是个讨厌的妹妹,成天哭哭啼啼,还自私自利。要不是埃伦管得严,斯嘉丽早不知给她多少耳光了。

“好啦,奥哈拉先生,关于查尔斯顿,卡尔弗特先生还说了什么?”

斯嘉丽知道母亲根本不关心战争和政治,认为那些都是男人的事,还没哪个女人能聪明到操心这种事。但可以发表意见让杰拉尔德很高兴,而丈夫的愉悦,向来是埃伦十分留意的事。

杰拉尔德高谈阔论之际,嬷嬷把一盘盘饭菜端到了女主人面前。一盘金黄的饼干、一盘炸鸡胸肉,还有一盘切开的番薯,黄澄澄地冒着热气,不断滴出融化的黄油。嬷嬷揪了小杰克一把,后者赶紧走到埃伦身后,慢吞吞地把那根纸条掸子挥来挥去。嬷嬷站在桌旁,盯着埃伦将一叉又一叉食物从盘子送进自己嘴里,仿佛一看到她有任何疲态,就要把吃食硬塞进她喉咙似的。埃伦虽然一直在吃,但斯嘉丽看得出,她已经累得食不知味,只是看到嬷嬷不肯让步的脸,才被迫继续吃。

盘子都空了,杰拉尔德才讲到一半,正在说北佬偷偷摸摸的窃贼行径,既想解放黑奴,又不愿为他们的自由花一个子儿。这时,埃伦站了起来。

“要开始做祷告了吗?”他不情愿地问道。

“嗯,已经很晚了。呀,都十点啦!”钟正好喀喀地轻声报了时,“卡伦早就该睡觉了。波尔克,请把灯准备好。嬷嬷,把我的祈祷书拿来。”

在嬷嬷沙哑的轻声催促下,杰克把掸子放在角落,撤走了盘子。与此同时,嬷嬷则在餐具柜抽屉里翻找埃伦那本破旧的祈祷书。波尔克踮起脚,抓住灯链上的环,慢慢往下拉,直到灯光将桌面照得一片明亮,天花板隐没在阴影里。埃伦整了整裙子,跪倒在地,翻开祈祷书摊在面前的桌上,双手交叉,按在书上。杰拉尔德跪在她旁边,斯嘉丽和苏埃伦还是选了桌对面的老地方,叠起宽大的衬裙垫在膝下,也好减轻点跪在硬地板上的疼痛。卡伦年纪小,没法舒舒服服地跪在桌前,就面朝一张椅子跪着,双肘撑在座位上。她喜欢这个姿势,因为一做祷告她就想睡觉,采用这种姿势不容易被母亲发现。

家仆们都拖着步子,窸窸窣窣地涌进走廊,在门边跪下。嬷嬷大声哼哼着跪下去,波尔克跪得笔直,女仆罗莎和蒂娜展开鲜艳的印花棉布,跪得特别优雅。厨娘裹着雪白头巾,显得又黄又瘦。杰克睡得昏昏沉沉,但仍未忘记尽可能离嬷嬷远一些,免得被她掐。他们的黑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光芒,因为跟白人主子们一起祷告,是一天中的大事之一。虽然听不懂连祷文里那些古老华丽、带着东方意向的语句,他们心里还是会产生几分满足感。于是,众人不由自主地摇晃着身子,齐声唱和:“主啊,发发慈悲吧。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埃伦闭上眼,开始祷告,声音时高时低,令人觉得安宁又抚慰。当她感谢上帝保佑娘家、夫家和黑奴们健康幸福时,大家都在那圈黄色的灯光中垂下了头。

为塔拉庄园的所有人——包括父亲、母亲、姐妹们、三个夭折的孩子和所有“炼狱中的可怜灵魂”祈祷后,埃伦纤长的手指捻着念珠,开始念《玫瑰经》。仿佛柔风拂过,黑人和白人都嗡嗡地应答起来:“圣母玛利亚,圣母啊,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现在,以及我们临终之时,为我们祈祷吧。”

斯嘉丽虽然正伤心,还在痛苦地强忍泪水,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深深地感到安静平和。白天的失望和对明日的畏惧都消失了,只留下希望。因为宗教向来只是她挂在嘴上的东西,所以带来这份慰藉的并非她对上帝的虔诚之心,而是因为看见母亲安详的脸仰望上帝、圣徒和天使,听见母亲为所爱之人祈祷。斯嘉丽坚信,埃伦与上天打交道时,上天一定能听到。

埃伦祷告完,轮到杰拉尔德了。祈祷时,他总是找不到念珠,只得偷偷摸摸地数指头凑数。听着父亲低沉单调的声音,斯嘉丽尽管知道该好好反省,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埃伦已经教导过她,一天终了,她有责任彻底反省自身、承认种种过错,祈求上帝宽恕并赐予力量,以便永不再犯。但斯嘉丽反省的,却是自己的心。

斯嘉丽垂下头,埋在交叠的双手上,不让母亲看见自己的脸。她的思绪又悲伤地回到阿希礼身上。他明明爱着自己,怎么能计划着娶玫兰妮?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

这时,一个崭新的念头如彗星般掠过脑海。

“呀,阿希礼不知道我爱他!”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得她险些放声大叫。思维骤然停滞,仿佛令人窒息地麻痹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飞速向前。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他面前一直装得那般拘谨、淑女,一副千万别碰我的模样,他很可能觉得我只是把他当朋友。没错,这就是他从未开口的原因!他以为自己的爱毫无指望,所以才会显得那般……”

她飞快地想起有好几次,他都以那种奇怪的神态看着自己。一双向来最擅长掩饰情绪的灰眸睁得老大,赤裸裸地透出痛苦绝望之色。

“他一定心都碎了,以为我爱着布伦特、斯图尔特或凯德。而且,他很可能觉得既然娶不到我,不如让家人开心,娶了玫兰妮。但如果他知道我真的爱他……”

变化无常的心绪顿时从最深重的绝望转为兴高采烈。原来,这就是阿希礼沉默寡言、行为古怪的原因。他不知道!虚荣心促使她越发一厢情愿地笃定事实就是如此。只要知道她爱他,他就会忙不迭地到她身边来。她只需要……

“噢!”她欣喜若狂,用手指按着低垂的额头,“我真是个笨蛋,现在才想到这点!一定要想办法让他知道。只要知道我爱他,他就不会娶玫兰妮!他怎么会娶她!”

她猛然一惊,意识到杰拉尔德已经做完祷告,母亲的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她赶紧开始祈祷,机械地拨着念珠,声音里饱含的激情却让嬷嬷睁开眼,探究地瞥了过来。她祷告完,就轮到苏埃伦,然后是卡伦。但在此期间,她的心一直被那个迷人的新念头牵引着,飞速向前。

哪怕现在,也为时未晚!男方或女方在婚礼祭坛上还跟第三方私奔的丑闻,本县可太常见了。况且,阿希礼甚至还没宣布婚讯!没错,时间还多的是!

阿希礼和玫兰妮之间若没有爱情,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何不能违背承诺,转而娶她呢?只要他知道她斯嘉丽爱着他,就一定会这么做。她必须想办法让他知道。必须想个办法!届时……

斯嘉丽突然从美梦中惊醒,因为忘了应答,母亲正责备地看着她。她连忙继续祷告,但也睁开眼,飞快地四下扫了一圈。那些跪着的身影、柔和的灯光、黑奴们摇晃着投下的暗影,甚至一小时前还让她厌烦不已的各种熟悉物什,此刻都染上她的情绪色彩,似乎整个房间都重新可爱起来。此情此景,她永生难忘!

“最忠诚的圣母啊。”母亲吟诵道。开始念圣母连祷文了,埃伦柔和低沉地赞颂圣母的品质,斯嘉丽顺从地回应:“为我们祈祷吧。”

斯嘉丽自小就觉得,此时与其说是在崇敬圣母,不如说是在崇敬埃伦。虽然这样的念头或许渎圣,但每次念到“病人的健康”“智慧的源泉”“罪人的庇护”和“神秘的玫瑰”等古老颂词,闭上眼睛的斯嘉丽总能看到埃伦仰起的脸,而非圣母玛利亚。这些词语之所以美丽,完全是因为它们描绘的正是埃伦。但今晚,因为内心的兴奋,斯嘉丽发现整场仪式中,那些轻声吐露的词语和喃喃的回应,都有了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非凡之美。她心中对上帝充满感激,感谢他为自己指出一条路——一条能让她摆脱痛苦,径直投入阿希礼怀抱的路。

随着最后一声“阿门”落下,众人起身,动作难免都有几分僵硬。嬷嬷还是由蒂娜和罗莎合力才搀起来的。波尔克从壁炉架取下一根长长的纸捻,凑到灯火上点燃,便进了走廊。旋梯对面立着个胡桃木餐具柜。那柜子大得没法放进餐厅。宽阔的柜顶摆了几盏灯和一长排插在烛台里的蜡烛。波尔克点燃一盏灯和三根蜡烛,然后摆出皇家寝宫第一内侍的庄严气派,就像要引导国王和王后回宫就寝般,把灯高高地举过头顶,领着一行人走上楼梯。埃伦挽着杰拉尔德的胳膊,跟在波尔克后面。姑娘们则各执一根蜡烛,随他们一起上楼。

斯嘉丽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蜡烛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便在黑乎乎的壁橱里翻找需要缝补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膊上,轻轻穿过走廊。父母卧室的门微微敞着,她刚要敲门,埃伦低沉却严厉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奥哈拉先生,你必须辞退乔纳斯·威尔克森。”

杰拉尔德顿时炸了:“那我上哪儿去找个不会骗我的监工?”

“必须立马辞了他,明天早上就辞。大个儿萨姆就是个好工头,雇到新监工前,先让他管着。”

“啊哈,”杰拉尔德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原来乔纳斯就是孩子他爹……”

“一定得辞了他。”

“这么说,他就是埃米·斯莱特里孩子的爸爸,”斯嘉丽心想,“噢,哼,一个北佬跟个白垃圾家的女儿,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斯嘉丽谨慎地等了一会儿,待杰拉尔德激动的声音完全消失,才敲开房门,把裙子递给妈妈。

斯嘉丽脱掉衣服,吹灭烛火时,已经想好明日计划的每个细节。那是个简单的计划,因为跟一心专注目标的杰拉尔德一样,她眼里也只看得见目标,只会考虑最直接的步骤,达成目的。首先,她要像杰拉尔德吩咐的那样“傲气十足”,从抵达十二橡树园的那一刻起,就要成为最快活、精神最饱满的人。谁都不会怀疑她曾为阿希礼和玫兰妮沮丧消沉。她会跟在场的所有男人调情。虽然这对阿希礼来说很残忍,但也能让他更思慕她。任何到了适婚年龄的男人,她都不会放过:从苏埃伦的追求者——姜黄胡子的老弗兰克·肯尼迪,到玫兰妮那个羞怯安静、动不动就脸红的哥哥查尔斯·汉密尔顿。男人们会像围着蜂巢的蜜蜂一样,在她身边打转。阿希礼也会从玫兰妮身边被吸引过来,加入这个圈子。届时,她就想办法撇开众人,跟他单独待几分钟。但愿一切顺利,否则事情就难办了。可阿希礼要是不主动,便只能由她主动。

等两人终于独处,阿希礼肯定对先前其他男人围着她的情景记忆犹新,也会再次感受到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想要她,从而又流露出悲伤绝望的眼神。然后,她会向他表明,尽管如此受欢迎,这世间男子她却只爱他一个。这样,他定会重新快活起来。等她羞怯又甜美地承认这份感情,定会让他千百倍地珍视自己。当然,她一定要表现得很淑女,哪怕做梦,也不能冒失地说出她爱他——绝对不行。不过,以怎样的态度告诉他只是小事,根本不用操心。她之前早就应付过这种场面,现在不过再来一次罢了。

躺在床上,沐浴着朦胧的月光,斯嘉丽想象着整个场景。她看见他明白自己的真心爱恋后,脸上的惊讶和幸福。她还听见他的求婚。

自然,届时她得说无法嫁给一个已经跟其他姑娘有婚约的男人,但他会执意相求,并最终说服她。然后,两人决定当天下午就逃去琼斯伯勒,而且……

呀,说不定明晚此时,她就是阿希礼·威尔克斯太太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抱住膝盖久久地沉浸在变成阿希礼·威尔克斯太太的喜悦中。成为阿希礼的新娘!然后,一丝凉意突然涌上心头。事情若不这样发展怎么办?阿希礼要是不求她跟自己私奔怎么办?她断然排除了这个想法。

“现在可不能那么想,”她坚定地说,“如果现在就那么想,我一定会心烦意乱。他要是爱我,事情就没理由不朝我想要的方向发展。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她扬起下巴,月光中,那双黑睫毛下的淡色眼眸闪闪发亮。埃伦从未告诉过她,愿望和实现愿望是两回事。生活也没教过她捷足未必能先登的道理。她躺在银色的月影中,勇气高涨地制订着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计划。对这个年龄的姑娘来说,生活是那般美好,失败绝无可能。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张清秀的面容,就是足以征服命运的武器。 T4AQnmm7LiTUGTdiECcE/TyADRB28x5bTLA+ohXY6Oa1yELOIRm5rHdl7Ib8br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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