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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斯嘉丽站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目送兄弟俩离开。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她才梦游般地走回椅子旁。她觉得脸颊发僵,似有什么痛楚。嘴倒是真酸了,因为怕被兄弟俩看穿心事,她一直扯着嘴角强撑笑容。她疲惫地坐下,蜷起一条腿,心难受得发胀,胀得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心怦怦跳着,还时而怪异地轻轻抽动一下。她双手冰凉,生出一种大祸临头之感,整张脸上都是痛苦和困惑。一个被娇纵惯了、向来有求必应的孩子,第一次碰到不顺心的事,的确会有这般困惑。

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汉密尔顿!

噢,不可能!兄弟俩一定弄错了。他们在跟她开玩笑呢。阿希礼不会,不会爱上她。玫兰妮那种小耗子一样的人,谁都不会爱她的。斯嘉丽轻蔑地回想起玫兰妮孩童般的身材,那张严肃的心形脸普通得几乎毫无特色。而且,阿希礼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自从去年在十二橡树园举办完家庭聚会,他顶多去过亚特兰大两次。不,阿希礼不会爱上玫兰妮。因为——噢,她绝不会错!因为,他爱的是她啊!她,斯嘉丽,才是他心中所爱。这点她一清二楚!

斯嘉丽听见嬷嬷沉重的脚步把过道地板踩得微微晃动,连忙放下腿,努力摆出更平静的神情。绝不能让嬷嬷怀疑出了什么事。嬷嬷觉得,奥哈拉家的人从肉体到灵魂都属于她,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一丝可疑之处,都足以令她像寻血猎犬般不屈不挠地追踪到底。凭借以往的经验,斯嘉丽知道,若无法立刻满足嬷嬷的好奇心,她肯定会去问埃伦。然后,斯嘉丽就得向母亲交代一切,或者编个合情合理的谎言。

嬷嬷从过道里出来了。这是位身宽体胖的老太太,一双小眼睛敏锐机灵,活像大象的眼睛。她是地道的非洲人,皮肤黑得发亮,全身心都献给了奥哈拉家。她是埃伦的左膀右臂,令三位小姐深感绝望,也令屋里其他仆人恐惧不已。尽管是黑人,她的行事标准和自尊心却跟主人们一样高,或者说甚至更高。她在埃伦的母亲——索朗热·罗比亚尔的卧室中长大。索朗热是个优雅淡漠、鼻梁高挺的法国女人。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仆人,一旦逾矩,她都绝不姑息。嬷嬷原是埃伦的奶妈,埃伦从萨凡纳嫁到内地,她也跟了过来。嬷嬷疼爱谁,就会管教谁。因为爱斯嘉丽,也很以她为傲,所以嬷嬷无时无刻不在管束着她。

“两位少爷走了吗?斯嘉丽小姐,你怎么不留他们吃晚饭?我都吩咐波尔克多准备两副刀叉啦。你的礼貌呢?”

“噢,他们老聊打仗,我听腻了,实在不想晚饭时继续听。尤其爸爸还会插进来,大叫大嚷地讨论什么林肯先生。”

“我和埃伦小姐费尽心血地教导你,你却跟庄稼汉一样没礼貌。怎么披肩也不裹上!夜风可一直在往里灌哪!我说过多少遍啦,光着肩膀吹夜风会发烧的!斯嘉丽小姐,赶紧进屋吧。”

斯嘉丽故作淡定地转过身,庆幸嬷嬷只顾着念叨披肩,没注意到她的脸。

“不,我想坐在这儿看夕阳。太美了。你帮我把披肩拿来吧。求你了,嬷嬷,我想坐在这儿等爸爸回来。”

“听声音,你好像感冒了。”嬷嬷怀疑地道。

“欸,我没有。”斯嘉丽不耐烦地说,“快去把我的披肩拿来。”

嬷嬷一摇一摆地走回过道,斯嘉丽听见她站在楼梯井,轻声唤楼上的女仆。

“喂,罗莎!把斯嘉丽小姐的披肩给我扔下来。”然后,声音变大了些,“这没良心的黑鬼,一点都不中用。唉,还是得我上楼去拿。”

斯嘉丽听见楼梯嘎吱作响,轻轻站了起来。嬷嬷回来,肯定又要接着数落她待客不周。斯嘉丽觉得,心碎之际还得听这种鸡毛蒜皮的唠叨,真让人受不了。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躲到哪儿,直到心痛稍微平息些。这时,她突然想起件事,顿时升起一线希望。爸爸这天下午骑马去了威尔克斯家的庄园——十二橡树园买管家波尔克的老婆迪尔西。迪尔西是十二橡树园的女仆总管和接生婆。六个月前,波尔克跟她成婚后,就日缠夜缠,求主人把迪尔西买回来,好让他俩能住在同一个庄园里。这天下午,杰拉尔德被缠得没法,只得动身去谈迪尔西的身价。

斯嘉丽想,父亲肯定知道那个糟糕的消息是真是假。哪怕这天下午他真没听到什么,也可能会注意到,或感觉到威尔克斯家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如果能在晚饭前私下见见父亲,说不定就能找出真相。没准儿,那只是兄弟俩的一个可恶玩笑。

杰拉尔德快回来了。若想单独见他,她只能去转入大路的车道口等着。她悄悄走下台阶,小心地回头看了看,确定嬷嬷没在楼上窗口瞅她。没看到那张裹着雪白头巾的大黑脸透过翻飞的窗帘窥探,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斯嘉丽才大胆地提起绿花裙子,飞快地沿小径朝车道奔去。虽然穿了双有缎带花边的轻便舞鞋,但她还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砾石车道两旁,茂密的雪松枝叶交错,形成一道穹顶,把长长的林荫大道变成了一条幽暗的隧道。一跑到虬枝盘结的雪松下,斯嘉丽就知道自己安全了,不用怕被屋里的人看见,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束腰勒得太紧,实在跑不了多远。不过,她还是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很快便抵达车道尽头,来到主路上。可她并未停下,直到拐过一个弯,确信有一丛树木挡住屋里人的视线,才终于止住脚步。

斯嘉丽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截树桩上等父亲。虽然已经过了他该回家的时间,她却很高兴他回来晚了,因为这样正好可以喘口气,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些,免得引他起疑。她时刻盼望着听到父亲的马蹄声,看到他以平时那种玩命的速度冲上山坡。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杰拉尔德还是没回来。斯嘉丽望向大路那头,痛楚又涌上心头。

“噢,不可能吧!”她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因为早晨下过雨,眼前蜿蜒的道路已经变得一片血红。斯嘉丽看着这条路,思绪也随之飘下山坡,飘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接着穿过杂草丛生的湿软河底,爬上对面山坡,就到了阿希礼居住的十二橡树园。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它通向阿希礼,通向那座带白色廊柱、仿佛希腊神庙般占据坡顶的漂亮屋子。

“噢,阿希礼!阿希礼!”斯嘉丽想着想着,心越跳越快。

听完塔尔顿兄弟的那些闲话,她心里一直沉重又凄凉,既困惑,又担心会大难临头。此刻,这些感觉却被积蓄了两年的狂热取代。

想想也怪,长大前,她从未觉得自己对阿希礼多着迷。小时候,她看着他来来去去,却从未动过心。两年前,阿希礼完成在欧洲的三年游历,到家后没多久,便登门造访。从那日起,她便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当时,她就站在前门廊上。他从那条长长的林荫大道骑马而来,一身灰色绒面呢外套,宽宽的黑领结将褶边衬衫衬得格外漂亮。即便现在,她依然记得他衣服上的每个细节,记得他的靴子有多闪亮,记得领带夹上的徽章刻着美杜莎头像,以及他看见她时,立刻摘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的样子。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人小孩,站在原地仰望着她。那双慵懒的灰眸睁得大大的,满是笑意。阳光灿烂,照在那头金发上,仿佛给他戴了顶银光闪闪的帽子。他说:“斯嘉丽,你都长大啦。”接着,他便轻快地走上台阶,吻了她的手。还有他的声音!她永远忘不了听到他的声音时,自己心怦怦跳的感觉。仿佛第一次听到般,那声音缓慢而洪亮,真是悦耳极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得到他,就如想要东西吃、要马骑、要柔软的床睡觉般简单自然,不需要任何理由。

两年来,他陪着她在县里到处跑,参加舞会、以吃油炸鱼为主的野餐、各种聚餐,还有观摩法院开庭日。虽然从不如塔尔顿兄弟或凯德·卡尔弗特来得勤,也不如更年轻的方丹兄弟缠得紧,但阿希礼每周都会来塔拉庄园。

没错,他从未向她示爱,那双清澈的灰眸也从未如斯嘉丽熟知的其他男人一样,燃起炽热的光。但是——但是——她知道他爱她。绝对错不了。比理性更强烈的直觉和源自经验的认知告诉她,他爱她。那双眼睛不再慵懒或遥远时,她分明常常令他吃惊。而他充满渴望与忧伤地望着她时,则会让她困惑不解。她真的知道他爱她。他为何不说呢?真让人弄不明白。不过,他身上还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东西。

他总是谦恭有礼,却也冷淡疏离。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斯嘉丽更猜不透。在一个人人都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地方,阿希礼的内敛的确令人恼火。跟其他年轻小伙一样,县里常见的消遣,诸如打猎、赌博、跳舞、谈论政治等,他也样样精通。甚至,他还是全县最出色的骑手。但跟其他所有人不同,这些愉快的活动并非他生活的目的。所有人里,只有他对书本和音乐感兴趣,也只有他热爱写诗。

噢,金发灰眸的他为何如此英俊,却又那般谦恭有礼、冷淡疏离?他为何总热衷于谈论欧洲、书籍、音乐、诗歌之类无聊透顶,让她根本不感兴趣,却又那般想听的东西?夜复一夜,斯嘉丽跟他一起在半明半暗的前门廊坐过一会儿后,入睡时总会焦躁不安地辗转反侧,数小时难以成眠。她只能自我安慰:他下次来看望自己时,肯定会求婚。可他来了一次又一次,除了她心中的那份狂热愈演愈烈,其他方面依然毫无结果。

她爱他,想拥有他,却不懂他。她单纯直率,就如吹过塔拉庄园的风、绕过塔拉庄园的黄色河流,到死都无法理解复杂的事物。如今,她却要面对一个性格复杂的人。这可是生平头一遭。

阿希礼家的人世代都喜欢把闲暇时光用于思考,而非行动。他们尽情编织五光十色、脱离现实的梦。阿希礼会进入一个比佐治亚更美丽的内心世界,然后不情不愿地返回现实。他观察旁人,对他们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观察生活,无喜又无悲。无论宇宙,还是自己的处境,他都接受它们最本真的模样,然后耸耸肩,便又回到音乐、书籍和更美好的世界。

斯嘉丽不明白,她对他的心如此陌生,为何还会为他着迷。他这份神秘就像一扇无锁又无匙的门,激起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只会让她更爱他。而他古怪又克制的追求方式,也只会更坚定她想将他据为己有的决心。她毫不怀疑,他总有一天会向自己求婚,因为她太年轻、太娇惯,从未尝过败绩。此刻,这个可怕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怎么可能!

唉,就是上周的一天,他们在暮色中从费尔霍尔骑马回来时,他还说:“斯嘉丽,我想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却又不知怎么说。”

她故作娇羞地垂下眼,心因狂喜而怦怦直跳,想着那个幸福的时刻总算来了。可他随即又说:“不是现在!我们快到家了,时间不够。噢,斯嘉丽,我真是个胆小鬼!”说完,他一夹马刺,就跟她飞奔上山,朝塔拉庄园而去。

斯嘉丽坐在树桩上,回想那些曾令她如此开心的话,突然觉出另一种含义,一种可怕的含义。说不定,他当时就是想告诉她这则订婚消息!

噢,父亲要是回来就好了!这样悬着心,她真是再也受不了了。她又焦急地望向大路那头,结果却再次失望。

此刻,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天边的红霞渐渐褪成粉色。头顶的天空也从蔚蓝缓缓变为知更鸟鸟蛋般的蓝绿色。乡间的暮色带着仿佛超越尘世的静谧,在她周围悄然降临。暮色迷蒙,笼盖四野。红色的犁沟和那条仿佛被划开的红土路失去了神奇的血色,变成普通的褐色土地。大路对面的牧场上,马、骡子和奶牛都安静地站着,脑袋越过篱笆横木,等着被赶回畜栏吃晚饭。它们不喜欢牧场溪边那些灌木丛投下的暗影,不住地冲斯嘉丽抽动耳朵,仿佛渴望有人相伴。

河边沼泽地的高大松树在阳光下本是无比温暖的绿色,到了这奇异暮色中,却被柔和的天空衬得黑乎乎的,活像一排挤得密不透风的巨人,正将那缓缓流淌的黄色河水藏入脚下。河对岸的山坡上,威尔克斯家高高的白色烟囱也渐渐融入周围浓密橡树的黑影里。只有远方点点晚餐桌上的灯火,表明那儿还有一所房子。温暖柔和的春意带着新垦田地和所有新生绿植蓬勃生长的香甜潮气,将她渐渐包围。

夕阳、春日和新生的绿植,斯嘉丽都不稀奇。她就像接受呼吸的空气与喝下的水一般,随意接受了它们的美。因为除了女人的脸、马、丝绸裙等实实在在的东西,她从未意识到其他事物的美。然而,宁静暮色中,塔拉庄园这片精心照料的土地,却给她纷乱的思绪带来几分平静。她热爱这片土地,就像爱母亲灯下祈祷的面容一般。然而,她却并未意识到这点。

蜿蜒宁静的大路上,依然不见杰拉尔德的身影。要是再等一会儿,嬷嬷肯定会寻过来,将她骂回屋。可就在她盯着黑乎乎的大路望眼欲穿之际,山下牧场突然传来马蹄声,接着便见马群、牛群惊恐地四下散开。杰拉尔德·奥哈拉正全速穿过田野,朝家奔来。

他骑着膘肥体壮的长腿猎马,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了匹过于高大的马。长长的白发在脑后翻飞,他挥舞鞭子,一路吆喝着催马前行。

虽然满心焦急,斯嘉丽仍无比骄傲地看着父亲,因为杰拉尔德的确是个杰出的骑手。

“真不明白,他怎么一喝点酒便要去跳栅栏。”她想,“而且,去年秋天,他就是在这儿摔破了膝盖。本以为他会吸取教训,尤其他还对妈妈发过誓,保证再也不跳了呢。”

斯嘉丽并不畏惧父亲,反而觉得他比姐妹们更像自己的同龄人。瞒着妻子跳篱笆让他感受到一种孩子般的骄傲和带着负疚感的愉悦,就跟斯嘉丽与嬷嬷斗智斗勇时得到的那种快乐一样。她站起来看他。

大马奔到篱笆栅栏前,抖擞精神,如小鸟般轻而易举地跃了过去。骑手热烈欢呼,鞭子在空中挥得啪啪直响,白色鬈发在脑后乱飞。杰拉尔德没看见树影中的女儿,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许地拍着马脖子。

“全县的马都比不上你,全州也一样。”杰拉尔德骄傲地冲自己的马说道。虽然已在美国待了三十九年,他仍带着浓重的米斯郡 口音。然后,他匆匆捋顺头发,整理好皱巴巴的衬衫和已经歪到一只耳后的领结。斯嘉丽知道,这番匆忙打扮,只为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绅士模样,表明自己拜访完邻居后,庄重安稳地骑马归来。她也知道,此刻正是展开话题,却不必担心会泄露自己真实意图的好时机。

她放声大笑。杰拉尔德果然吓了一跳,接着便认出她,红通通的脸上顿时现出既窘迫,又略带挑衅的神情。因为膝盖僵硬,他艰难地跳下马,飞快地把缰绳挽到手臂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她走来。

“咳,小姐,”他捏了捏她的脸蛋,“所以说,就跟你妹妹苏埃伦上周监视我一样,你也是来暗中盯梢,打算去妈妈那儿告状的?”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虽有怒意,却也带着几分讨好,斯嘉丽调皮地啧啧几声,伸手拉正他的领结。父亲喷到她脸上的气息浓烈,是波旁威士忌混合了些许薄荷的味道。他身上还有嚼烟、上过油的皮革和马的味道。这些气味混合到一起,不仅总让斯嘉丽想起父亲,也让她本能地喜欢有这股味道的其他男人。

“不,爸,我可不是苏埃伦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向他保证,接着退后几步,端详起他重新整理过的着装,一副很有见地的模样。

杰拉尔德个头不高,也就五英尺出头。但他腰圆脖子粗,坐下后,陌生人一看还以为他是个大块头。粗壮的身体由结实的短腿支撑。那双腿总是套着最棒的皮靴,张得大大的,像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大多数矮子认真起来,都难免让人觉得有点滑稽,但谷场上的矮脚鸡是备受尊重的,杰拉尔德也如此。谁都不曾冒失地认为杰拉尔德是个滑稽的小矮子。

他已年过花甲,一头银色鬈发,精明的脸却没有一丝皱纹。锐利的蓝眼睛虽小,却满是年轻人的无忧无虑。这说明除了考虑在打扑克时抓多少张牌,他从不琢磨更抽象的问题。那是张地道的爱尔兰人脸:圆圆的,面色红润,短鼻阔嘴,一副好斗模样。

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杰拉尔德·奥哈拉有颗无比柔软的心。他看不得哪个奴隶噘着嘴挨骂,哪怕那人十分该骂;他也听不得小猫叫或孩子哭。不过,他最怕被人识破这个弱点。殊不知,无论是谁,跟他相处不到五分钟,都会发现此人心地善良。如果知道这点,他的虚荣心肯定会大受伤害,因为他喜欢认为自己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时,人人都会颤抖着服从。他从未想过,庄园里的人其实只服从一个声音——他妻子埃伦轻柔的声音。他永远无法洞悉这个秘密,因为上至埃伦,下到最蠢笨的农工,人人都缄默不语、善意共谋,始终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规矩。

相比其他人,生为长女的斯嘉丽更不在意他的脾气和咆哮。杰拉尔德也知道,三个儿子相继躺入家族墓地后,他再也不会有儿子,于是便慢慢习惯了像对待男孩一样对待这个女儿。这让斯嘉丽再高兴不过。她比妹妹们更像父亲,因为教名卡罗琳·艾琳的卡伦娇弱纤细、喜欢空想;而教名苏珊·埃莉诺的苏埃伦则最以自己优雅的淑女风范为傲。

此外,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也将斯嘉丽和父亲绑到一起。杰拉尔德若撞见她不肯多走半英里路到大门,偏要翻栅栏,或跟某个追求者在前门台阶上坐到太晚,他可以当面严厉批评,却不得向埃伦或嬷嬷透露半句。斯嘉丽若发现他跟太太严肃保证后,仍骑马跳栅栏,或照常从县里的流言蜚语中听到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也一定会克制自己,在晚餐桌上缄口不提,绝不会像苏埃伦那样故作天真地说出来。斯嘉丽和父亲都向对方郑重保证,此类事件绝不会传到埃伦耳朵里,因为那只会伤害她。埃伦的柔情,他们可是说什么都不愿伤害的。

渐渐隐没的天光中,斯嘉丽看着父亲,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他在身边就很安心。他身上有某种生气勃勃、粗糙率直的东西吸引着她。作为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她意识不到自己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她也或多或少具备同样的特质。但十六年来,埃伦和嬷嬷费尽心血,都想将这种特质抹去。

“这下,你总算像模像样了,”她说,“除非自吹自擂,否则谁也不会怀疑你又捣了鬼。但我真觉得,去年摔破膝盖后,你还跳同一道栅栏……”

“哎呀,哪儿该跳,哪儿不该跳,我还用不着自己女儿教训,”他嚷嚷着,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不是吗?再说,小姐,你怎么披肩都不裹上就出来了?”

见父亲又用老伎俩回避令他不快的话题,斯嘉丽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说:“我在等你呀。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把迪尔西买下来没有。”

“买下了,但那价钱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把她和她那小闺女普利西都买回来了。虽然约翰·威尔克斯差点想白送,但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交易中打友情牌。我叫他收下三千美元,当那两人的卖身钱。”

“天哪,爸爸,三千美元!你没必要买普利西呀!”

“怎么,我已经到了被自己女儿评头论足的时候啦?”杰拉尔德慷慨激昂地嚷道,“普利西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所以……”

“我知道她,又狡猾,又蠢笨。”斯嘉丽平静地继续道,丝毫不在意他的大叫大嚷,“你买下她,只是因为迪尔西求你买。”

杰拉尔德顿时泄了气,一脸尴尬。每次做了好事被拆穿,他都这副模样。父亲如此不善掩饰,斯嘉丽不由得放声大笑。

“咳,是又怎样?如果迪尔西成天闷闷不乐地想念孩子,买下她有什么用?好啦,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小子娶外面的女人啦。太贵了。来吧,小姐,我们进屋吃晚饭。”

暮色渐浓,天空褪去最后一抹绿色,微微寒意取代了柔和的春色。斯嘉丽却还在踯躅,寻思该怎样提起阿希礼的话题,才能不让杰拉尔德起疑。这事可真难办,因为斯嘉丽生来便不擅随机应变。杰拉尔德跟她太像,每次都能识破她那些小花招,正如她拆穿他的把戏一样。而且,他每次拆穿谁,几乎都不讲究技巧。

“十二橡树园的人都好吗?”

“差不多跟平常一样。凯德·卡尔弗特也在。办好迪尔西的事后,我俩在走廊上喝了几杯香甜热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儿乱糟糟的,大家都在谈论战争和……”

斯嘉丽叹了口气。杰拉尔德一旦聊起战争和脱离联邦,不唠叨几个小时肯定停不下来。她赶紧打岔,换了个话题。

“他们提明天的烤肉宴了吗?”

“嗯,提过。那位小姐——叫什么来着?就是阿希礼的表妹,去年来过这儿的那个小可爱。噢,对了,玫兰妮·汉密尔顿小姐,就是这个名字。她和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还——”

“噢,她真的来了?”

“嗯,真是个甜美安静的姑娘,只字不提自己的事,女人就该这样。走吧,女儿,别磨蹭啦。你妈妈该到处找我们了。”

这消息让斯嘉丽的心沉了下来。她还存着一线希望,盼着玫兰妮·汉密尔顿被什么事绊住,留在她该待的亚特兰大。此刻,甚至连父亲也赞美玫兰妮生性甜美安静,跟自己大不相同,斯嘉丽再也忍不住地开口了。

“阿希礼也在吗?”

“嗯。”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目光犀利地盯着她的脸,“你跑这儿来等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吧?干吗拐弯抹角,不直接问?”

斯嘉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恼火,脸也渐渐红了。

“好啦,说吧。”

她还是什么也不说。要是女儿能使劲摇晃父亲,让他闭嘴就好了。

“他在,还跟其他几个姐妹一样,诚心诚意地问起你,说他们都希望你明天一定要去参加烤肉宴,别被什么事耽搁了。我保证你肯定会去。”他狡猾地道,“好啦,女儿,你跟阿希礼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她断然否定,拉起他的胳膊,“爸爸,进屋吧。”

“哟,现在你倒是想进去啦,”他说,“但不把你弄明白,我可不走。让我想想,你最近的确不对劲哪。他一直在戏弄你?向你求婚了?”

“没有。”她立刻应道。

“他的确不会。”杰拉尔德道。

斯嘉丽顿时火冒三丈,杰拉尔德却摆摆手,让她平静下来。

“嘘,小姐!今天下午,约翰·威尔克斯跟我说阿希礼要娶玫兰妮小姐,他还让我千万保守秘密。这事明天才会宣布。”

斯嘉丽的手从他的臂弯滑落。原来,这事是真的!

心口剧痛,犹如被野兽的尖牙狠狠咬了一口。此时,她感觉到父亲正盯着自己,那目光带了些怜悯,也有几分懊恼,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不知如何解决的难题。虽然爱斯嘉丽,但她若非要让他解决那些幼稚的问题,他又会不快。埃伦知道所有答案。斯嘉丽应该向她诉苦才对。

“你这不是在丢自己以及我们全家人的脸吗?”他又像激动时那样,声嘶力竭地吼道,“明明全县的男人都随你挑,你却偏偏要追逐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愤怒和受伤的骄傲,竟驱走了些许痛楚。

“我没追着他跑。就——就是觉得有点吃惊罢了。”

“撒谎!”杰拉尔德凝视着她那张备受挫折的脸,突然温言细语地加了一句,“抱歉,女儿。但你毕竟还小,好男人多的是。”

“妈妈嫁给你时才十五岁,我已经十六了。”斯嘉丽闷闷地道。

“你妈妈不同,”杰拉尔德说,“她从不像你这么反复无常。好啦,女儿,振作起来,下周带你去查尔斯顿看望厄拉利姨妈。萨姆特要塞的事在那儿都闹翻天啦,不出一周,你就会忘掉阿希礼。”

“他还当我是小孩,”斯嘉丽想着,又悲伤,又愤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以为只要拿件新玩具来晃一晃,我就能忘掉伤痛。”

“好啦,别跟我犟嘴,”杰拉尔德警告道,“但凡有点脑子,你早该嫁给斯图尔特或布伦特·塔尔顿。好好想想吧,女儿。嫁给双胞胎中的任何一个,两家种植园便能合二为一。吉姆·塔尔顿和我就在两家交界处给你盖座大房子,就在那一大片松林和……”

“能不能别再把我当小孩!”斯嘉丽嚷道,“我不想去查尔斯顿,也不想嫁给双胞胎。我只要——”她想住口,却已经来不及。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一字一句地开了口,仿佛这些话都来自他鲜少使用的思想宝库。

“你只想要阿希礼,却偏偏要不到。如果他想娶你,哪怕我跟约翰·威尔克斯交情这么好,我真答应了也会心有不安。”见女儿一脸惊讶,他继续道,“我想要自己的女儿幸福。你若嫁给他,可幸福不了。”

“噢,我会的,我会幸福的!”

“不会的,女儿。只有相似的人结合,才能得到幸福。”

斯嘉丽突然心生恶意,很想大喊一句:“可你就很幸福。你和妈妈一点也不像。”然而,她还是忍住了,怕太过放肆,父亲会给她一巴掌。

“我们和威尔克斯家的人不同。”他字斟句酌,说得很慢,“威尔克斯家的人跟邻居们也不像,跟我认识的任何一家人都不像。他们真是群怪人,最好还是表亲通婚,把那些怪毛病都传给自家人吧。”

“唉,爸,阿希礼不是——”

“嘘,丫头!我可没说那少年坏话,因为我喜欢他。而我说‘怪’,并不是‘疯狂’之意。他的怪异跟卡尔弗特家那种为了赌匹马,什么都能押上的怪异不同;跟每代都会出一两个酒鬼的塔尔顿家不同;跟方丹家那些粗野暴躁、稍感被轻视就要杀人的小畜生也不同。当然,他那种怪异很好理解。但若非上帝保佑,我杰拉尔德·奥哈拉也会有那些毛病!我倒不是说你若嫁给阿希礼,他会跟哪个女人私奔,或动手打你。他要真打,说不定你还能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可他怪就怪在其他地方,让人根本捉摸不透。我虽然喜欢他,但他说的话,我十有八九都听不懂。好啦,丫头,跟我说实话,他要唠叨起书、诗歌、音乐和油画之类的蠢东西,你真能听懂?”

“噢,爸爸,”斯嘉丽不耐烦地嚷道,“我要是嫁给他,一定都改。”

“噢,你会改变,那现在试试?”杰拉尔德恼火地瞪了她一眼,“你对天下的男人知之甚少,更别提阿希礼了。哪个妻子,也无法改变丈夫分毫,记住这点。至于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人——女儿,想都别想!一家人都那样,向来都那样,很可能也会一直那样。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奇怪。瞧那副急急忙忙往纽约和波士顿赶的样子,又是听歌剧,又是看油画。还从北佬手里一箱一箱地买法文书和德文书。他们成天坐在那儿看书、做梦,还不如跟普通人一样打打猎、玩玩扑克呢。”

“论骑马,全县谁都比不过阿希礼。”父亲把阿希礼说得如此娇弱,斯嘉丽大为光火,“或许除了他爸,没人比得上他。至于打扑克,上周在琼斯伯勒,你不刚输给阿希礼两百美元吗?”

“卡尔弗特家的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道,“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具体数目。阿希礼的确能跟我这种马骑得最好,牌也打得最棒的人在一起。丫头!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甚至能把塔尔顿家的人喝趴下。虽然他所有事都在行,但就是心不在焉。所以,我才说他怪。”

斯嘉丽一声不吭,心直往下沉。最后这点她辩无可辩,因为杰拉尔德说得对。这些娱乐消遣的事阿希礼虽然很在行,却总是心不在焉。其他人如痴如醉的东西,他不过是礼貌性地表示出些许兴趣而已。

杰拉尔德明白她沉默的原因,拍拍她的胳膊,得意地道:“好啦,斯嘉丽!你得承认,我没说错吧。嫁个阿希礼那样的丈夫干什么?威尔克斯家的人全都疯疯癫癫的。”接着,他又哄道,“刚才我提起塔尔顿兄弟,也没有非要把他们推给你的意思。他们虽然不错,但你若喜欢凯德·卡尔弗特,咳,我也没问题。卡尔弗特家都是好人,每个人都是,虽说那家老头子娶了个北佬。我死后——嘘,亲爱的,听我说完!我就把塔拉庄园留给你和凯德——”

“就算把凯德放在银盘上端给我,我也不要,”斯嘉丽气呼呼地嚷道,“求你别再把他推给我!我不想要塔拉庄园,也不想要什么老种植园。种植园一文不值,要是……”

她正想说“要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杰拉尔德已经气得大声咆哮。她竟如此轻慢自己送出的礼物。要知道,除了埃伦,这可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斯嘉丽·奥哈拉,你敢站在这儿,跟我说塔拉庄园这片土地一文不值?”

斯嘉丽倔强地点点头。她的心太痛,已经顾不上是否会惹怒父亲。

“土地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他吼道,又粗又短的胳膊愤怒地胡乱挥舞着,“因为这是唯一能流传下去的东西,你给我好好记住!土地是唯一值得为之卖力、战斗,甚至拼命的东西。”

“噢,爸爸,”她厌恶地反驳道,“你说起话来真像个爱尔兰人。”

“我为此羞愧过吗?不,我反倒引以为荣呢。小姐,别忘了,你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对任何有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此时此刻,我真为你羞愧。我把除老家米斯郡以外,全天下最美的一块地送给你,你什么反应?竟嗤之以鼻!”

杰拉尔德正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怒气,看到斯嘉丽悲伤的脸,又忍住了。

“好啦,你还小,将来自然会爱上。只要是爱尔兰人,就没法摆脱这种情感。你还是个孩子,又在为情郎操心。等再大一些,你会明白……好啦,赶紧决定是选凯德、双胞胎,还是埃文·芒罗家的哪个小子。到时候,看我如何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噢,爸爸!”

这会儿,杰拉尔德已经烦透了这个话题,也认为要他解决这个问题着实令人恼火。他觉得很委屈,不是已经把全县最棒的小伙和塔拉庄园都给斯嘉丽了吗,她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杰拉尔德还希望女儿能用鼓掌和亲吻来迎接这些礼物呢。

“好啦,小姐,别再噘着嘴。不管你嫁给谁,只要他合你的意,是个骄傲又绅士的南方人就行。对女人来说,结婚后才有爱情。”

“噢,爸爸,这都是多老的观念啦!”

“很好的观念啊!东奔西跑,为了爱情结婚这种美国人才会干的事,不就跟仆人和北佬一样吗!父母为女儿选择的婚姻,才是最好的婚姻。因为,你这样的傻丫头,怎么分得清好男人和无赖?就瞧瞧威尔克斯家。他们为何代代兴旺发达、门庭不衰?还不是因为如长辈所愿,与跟自己相似的表亲结合。”

“噢!”斯嘉丽不禁大叫出声。杰拉尔德的话让她明白了可怕而必然的事实,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新的痛楚。杰拉尔德看着她垂着头,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你没哭吧?”他问,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捧起她的脸。而他自己的脸,也因同情皱了起来。

“没有!”她猛地扭过头,激动地嚷道。

“撒谎。不过,我为你骄傲。丫头,很高兴你还有自尊心。希望明天的烤肉宴上,你也能保持这份骄傲。我可不想让县里其他人说闲话,嘲笑你为了一个只肯跟你做朋友的男人伤心欲绝。”

“他心里有我,”斯嘉丽悲伤地想,“噢,他想我的时候可多了!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只要再多点时间,我一定能让他开口——噢,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别老觉得他们应该跟表亲结婚就好了。”

杰拉尔德挽起她的胳膊。

“现在,我们进屋吃晚饭,这些事就你我知道,别拿去烦你妈妈了。你也不想让她操心吧。女儿,擤擤鼻子。”

斯嘉丽用她的破手帕擤了擤鼻子,两人手挽着手,沿着黑乎乎的车道往上走,那匹马缓缓跟在后头。快到屋子时,斯嘉丽正想再说点什么,就瞧见妈妈站在门廊的阴影下。她戴着帽子和手套、裹着披肩。嬷嬷站在她身后,脸上阴云密布,手里拎着埃伦给奴隶们看病时,常用的那个黑皮包。嬷嬷的嘴唇本就厚,还往下耷拉着,生气起来,下嘴唇更是比平时拉长一倍。这会儿,那嘴唇就拉得老长。斯嘉丽知道,嬷嬷肯定又在为什么不如意的事生气。

“奥哈拉先生,”埃伦一看到两人沿着车道而来,立马唤道(哪怕已经结婚十七年,生养了六个孩子,埃伦仍讲究规矩),“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生病。埃米刚出生的孩子快不行了,必须赶紧受洗。我正准备跟嬷嬷过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她询问式地提高声音,仿佛在等杰拉尔德同意。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对于杰拉尔德却很受用。

“天哪!”杰拉尔德咆哮道,“那帮白垃圾为何老在晚饭时间找你?亚特兰大那边都在讨论打仗,我正想告诉你那事呢!去吧,奥哈拉太太。外面有麻烦,你要不去帮忙,晚上都睡不踏实。”

“她晚上向来睡不踏实,都忙着去照顾那些完全可以自理的黑鬼和白垃圾了。”嬷嬷兀自嘟囔着走下台阶,朝等在车道边的马车而去。

“亲爱的,吃饭时就坐我的位置吧。”埃伦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斯嘉丽的脸颊。

尽管强忍泪水,被妈妈一碰,斯嘉丽仍激动不已。妈妈的碰触似乎有魔力,她窸窸窣窣的绸裙里,马鞭草香囊也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对斯嘉丽来说,埃伦·奥哈拉身上有种惊人的魅力。她就像常驻屋中的奇迹,令人敬畏、着迷,又让人倍觉安慰。

杰拉尔德把妻子扶进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托比已经为杰拉尔德家赶了二十年马车,听到主人指挥他如何干老本行,气得一声不吭地噘起嘴。车开了,嬷嬷坐在车夫旁边,两人刚好构成一幅完美的“非洲人噘嘴生气图”。

“我要是不为斯莱特里那帮垃圾做那么多事,他们就得花钱去别处想办法,”杰拉尔德气呼呼地想,“也早把那几亩可怜巴巴的沼泽洼地卖给我,搬出本县了。”说到这儿,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个切实可行的恶作剧。“快,女儿,咱们去告诉波尔克我没买到迪尔西,反倒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孩,就开始上台阶,完全忘了斯嘉丽正难过,一心想着捉弄自己的贴身男仆。斯嘉丽跟在他后面,脚步沉重地迈上台阶。她想:自己跟阿希礼配成一对,总不会比爸妈更奇怪。和往常一样,她又开始纳闷,吵闹又迟钝的父亲,怎么会娶到母亲那样的女人。因为两人无论出身、教养,还是思维习惯,都有天壤之别。 mq8d/iItcte1JxATwR+6PftAV7zIoAlYbGSvzMLYXppihgjgwppPQ//RAeeF11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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