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是如此,总是弥漫着阴谋和算计——徐铸成当年笔下的新闻,如今已成为历史。
1931年春夏之交宁粤分裂期间,《大公报》记者徐铸成受报馆委派,在广州采访了另立政府的国民党要人汪精卫和孙科。对于采访的内容以及访谈中发生的一些小花絮,徐铸成在回忆录中作了详细的描述,读来甚为有趣。
汪精卫等另立政府的导火索是“胡汉民事件”。胡汉民是国民党的元老和早期重要领导人,孙中山的主要助手之一,当时担任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南京国民政府委员和立法院院长。当初蒋介石与胡汉民都赞成“一切权力皆由党集中,由党发施”,但后来他们推行的“党治”受到了民族资产阶级、自由知识分子和国民党内的非主流派以及部分地方实力派的反对,蒋介石企图顺应这股潮流召集国民会议制定约法,而胡汉民对此则坚决反对,显而易见,两人的治国理念至此产生了明显分歧。在国民党历史上,胡汉民是老资格,蒋介石与之相比是后生小辈,胡对蒋批评起来常常不留情面,蒋介石对此尤为恼火,多次在日记中表现出不满和愤懑的情绪。
1931年2月28日晚,蒋介石以宴客为名将胡汉民扣押,逼迫胡汉民具书“辞职”:“因身体衰弱,所有党部政府职务,概行辞去。”随即胡汉民被幽居汤山,身边只有女儿木兰和医生邓真德陪伴,3月8日胡被送回南京双龙巷寓所,但仍处软禁之中,获准来探视的只有孔祥熙和邵元冲 两人。 对于蒋介石与胡汉民的这次冲突,中国近代史学者杨天石有一段精彩的点评:“1928年,国民党统一全国,宣布训政开始,由此产生党治和法治之争。蒋介石受中原大战刺激,接受胡适等人权派的要求,主张制定约法,进行‘政治刷新’,而胡汉民则以孙中山‘遗教’为依据,反对在当时制定约法,并在许多问题上批评和牵制蒋介石。其结果是,蒋介石以暴力压制不同意见,一场有关民主和法治的论争转化为反民主、反法治的演示。”
“胡汉民事件”无疑是南京政坛的一次强震,也引起全国舆论的关注,以行政首长(蒋介石以国民政府主席兼任行政院长)身份扣留立法院院长,此等毁法乱纪之事,闻所未闻。胡汉民的支持者更是怒形于色,汪精卫、古应芬、孙科、陈济棠等人乘机起事,在广州发表反蒋宣言,另立国民政府。当时被推为广州政府常务委员的是唐绍仪、汪精卫、古应芬、邹鲁和孙科,五人轮流担任国务会议主席,但其中最具分量者当属汪兆铭和孙科,所以徐铸成重点采访了他们两位。
汪精卫与徐铸成曾有一面之识,故很快便在寓所接受了采访,并且颇为热情。据徐铸成记述:“第二日晨,雇用汽车,直驰汪寓,至则汪已在阶前伫候,握手迎接。”
在当时的国民党领袖人物中,据说胡汉民口才最好,与人谈话滔滔不绝,他人鲜有插话的机会;而蒋介石则正好和胡相反,轻易不开口,平常只听别人讲;汪精卫则是介于两者之间,谈话是尽量让人提问或表达意见,最后才徐徐作答,绝不冷场。此次接受徐铸成的访问,汪精卫风采依旧,面含微笑彬彬有礼,不疾不徐随问随答。
徐铸成出发前,《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专门嘱咐他,一定要探听广州方面的口风,会不会和蒋介石兵戎相见再开战端?根据张季鸾的这个指示,徐铸成委婉地询问汪精卫:“国民政府成立后,是否准备第二次北伐?”汪听后回答:“我们的根本方针是两句话:以建设求统一,以均权求共治。”汪的态度非常明显,不主张武力解决问题和争端。采访结束后,徐铸成立即将访汪谈话电告报馆发表。
和汪谈了大半个小时后,徐铸成告辞,汪精卫极为客气,不但亲自送至大门口,还亲手为徐拉开车门。对于汪的这个超乎寻常的举动,徐铸成并没有领情,后来他在回忆录中评论说:“对一年轻记者,如此客气,无乃太过而近于虚伪乎?”徐铸成此说似有以人论事之嫌,汪精卫其人虽然大节有亏,但其私德却无可诟病之处,一辈子不抽不嫖不赌不贪,人品上无可挑剔,这一点,就连他的对手和敌人也很敬佩。
对孙科的采访被安排在广州东山葵园,东山是当时广州现代洋派的新区,官宦、华侨和洋人聚集,素有“有钱有势住东山”之说。东山有五大名园,即春园、隅园、简园、明园、葵园,均为华侨所建,葵园还做过汪精卫的临时公馆,宁粤分裂期间广州政府曾在这里举行过多次重要会议,是当时广州的政治中心。
孙科在广州以国府委员兼任财政部长,在五位国府委员中实权最大。孙本是蒋倒胡依靠的人物,但他看不惯蒋的跋扈,躲到上海消极抗议。蒋介石派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张继等赴沪劝孙回京,孙科只是口头敷衍,暗中则筹划赴穗事宜。据说一日吴稚晖等正在客厅与孙科晤谈,孙以去卫生间为由秘密从后门登车直驶码头而去,吴稚晖等还一无所知。孙与汪精卫、白崇禧等在香港会面,协商讨论了两广合作讨蒋问题,此后孙科成为反蒋阵线中最激烈的人物,曾在演说中怒斥蒋介石:“蒋不是寻常老鼠,是一个疫鼠,传染甚速,倘我们不忍些痛,急扑杀之,则全国皆亡不可!”
在徐铸成的回忆里,这次访谈完全是孙科一人在唱独角戏,他破口大骂蒋介石独裁,一点不懂民主,完全军阀作风,简直是个军阀,激动处甚至还爆了粗口:“丢他妈!”孙科骂得痛快淋漓,但一点也没想到《大公报》地处蒋介石的管辖区域,他的这些话根本无法见报。然而数月之后,互相对骂的宁粤双方即以妥协相对,汪精卫、孙科等也与“丢他妈”(指蒋介石)和好如初,孙、汪二人还先后组阁担任了行政院长,昔日的对头又变成了盟友。
历史就是如此,总是弥漫着阴谋和算计——徐铸成当年笔下的新闻,如今已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