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栽种草木,让它长成自己的样子;我们教育孩子,让他拥有自己的才华。如果一个人天生高大威猛,在没有学会如何使用自己的体力时,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别人一看到他的体格和力量,就不会再想帮助他。最后,他孤独一人,还没搞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就凄惨地死去。我们总是怜惜小小的婴儿,然而我们不太懂得,如果人类不是从婴儿开始的话,可能很早之前就灭绝了。
教育会给我们刚出生时没有但长大后会需要的东西。这种教育,我们或者从自然中获得,或者从他人身上学到,抑或是从事物中得到。我们的才华和各个器官的发育,都是自然的教育;如何使用这种才华和发育,就是他人的教育;从影响我们的事物上得到的经验,便是事物的教育。
因此,我们人类都是由上述这三个老师培育起来的。一个孩子,倘若这三个老师的教育在他身上互相矛盾,他所受的教育肯定不会好,并且生活总不能契合他本人的心意。一个孩子,倘若这三个老师的教育目的一样,相辅相成,他就会实现目标,生活会契合他的心意。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在这三种不同的教育中,我们不能控制自然的教育,只能部分决定事物的教育,真正能完全控制的教育就是他人的教育。虽然如此,我们的控制还只是假定的,试想怎么能把一个孩子周围所有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控制起来呢?
要使这三种教育互相配合,我们就得使其他两种教育与无法控制的自然的教育相协调。可能“自然”这个词过于笼统,所以我要先明确它的含义。
有的人说,自然就是习惯。为什么这么说呢?不是总有一些即便养成习惯也难以磨灭的天性吗?打个比方说,有一些被我们阻止笔直生长的植物,它们就有这样的天性。自由自在生长的植物,尽管被人类阻挠它向自然的方向发育,但是它们的本质还是朝向原有的方向,所以一旦障碍消失,这种植物就会继续笔直地向上生长了。人的天性也是这样。当人类处于不变的环境时,他能保持自己养成的习惯,即便这些习惯不大自然;可是,只要环境一有变化,习惯就会消失,天性就会显露出来。说到底,教育也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不是有一些人总是忘记了他们接受的教育,而另一些人则保留了他们所受的教育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要是“自然”这个词只适用于习惯,那我就可以不多费口舌了。
人类生来是有感觉的,所以我们自从出生后,就以各种方式受到周围事物的影响。这么说吧,我们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感觉时,便会产生或追求或逃避这些感觉的想法。我们会先判断这些感觉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然后会看它们对我们是否方便适合,最后再看它们是否符合理智带给我们的幸福圆满的定义。当我们的感觉愈发清晰,视野愈发开阔,我们事先就愈会进行判断。不过,由于受到不同习惯的干扰,这些判断会随着我们想法的改变而有所变化。在变化发生之前,这些判断就是我所谓的人类内在的自然。
所以,一切教育的基础都始于人类原始的判断。倘若我们接受的上述三种教育只是来源不一样,这是可以的;可是,如果三种教育相互矛盾,这时候我们再培养一个人,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别人,那又该如何处理呢?此时再说三种教育要互相配合,就不可能了。
我们终将会同自然或社会制度做斗争,所以一定要做出选择,是把孩子先培养成一个人还是一个公民,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时培养这两种人。
一个人可以为自己而活,这时他是数的单位,是完全的个体,只跟自己和家人发生联系。而公民是一个分数的单位,依赖分母而存在,他的价值是和整体即社会的联系。
因此,总想在社会关系中把自然的感情排在第一位的人,是不清楚自己的需要的。假如常常处于自我冲突的环境下,难以选择自己的需求和应尽的责任,那么他是不会成为一个人的,也不会成为一个公民。对自己、对别人,他都一无是处。
要取得成就,要变成独立自主、持之以恒的人,就一定要言而有信,坚持自己的想法,在任何时候都要坚持下去,并身体力行地进行下去。
公民与人是有区别的,因此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教育制度:一种是公众的和共同的,一种是个人的和家庭的。
要想了解公众教育,请去读一下柏拉图的《理想国》。这并不是一本只凭对书名的判断就可以认定是讲政治的书,在我看来,这是一本最好的教育论著,从来没有人写过像这样的论著。
谈到那些好笑的、学院式的教育机构,我并没有把它们当成一种公众的教育而加以研究。我也没把现在普通人所受的教育当成公众的教育,因为这种教育既没有将孩子教育成人,也没有教育成公民。这种教育只能培养出阴险狡诈的小人,这些人总假装为别人着想,结果受益的却是他自己。不过,大家都这么假装,到头来谁也骗不了谁,只是白费心思罢了。
我们自身感受到的矛盾,就产生于这些矛盾之中。因为被自然和社会放到了相反的道路上,在这些不同的助力间总会形成各种分歧,于是我们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会使我们达不到任何一个目的。在整个人生中,我们总是这样迟疑,还没有完成我们的意愿,还没来得及帮助自己和别人,生命就已然结束了。
现在我们谈一谈家庭教育或者说自然教育。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自己而接受教育,那他的存在对别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一个人想要达到的两种目的变成一种简单的目的,因为消除了矛盾,他就跨过了通往幸福生活的一个阻碍。要对这个人下结论,就得看他长大后的样子——得在观察他的倾向、他的发展以及他要走的道路之后,才能做出判断。我确信,当人们看完本书后,在家庭教育这个问题上会有所收获。
要如何培养出一位出类拔萃的人呢?毫无疑问,需要做的工作肯定有很多,但千万别无所作为,因为那只会一无所成。
在自然的体系中,人人生来平等,他们共同的天性便是获得人品。无论是谁,只要在此方面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就不会少了跟他相配的品性。别人让我的学生当士兵、牧师或者律师,我没有任何意见。在继承父母的职业之前,他自然已经明白了什么是人生。我要教他的技能,就是生活本身。我门下的学生,我知道既不会是文官,也不会是武将,更不会是僧侣;首先他得是一个人。他清楚如何做人,在危急时刻,对所有人他都能尽到做人的责任。
我们需要好好研究的是人的自然本质。我们之中,最能从容面对人生的幸福和挫折的人,我认为是接受了最好教育的人。可以由此得出结论:真正的教育并不是口头的训导,而是实际的行为。从一开始生活,我们就开始教育自己了;我们的教育是同生命一起开始的,我们的第一位老师便是照顾我们的人。“教育”一词,在古时候还有另一层意思,即“养育”,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用这个意思了。瓦罗 曾说过:“助产士接生,乳母哺育,塾师启蒙,教师教育。”因而,哺育、启蒙和教育是三件事,其目的也像保姆、塾师和教师一样,不尽相同。所以,为了接受良好的教育,孩子是不应该只跟随一个导师的。
因此,我们需要笼统地观察问题,把我们的孩子看成抽象的人,看成总是被人生偶然事件干扰的人。倘若一个人生来就被圈养在一个地方,倘若那里四季没有变化,倘若每一个人都听从命运的安排,并且永远都不改变,那么从某些方面来讲,现在的教育方式还不错。一个孩子为了取得他的地位而接受教育,如果他不脱离自己的地位,可能永远也不会遇上其他地位的烦恼。然而,人生在世变化莫测,还有什么比把孩子圈养在家里、每每出门就有人贴身跟随这种方式更荒唐的吗?这个可怜的孩子走出保护圈一步,一旦遇上挫折,他便会被毁灭。倒不是说要让他去经历一些痛苦,只是说要让他知道有这些痛苦。
人们只是想如何保护孩子,这远远不够。还应该教会他长大后如何保护自己,教会他怎样承受挫折,教会他不要把繁华和贫穷看在眼里,教会他在冰岛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或者在马耳他烈日炎炎的岩石上,都能生活下去。你费尽心思想让他避开死亡,这是不可能的,人终归要一死。那个时候,尽管他的死亡并不是因为你的照料而造成的,可是你费心让他锻炼身体,却可能会引发他人的误解。因此,问题不在于如何教他避免死亡,而是教他如何去生活。
遵循自然法则,跟随它指示的路前进。它会不断地磨炼孩子,用形形色色的考验来打磨他们的品性,教会孩子从小跟烦恼和痛苦相处的方式。当孩子出牙时,他就会发热;肠腹绞痛时,身体就会痉挛;剧烈咳嗽时,就会喘不过来气;肠虫经常作怪;败血症毁坏他们的血液;不同的酵素在他们血液中发酵,引发危险的斑疹。他们从小就在跟疾病和各种危险做斗争。通过这些关卡,孩子获得了力量。当他们可以掌握命运时,生命的本质就更加厚重。
为什么要违背自然的法则呢?你想改变它,结果却把孩子毁了,阻碍了自然给孩子的关心和照顾带来的功效。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在室外,孩子接受了自然的磨炼,你认为这是危险的,可恰恰相反,这是在降低危险、分散危险。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娇弱的孩子死亡率比其他的孩子都高。只要让他们力所能及地使用自身的能力,就比因爱惜他们的能力而不让他们去使用的危害小得多。为了让他们将来禁得起打击,就要训练他们,磨炼他们的体格,让他们能够忍受残酷的季节、天气和风暴,能够耐住疲惫和饥渴。在孩子没养成习惯之前,你可以随意让他们养成你喜欢的习惯;然而,当他们养成了固定的习惯时,你再做任何改变,就会有危险。因为孩子的性情柔软可塑,他们可以忍受我们大人不能承受的变化,无须花费气力就能变成我们给他们塑造的样子;反观大人,性格都比较固执,只有用粗暴的方式才能做出改变。所以,在能够保证孩子的生命和健康的条件下,我们能够把他们培养得非常健硕,即便遇上什么危险,也不必担心。人生总会遇到一些危险,为什么不在一生中危险伤害最轻时扼杀它们呢?
随着年龄的增加,孩子愈发宝贵。因为除了他自己的价值,还有别人为了抚养他而花去的精力;除了失去他的生命,还有我们因他死亡产生的悲伤。所以,在用心呵护他的同时,我们还得考虑他的未来。要想对抗长大后的灾祸,就必须在遇上灾祸前为孩子做好准备,因为在他能够支配自己的人生之前,生命的价值是一直在增加的。假如年少时为他避免了一些灾祸,却使他长大后遇到了更多的痛苦,这样做是不是太愚蠢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教育吗?
刚出生时,婴儿都会啼哭。孩子的整个婴儿时期就是在苦恼中度过的:有的时候,大人为了安抚他,会轻轻摇一摇,夸奖几句;有的时候,大人为了让他安静,会吓唬他、打他;再或者,孩子喜欢怎么样我们就随他;抑或我们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摆布他。总之,要么我们乖乖地屈服于孩子的奇怪想法,要么我们就强迫他屈服于我们的奇怪想法——没有中庸之道,不是他战胜我们,就是我们战胜他。因此,他最开始接触的行为,就是权威和压迫。在不会说话前,他就开始支配别人了;在不会走路前,他就听别人的摆布了;有的时候,大人惩罚他,可他认识不到自己犯下的错,准确地说,他还没有犯错的能力。就这样,在他很小的时候,大人就把这些错误的行为灌注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到了后来却推说那是天性。花了很大力气却把孩子教坏了,还抱怨他怎么变成那样。
一个孩子要这样跟大人生活六七年,然后就变成和大人一样任性乖张的牺牲品。我们用各种方式“教育”他,在他脑子里植入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或者无益他成长的事,用我们的诸多情绪扼杀他的天性,之后就把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交给老师,继续发展他已经养成的人为的病态。老师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了他,就是没教给他认识自我,没教给他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没教给他如何生活以及追求自己的幸福。当这个集暴君和奴隶于一身的孩子,这个学识渊博但缺乏理性、身心脆弱的孩子走上社会,暴露出自己愚蠢、傲慢等种种陋习后,大家会对人类的痛苦和邪恶感到悲恸。这个孩子是我们根据自己奇怪的想法养大的,我们肯定做错了,因为自然生长的人不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