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1842年英国对华发动的鸦片战争,一直为日本朝野所关注。战争结束后,一部汇集1838年以来中英两国有关鸦片问题的交涉以致开战等各种消息的《鸦片风说书》,在日本编辑成册,翻刻刊行。记录并谴责英军侵华暴行的《夷匪犯境录》《乍浦集咏》,也传入日本并被翻刻刊行。1847年,汉学家盐谷宕阴依据《荷兰风说书》和《唐人风说书》提供的信息,编成《阿芙蓉汇闻》,点评鸦片战争的全过程。此外,还有《阿片风说书》写本、《阿片类集》、《清商风说书》、《西变纪闻》等大量有关鸦片战争起因、过程、结果的资料性图书刊行。这些图书之所以受到欢迎,是因为当时日本读者基于唇亡齿寒的连带意识、同情中国,对英国用武力维护鸦片贸易超额利润的国家贩毒行径表示愤慨。儒学者正木笃说,“俄国高唱正义,美国好称公允,其实它们皆是虎狼之辈。较之俄美两国,英国尤为强悍狡黠”,它“惯用和、战两手,或吮人膏血,或毙人魄肉,时而为柔羊,时而为猛虎,唯利是图”,此等“虎狼之辈,殊堪痛恨”。
鸦片战争后,曾著《宇内混同秘策》,图谋征服中国的经世学家佐藤信渊的想法发生变化。1849年,佐藤撰写《存华挫夷论》,希望中国“君臣苦心焦思,赈贫恤亡,上下同劳苦,调练兵将。数年后乃起复仇义兵,征伐英夷,将其彻底逐出东洋,使中国永为日本之西方屏障。” 欧美列强的压力促使佐藤放弃侵华主张,转而力倡“存中华,挫夷狄”,期待中国复兴,成为阻挡西力东渐的防波堤。
嘉永年间(1848—1854),《海外新话》(1849)、《清英战记》(1849)、《清英近世谈》(1850)、《海外余话》(1851)等有关鸦片战争的通俗军事小说“军谈”,形象生动地展示了对中国的友好之情,将鸦片战争描述成中国胜利的战争。《海外余话》说英军总大将、王妹阿黛与副将义律率船队攻打中国,结果阿黛等被两广总督林则徐生擒,又获道光皇帝恩赦,送归英国。英国人感激道光帝的不杀之恩,情愿作属国,岁岁纳贡。 实际上,“王妹阿黛”的故事,是1840年英国运输船“基特号”船长之妻诺布尔被当地乡勇俘获的讹传。其他几本“军谈”小说的情节也大抵是英军侵犯清朝,最终战败,称臣于中国。总之,“军谈”小说的作者秉承了江户时代戏作文学的传统,捕风捉影,情节离奇地表达作者对中国的同情之心。
1853年,太平军攻入南京的消息在日本引起了巨大反响。《云南新话》《清明军谈》《外邦太平记》《新说明清合战记》《鞑靼胜败记》《小刀会故事·满清纪事》等一批有关太平天国的通俗小说流行。小说的作者以各种传闻为创造素材,设计人物、编造故事,将太平天国战争描写成反清复明的武力较量。有的说朱元晔在大元帅洪武龙、女将李伯玉的辅佐下,率后明军攻占南京,称天德帝,大明复国;也有的说朱彰率民起义,称云南王,大败清军,领有江南川黔半壁江山;还有的说郑成功的后代子孙郑天麟拥戴明福王后裔朱乌建都南昌,重兴大明国;等等。在作者笔下,“复明军”即太平军英勇善战,所向披靡,连前来援助清政府的英国军队也被击败,缴械投降。小说的作者们出于本国安危的现实考虑,希望中国出现一个强盛的新兴政权,抵御欧美列强对东亚的冲击。
开港后,中国在一段时间内充当日本了解欧美的桥梁,同样影响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观。当时,日本士人大多通晓儒学典籍,谙熟汉文写作。正如吉野作造所说,“对一般日本人来说,凭借中文书籍来学习西洋乃是最好的捷径”,幕末“日本人所需要的知识,无论是哪一种都必须求之于中国”,“日本是依靠中国书籍来广泛学习西洋文物的。” 开港后,魏源的《海国图志》《圣武记》、陈逢衡的《英吉利纪略》、徐继畲的《瀛环志略》、汪文泰的《红毛英吉利考略》等著作先后在日本出版。此外,慕维廉的《地理全志》《英国志》、理哲的《地球说略》、裨治文的《联邦志略》、丁韪良的《万国公法》、理雅各的《智环启蒙》等旅华传教士的汉译著作,也同样受到日本学人的欢迎。正如土井赘方所说:“佛法入中国,中国人以其学施泽,然后我受读之,故不劳而获。今荷兰之学未有汉译,而我直以吾学译之,徒多其卷帙,而指受紊难,往往隔靴搔痒。在专门讲习者犹苦其难入,是无他,以无汉译故也。汉译之来,新论为始。” 这段话准确地反映了当时日本士人的真切感受。
此外,上海、宁波、香港等地出版的中文报纸杂志如《中外杂志》《中外新报》《上海新闻》《香港新闻》等,也先后被介绍到日本。在东传日本的汉文图书中,以魏源的《海国图志》流传最广、影响最大。1851年3部《海国图志》舶来日本,因书中提及天主教,触犯了锁国令而被禁。1853年培理叩关,外压陡增,《海国图志》舶来15部,幕府订购7部,其余8部允许投入市场。 由于幕府解禁,《海国图志》中的《筹海篇》《夷情备采》《阿墨利加州》《英吉利国》《俄罗斯国》《欧罗巴洲》被训点翻印,广泛流传。日译者们前序后跋,予以高度评价,认为“欲知洋国之概,足以取证”,而“近来我邦亦有海警”,故“此书于当今最为有用。” 《海国图志》在日本大量出版,仍供不应求。数年之间,书价倍增。
1854年,佐久间象山在读过魏源的《圣武记》和《海国图志》后,感慨地说,“其所论亦屡有不约而同者”,“予与魏源虽各生异域,互不知姓名”,然“所见不谋而合,确可引为海外同志”。 吉田松阴在阅读并抄录《海国图志》后,致书其兄说,“林则徐、魏源皆有志之士,尤其精通蟹行书(指横行排印的西文书),我以为无论如何也应当劝导我国有志之士阅读蟹行书,著述如此良著”。 魏源的《海国图志》等汉文著作堪称幕末日本士人的启蒙书,据此来了解世界,增长国际知识。
自1842年鸦片战争结束,至1856年“亚罗”号事件引爆第二次鸦片战争,14年间,中日两国的内外形势均发生了巨大变化。幕府的避战缔约策略,导致锁国体制迅速瓦解。日本朝野对世界形势的了解、获得新知识的渠道等,均非锁国时代所能比拟。美国学、英国学、法国学、俄国学等洋学兴旺发展,中国汉译西方著作的桥梁作用犹在,继续发挥欧美文化的输导作用。
在国家形象上,由于清政府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表现拙劣,直接波及日本朝野的中国观。1856—1860年,4年之间,日本朝野目睹了清政府一败再败,接连订立《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等多个不平等条约,中国的国家形象一落千丈。日本人的中国观骤变,中国由良友转为不足为训的反面参照物。
其中,最早访沪的高杉晋作的中国观颇具特色。1862年4月,高杉搭乘幕府首航上海的贸易官船“千岁丸”西渡中国。在吴淞口外,黄浦江畔,所见之处皆抛锚停泊着欧美各国的商船军舰,“樯花林森,欲埋津口”;江岸上,各国商馆“粉壁千尺,殆如城阁”。市街上,蓝眼高鼻的洋人趾高气扬,中国人却忍气吞声,“避傍让道”。目睹这些情景,高杉叹息说;“上海之地虽属中国,谓英法属地又可也。”高杉晋作旅沪期间,正值李秀成指挥太平军进攻上海期间。清政府借助洋人武力防守城池,英法军队接连在上海登陆。高杉看到孔庙成了英军的兵营,“兵卒枕铳炮卧,观之不堪慨叹也”。高作深受刺激,以为“此决非隔岸之火”。在高杉看来,中国之所以“衰微”的原因,“乃是由于清国不知防外夷于海外的方法,既不造能渡万里海涛的军舰和运输船,也不造防敌数十里外的大炮。徒唱固陋之说,因循苟且,空渡岁月,无断然革除太平观念而确立制造军舰大炮、御敌于敌地的大政策,故至如此衰微。”由此联想到日本的形势及幕府的避战缔约政策,高杉深感“我日本也已有重蹈覆辙之兆”。 以中国为参照物,在总结中国沦落的基础上,高杉构思出自强自立的“大割据”策略。
19世纪60年代,中日两国之间尚无冲突,日本士人关注中国的发展趋势。福泽谕吉在疾呼学习西方的同时,也将中国问题列为启蒙研究的切入点。自1860年福泽注释中国学者子卿编著的英汉词典《华英通语》,到1869年编译各国概况手册《世界国尽》,整个60年代,福泽在先后出版的《唐人往来》《西洋事情》《西洋旅行导游》《清英交际始末》之中,展示了与幕末日本人对华友善立场别无二致的中国观。在上述著作中,福泽对中国国号多沿用江户时代“清国”“中国”“唐”“唐土”等习惯称谓,在出现“支那”的场合,也都以读作“kara”的假名读音标注,其读音和语义与“中国”“唐”等称谓相同,完全不同于后来将“支那”的发音读作贬称“shina”。
对中国的风土人情和传统文化,福泽也还怀有友善、尊敬和钦佩之情。在《世界国尽》中,福泽评价中国是“亚洲一大国,人民众多,国土辽阔”;“自远古陶(唐)虞时代以来,历经四千年,重仁义五常,人情风俗淳厚,闻名于世”;称赞孔子“是著名学者,门徒辈出,所著之书传诸后世,不尽在支那,而且在日本均称孔子为圣人,以示尊敬”。 对鸦片战争起因的分析大体客观公正,认为鸦片“毒害人体,食用无益并徒费钱财,于国家不利。支那官员欲禁止鸦片买卖,但英国商人拒不听从”,于是林则徐愤而销毁鸦片,英国“指责未经谈判、辨明是非就销毁英国商人的货物”,出兵进攻中国。 对清朝的战败原因分析,也不乏真知灼见:即政治原因是清政府“妄自尊大而不知天高地厚,暴君听任污吏恣意驱使下民,恶政难逃天惩”; 思想原因是“清人耳目所及甚狭,辙迹所至之处甚少,不知英国之富强而妄自藐视之,未将其视为劲敌而自夸为华夏,称英国为夷狄,行动反复无常,轻启衅端却每战必败”。
在福泽谕吉的言论中,“反复无常”“轻启衅端”“天惩”等看法,显然模糊了英国蓄意发动侵华战争的事实,但指出清政府以天朝自居、不思进取,国内吏治混乱、恶政丛生等,倒也看出了问题之所在。对衰落中的中国,福泽尚能流露出友善的对邻国唇亡齿寒的意识。福泽提醒日本人说: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兵益弱,国益贫,至今萎靡不振,实在令人哀伤”;同时强调:鸦片战争“虽似乎与我国无关,但两国毕竟是唇齿相依的邻国,岂能不知晓其始末端详”,告诫日本人“切勿掉以轻心”。
适应幕政改革的需要,《地球说略》《智环启蒙》《英国志》《联邦志略》《瀛环志略》等中国学者和汉译西方著作,被集中训点翻印,大量刊行。这些著作介绍世界地理,详细记述了欧美议会制度,包括议会的组成、职权,以及议员的选举和任期等,对幕末制度调整,不无启迪作用。
在汉文所译西方著作中,《万国公法》的影响最为突出。1864年,旅华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A.P. Martin)将美国学者惠顿著的《国际法要义》(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译成中文,取名《万国公法》并呈交清朝总理衙门,随即刊刻而成书, 同年传入日本。1865年,幕府开成所训点翻印。《法窗夜话》载:“锁国独栖之我国人民,始知与各国交通也有条规。故识者争读此书。” 幕末日本人对《万国公法》的权威性深信不疑。坂本龙马以为“长刀不如短刀,短刀不如手枪,手枪不如《万国公法》”。 坂本之所以有此见识,与“伊吕波丸”的诉讼案有关。1867年4月,纪伊藩的“光明丸”依仗亲藩的威势,在濑户内海撞沉了土佐藩海援队租借的“伊吕波丸”。海援队长坂本龙马以《万国公法》为据,状告纪伊藩,最终获得赔偿。虽然当时的日本人对国内法和国际法的区别不甚明了,以国际法来处理国内纠纷,但亲藩大名被告却引起轰动,《万国公法》知名度随之大为提高。洋学者中村敬宇评价说:“万国公法者,以公是非正私是非之具也。一家之私是非者,为国法而屈焉。一国之私是非者,为天下之公是非而屈焉。于是乎强不得暴弱,众不得侮寡,大不得凌小”,各国奉此法而“相安无事,公法之有裨于治化,岂不大乎哉。” 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写汉诗赞誉《万国公法》道:“高山连天海月圆,一条大路浩无边”,慨叹“愿去私欲存公法,保护苍生万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