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战事渐平息,阮仪三随父母回到苏州,这时他家已不在西美巷了。早在1937年,阮昕留学归来后,就“顶”下了平江路钮家巷6号的房子。所谓的“顶”,就是出一笔钱,把使用权永久租下来。阮家在钮家巷的房子和上海石库门的房子样式很相像,楼上楼下各三间,前后进都有天井。阮家的左邻右舍都是七八进的深院大宅,后面还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有水池、假山、亭台楼阁。阮仪三在这里住到考取大学后才离开,留下了许多深刻而又温馨的记忆。
只听“钮家巷”这个名字,人们可能以为此地是因姓钮的人家居住而命名的。一翻志书,才发现完全错了。这个巷子原名叫銮驾巷,本是指此为吴王夫差停放銮驾的地方,后因苏州人读音不准而转音讹传了。与钮家巷相连的大街叫临顿路,对应起来就很清楚了:銮驾停放,行进中又临时停顿。这种转音转意后留存下的地名,也是苏州的一种地方特色。
钮家巷原本一半是河道,小巷窄窄的。巷口植着四棵梧桐树,每到深秋时节,树叶变得五彩缤纷,重重叠叠地飘散在地上,小巷好像铺了一层花绒毯,煞是好看。小巷里面还有七棵高大的榆树。阮家门前也长着一株老榆树,三四个小孩都抱不拢,巨大的树冠把整条巷子都遮满。阮家每年都要请瓦匠爬到屋顶上把树枝剪掉。秋天落叶后满巷阳光,一片明媚。
阮家门前是一条与巷子平行的小河,河沿砌着整齐的石驳岸,隔几步有河埠头,一级级的石阶伸到水里。河上有九顶河桥,因巷里小河对岸也有住家,遂建河桥以便渡河之用。这些河桥都是木桥。有钱人家的河桥做得很讲究,就称为廊桥。桥两旁有栏杆,顶上铺有屋瓦,两侧有可开闭的窗户,入口做有门头、门扇;有的人家的河桥就做得简单,几根木梁铺上桥板,两侧设有栏杆,为避雨顶上做了铁皮屋顶,下起雨来叮叮、咚咚的一片响声,很有意境。像这种廊桥在老苏州水巷里比比皆是。廊桥能遮风挡雨,就有皮匠、缝衣婆在里面做活。但他们也知道是人家的地盘,不会长久占用的。令人惋惜的是,现在的老苏州城里,原汁原味的廊桥都被拆光了。后来,阮仪三希望在重新开挖的中张家河上能恢复几座廊桥,以再现古老水乡的历史景观。像钮家巷这样,前门后宅、前街后河的布局,在美丽的水乡古镇比比皆是。阮仪三曾在文章中自豪地写道:
在我小时候,门前的河水是很清的,常常可以见到一簇簇窜条鱼在游弋,石河埠踏级上爬着螺蛳,石缝里有小虾伏着,水一动就一弓弓地窜到水底里去。河水是流动的,从西向东流淌,在河埠头上洗东西,不小心袜子、手绢就会随水漂走。水巷人家受惠于河里来往的河船,按节令送来的时鲜,那船舱里用活水养着乱蹦活跳的鱼、虾,那令人难忘的一年一度的鲜嫩的莼菜和鸡头(芡实),那夏天摇来的一船船墨绿的西瓜、雪白的塘藕,那秋风乍起时满船吐着白沫的大闸蟹和硕大的田螺。冬日的小河里挤满了柴草船,家家户户垛起新的柴草垛,床铺底下也要换一换喷香的新稻草了(那时大多数苏州人家床下都铺草褥,暖和又实惠)。
小船上摇橹的都是些精壮汉子,披一件单衣,露出晒黑的肌肤。年轻的船娘们总是扯开清脆的嗓子拉长调门叫卖,每样时鲜都有特定的韵味,像一首首美妙动听的民歌。老苏州们还记得吗?你听:“唉嗨哟,阿要西瓜来哦,西瓜来!”那婉转吴音的嗲声嗲调,不比花腔女高音来得逊色。
当年独特的购物方式也是一景。夏天买西瓜,冬天买柴草。阮家就联合几户人家,请船家把船牵过来。船就摇到钮家巷里面来,大家一道来买。相处久了,连称重也免了,一口价成交,有时船家还会顺便送点土特产,联络下感情。要买大一点的、多一点的东西,都到平江路去。因为平江路后面的一条河比较大,河里每天都有船只划来,每家吃的蔬菜瓜果、烧饭的柴草都靠船运。大人在河埠上洗东西,孩子们就挤在边上抓小虾、摸螺蛳玩。小仪三是个中好手。他脱下鞋子,挽起裤腿下到河里,不一会儿就摸到许多螺蛳。壳青肉肥的螺蛳拿回去酱爆或清蒸,又鲜又香,真是有趣得很。
1940年,从扬州回来后,阮仪三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入读坐落在颜家巷的私立尚德小学。这所学校是由美国教会创办的,当时苏州已经沦陷,但日本尚未与美、英宣战,学校里还有外国牧师和外国老师。
阮仪三犹自记得,在他上二年级时,因为珍珠港事件,日美宣战了,日本人就要过来接收苏州的学校。停课的前一天,所有的班级老师都带着大家念都德的《最后一课》。读完后,老师学生个个都淌下了眼泪,学生们抱着老师不让他们走。
停课两周后上学的第一天,全体学生在学校大礼堂集合,然后就是排队理发,剪成日本学生式样。男孩全部剃光头,女孩全剪成齐耳的童花头。礼堂里全是女孩的一片哭声。每人发一套新书,全是日文版的,还要求一学期后全体学生都要讲日语。原来的老师全被赶走,来了许多日本老师。这些日本老师表面上很和善,很少打骂学生,上课时学生表现得好,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奖赏,或是给一支日本铅笔。可学生们没有一个人敢吃的——倒不是怕有毒,而是怕同学之间谁要说日本人好话,就不会有人理他了。被日本老师喜欢的学生,背后就有人吐唾沫。
沦陷区的日子很难过,生活物资极受限制。每天没有米饭吃,只能吃六谷粉做的饭,口感特别粗糙。孩子咽不下去,哭着不肯吃,大人都陪着哭。阮仪三整整接受了三年的奴化教育,当时他的日本话都说得很好了,日文书也能看懂。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阮仪三和同学们兴奋极了,把所有日本人发的书和有关日本人的东西都堆在操场上放火烧掉了。孩子们又唱又跳,从此以后谁也不讲日文了。如果有谁不自觉地漏出了日本话,马上就会遭到别人一记重重的“头塌” 。很快大家就把学过的日文全忘得精光了。不久,学校的原驻老师回归,阮仪三重新接受中国文化教育。
抗战胜利后的那几年,是阮仪三少年时过得最快活的时光。他的父亲重新回到电厂当总工程师,薪水很高。那会儿阮家有三个佣人:一个厨子、一个洗涮阿姨、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电厂为阮昕配了专用黄包车,每天接他上下班。家人有时逛街也坐这车。黄包车金光灿灿的,很神气。阮仪三喜欢集邮被人知道了,那些想送礼给阮昕却总是不得其法的人就动脑筋送阮仪三邮票,借口给小孩子玩玩。其实那些邮票都很珍贵,阮仪三一直珍藏到“文革”时。后来被工宣队知道,他只好把邮票全部销毁了。
以前的老师回来了,师生格外亲,都想把荒了的中文补回来。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老师对学生的要求相对严苛。比如作文,必须字迹工整,检查合格后才会批阅。当然了,学校也注重培养学生的兴趣爱好,课外组织同学们排话剧、练国语。小仪三喜欢画画,老师就鼓励和培养他的绘画兴趣,父亲也找了两本画册让他临摹。
说起来,他的这个爱好完全是家传。阮家的藏画比较多。阮仪三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去观前街的东吴饭店。那会儿东吴饭店是苏州最大的饭店,齐白石就在这卖画。当时东吴饭店的厅堂的墙上,挂了很多齐白石的画,阮昕驻足一张张地欣赏:“这小鸡画得很好,我要小鸡。”
齐白石就问:“你要小鸡啊?你家里几个孩子啊?”
阮昕说:“5个。”
齐白石点点头:“那就5个小鸡,把这张5个小鸡的画拿走。”
一个小鸡一块大洋,阮昕花5块大洋把画买走了。第二年他带着小仪三又去了,齐白石还在那儿卖画,想起去年阮昕买画的情形,就笑问:“去年买小鸡,今年是不是买螃蟹?”
阮昕也笑了:“我今年又多了个孩子,6个孩子了。”
“好说,螃蟹要双蟹,那就12个螃蟹!”于是当场就题款“阮昕先生大鉴”,钤印“白石翁”。这12只螃蟹花了阮昕12块大洋。
一旁的小仪三看得津津有味,回家后画得更起劲了,画好还要盖自己的印章。父亲找来几块质地较软的广西冻石,对他说:“你来刻两个吧!”
起初他刻得歪歪扭扭,没个样子。父亲找来一本篆字体的字帖,让他跟着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小仪三的印章已经刻得有模有样,印文的笔画方中带圆,自然顺和,绘画水平也大有提高。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苏州市举办小学生美术比赛,老师拿了阮仪三的一张作业去参赛,获得了苏州市小学生比赛第一名。
多年以后,阮仪三有时回苏州,就约几个同学一起去拜访小学班主任。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却仍能记得这些学生的名字。
自然清新的水乡风情,给阮仪三的童年带来许多乐趣。他曾和一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伙伴们,壮着胆子去坟场看鬼火起舞。当时传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鬼怕光,不敢白天出来,只在晚上显现。最怪的是,这鬼火会跟着人走,迷信者就说,这是阎罗王出巡的鬼灯笼。原理其实很简单:人死后,体内的磷转化为易燃的磷化氢。磷化氢沿着地缝渗出,在空气中燃烧,发出蓝色的光,此即磷火。由于磷火很轻,当人经过时,带动空气流动,磷火跟着空气一起飘动,造成所谓的“鬼火追人”现象。
那时的孩子不明白这个原理,只见坟场上一簇簇的磷光忽闪忽灭,跳东跳西,虽说蛮有看头,但也让男孩子们“吓势势”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