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光与影的魔法

程家刚到鱼洞溪时，坐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唱川戏。当时程泰宁才两三岁，对这一幕却留有印象。程家所在的善堂楼下，有个王四爷爷，是个老中医，毛笔字写得很好，给患者开处方时，程泰宁常在一旁观看。王老爷子手持狼毫，饱蘸乌黑的墨汁，在白色的宣纸上笔走龙蛇，顷刻间就写好了药方。那些方块字浓墨淡彩，叠叠生香，每个字都似一幅山水画，润中显枯，疏密有度；又宛若一串调皮的音符，节奏徐而不拖，疾而不赶。程泰宁虽未学过书法，对字却很敏感。欣赏完毕，还回去跟弟弟讨论：“王四爷爷的字，比爸爸写得好。”

程泰宁小时候很顽皮，也有安静的一面，喜欢独自坐在二楼的走廊上看河。河的对面是绵亘的群山，常年云雾缭绕。每每凝望对面的青山，他的眼前都仿佛浮现出武侠小说中隐逸侠客的身影。

山城的“万家灯火”，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雨后苍翠的后山，以至在山谷中轰然鸣应的雷声，都会让我心动；看着一艘艘大小不同的船只从这里驶过，我总在想象：它们到底会驶向哪里？

当地的河床是岩溶地貌，水浅时有卧石露出水面。微雨过后，烟雾溟溟，渔舟点点，真是美极了。燕子低飞，蝉鸣空林，细数秋叶黄，白雨湿渔蓑……四季阴晴流转，每一帧画面都充满意境，令他沉醉、流连，开启他一生对美感的感悟。

细腻敏感的程泰宁，喜欢蕴含真挚情感的戏曲，能从“无声之音”的书法中获得美的感受，亦能与山水共振。对美的直觉，是他的天赋。那时年纪小，他对许多东西都觉得新奇。程家的厨房特别黑，有星星点点的光漏进来，照在粉壁上，白墙就不白了。他坐在矮凳上，对着厨房的墙面能看上半天。看什么呢？看墙上光影的变化。遭逢阴雨天，就看脱落的墙皮。那沧桑斑驳的墙面，如一位受伤的老者，身上的伤痕形成深浅不一的线条，虽简单粗糙，却毫无造作之迹，浑然天成。粉壁上的光影、墙疤、壁坼，让程泰宁的心里浮起许多幼稚的幻想。它们像山，像水，似一扇大门、一双眼睛、一只飞舞的蜜蜂……他所看到的，就是这样变化万千的意象，是生活的丰盈，是孩子的诗梦。

他在室内默坐，观墙上风光；楼下水面平静，渔家荡桨的那一刻，水波微荡，真是“颓垣断壁留痕迹，枯藤绕残墙。松林唯听风雨急，不闻弦歌响”。这是完全属于他的心灵世界，在这里，他与自然相遇、相契，令他拥有充满灵性的洞见，获得无法言喻的喜悦，实现书中所说的“冥契”。后来他写道：

我特别喜欢坐在我家厨房的矮凳上，痴痴地望着那片积满灰尘、再加上漏雨而显得斑斑驳驳的墙面。从中寻找那每次都有变化的、千奇百怪的图形。这使我后来读中国画论关于用笔如“屋漏痕”的描述，以及现代艺术对模糊性的强调变得很容易理解。

他对图案、色彩、空间特别敏感。夜晚上床，习惯性地把被子的前部掀开一点，像洞穴一样，造一个很有围合感的空间，只留一点点缝。那时家里点着油灯，昏暗的灯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洞顶形成五颜六色的光晕，覆在被头上，营造出一种美丽的氛围。

这个洞穴是临时性的，却像避难所，可以庇护他，让他体验着幸福的安定感。开启的缝隙，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彼岸是无限的光明美好。正可谓“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朵花看天堂，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

他简直迷上了这种感觉，每晚都要经过这个过程，渐渐形成一种神圣的仪式，非得如此忙碌一番，才带着满意的笑容沉沉睡去。那时他还小，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独有的童趣，后来修读建筑时才明白：“空间通过存在展开，内心空间在世界中展开。存在是圆的，浑圆的形象帮助我们汇聚到自身之中，帮助我们赋予自己最初的构造，帮我们在内心里、通过内部空间肯定我们的存在。” 6ch6qJq8pOcEXzMPjkDi3Ac5dJJ00/Y3echDlYS7BiKAgWH4tpkEmbUKDr+yAM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