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设计界顶端的无冕之王,建筑师需要懂得物理和材料学,掌握工匠技艺、几何和绘图,还要有艺术修养,能自由驾驭和整合各个领域的相关知识,包括历史、艺术、社会学、心理学、符号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由于建筑学的内容极其丰富,建筑入门很难。
当时的南京工学院,把未来的建筑师当作艺术家来培养,这与其传统有关。自17世纪以来,巴黎美术学院逐渐形成一种关于建筑学的知识、操作与评价系统,将建筑当作艺术的一种,并要求通过美学理论来使建筑成为艺术,这种建筑教育模式被称为“布扎” 体系。当时南工建筑系的老师基本都是留洋归国的建筑师,比如杨廷宝、童寯曾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接受的是布扎体系的教育,并将布扎理论带回中国,使得南工建筑系成为中国布扎教育的大本营。
故而,南工建筑系对美术相当重视,把墨线、水墨渲染、水彩渲染当作基本功。程泰宁在大学头两年,做过大量的墨线和水墨渲染练习,逐渐掌握了体积和光影的表达技巧。不过彼时,他尚未感悟建筑之美。
程泰宁对建筑产生兴趣,源于一部电影。他在一本建筑画册中见过泰姬陵的模样,当时只知道它的比例很美、细部非常精致。这座世界上最美丽的陵墓,曾被泰戈尔誉为“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是莫卧儿王朝皇帝为纪念爱人而建,汇集了全印度、中东、伊斯兰地区的最优秀的建筑师和工匠,整个工程耗时22年。
后来,程泰宁在一部电影里见到了泰姬陵的“真容”:在皎洁的月光下,动人的大理石建筑的影子倒映在亚穆纳河水中,泰姬陵显得如此纯洁美丽,宛如仪态万方的皇后“复活”了。他当时就在想:当那位皇帝看着这座“拟人”化的建筑,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虽然无法了解,但可以根据想象去感受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月光下的泰姬陵”瞬间打动了程泰宁,那种感觉无法言说,直击灵魂,正如诗中所言:“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他忽然顿悟:原来一座经典的建筑,可以超越时间,超越简单的建筑学意义,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直指人心深处,把人带入一种意境体验中去。他感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无比美好的建筑的世界,他要走进这个世界,去设计美丽的建筑。这个理想,就像一颗种子,在他身上悄悄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客观说来,走建筑设计这条路,很符合程泰宁的气质,因为建筑是一门艺术与科学并存的学科。程泰宁自幼喜欢一切美的事物,在人文、艺术方面所受的熏陶,对他从事建筑设计颇有好处。他的逻辑思维能力很不错,想出的方案,绝非奇思怪想、不靠谱的那种。两方面结合起来看,他真的很适合学建筑。故而一旦对建筑产生了兴趣,就喜欢上了,觉得建筑既理性又非理性,内涵非常丰富,在里面不断游走,总有新鲜的感觉,很符合他的性格。
少年时,他有一个武侠梦,曾用手中的笔去描绘心中的江湖;如今,他决定把建筑作为终生事业,希望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在建筑领域做出一番成就。
程泰宁是幸运的,他当时的导师,都是中国建筑界最顶尖的大家。比如杨廷宝先生,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近现代建筑设计开拓者之一,国际建筑师协会副主席,被誉为“近现代中国建筑第一人”;童寯先生,是建筑界融贯中西、通释古今的大师,更是我国近代造园理论研究的开拓者;刘敦桢先生,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建筑教育及中国古建筑研究的开拓者之一;刘光华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建筑学者和建筑教育家。他们各以所长教育后辈,使南工建筑系成为中国建筑师的摇篮。
当时,南工的建筑设计教学,以杨廷宝、童寯、刘光华为主,杨、童、刘三人兼顾一到四年级的全部设计课程。程泰宁在这个学院派的大本营,接受了地道、完整的布扎体系教育。1956年他毕业之后,设计课由其他老师接班,杨、童、刘则逐渐退居其后,不再指导设计了。
从左至右依次为:杨廷宝先生、童寯先生、刘敦桢先生、刘光华先生
建筑系与其他专业不太一样,设计课就是主课。当时指导老师带着助教,来图房给学生逐个改图,整个教学过程是以“示范和模仿”来完成的,学生通过观摩教师改图,掌握处理设计问题的技巧。学院派建筑教育出身的杨廷宝、童寯、刘光华,作为设计教学的主要负责人,深谙西方古典构图之道,在设计课上会纠正学生草图中一些不贴切之处。
这几位先生的改图方式也不太一样。杨廷宝先生治学严谨,学识渊博,在中外建筑上都有很深的造诣,教学风格比较宽松,在改图时,会给学生讲一些道理,却几乎不对图的好坏做评价。在程泰宁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做课程设计,他认为自己已经不错了,也想表现一番,就画了四个完全不一样的方案,让杨先生改图,觉得这一次肯定能得到杨先生的夸奖,比如“你这个学生很有想象力,平常大家都是画一个方案,你一下子就拿出了四个方案,很不错”之类的赞许;再者,这四个方案哪个比较好,他也吃不准,希望杨先生能给指条路。
程泰宁满怀期待地把做的方案给杨先生看。杨先生看了第一个方案后,说了句“嗯,可以。”然后看第二个方案,也说可以;看到第三、第四个方案后,仍说可以,既没对程泰宁做任何评价,也不说哪个方案更好。
当时,程泰宁很不理解,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那时他年纪还小,马上表现出来了。杨先生看出他的情绪,耐心解释道:“其实做设计,无定式、无成法,怎么都能做好,不是说必须要有一定的方法或者套路,每条路子都是可以走通的,就看你怎么做。你这4个方案,只要发展下去,深入地做下去,都能做好,不是说只有一种可能性。”
当时杨先生跟程泰宁讲了很久,有些话当时他并不明白,却懂得了建筑师的思路要开阔,但做事情一定要做得很深很细才行。多年以后,对杨先生的这种“法无定式”的态度,程泰宁才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那就是:在不同的外在形态下,要表达的观念可能一样,即内在的精神和气质是相通的。他后来提出的“立足自己”,就是这种精神的延续。在此基础上,他增加了自己的看法,即内涵和气质应该坚持,但在形式上必须创新。
童先生改图,则是另外一种风格。他学识渊博,为人洒脱不羁,有着丰富的工程经验,但敏于思而讷于言,改图时讲得很少,常常只有一两句的评语。在给程泰宁改图时,童先生先看上半天,然后拿一支6B铅笔,在程泰宁的草图上大笔涂改。改得不满意了,还用手指当橡皮,在图上擦抹。改完了,歪着头看一会,觉得改得还不错,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对于修改原因,他一向缄口不言,让学生自己体会。程泰宁总要琢磨一会儿,因为童先生的思路挺怪的,每次看他改图,都给程泰宁的思路带来一些冲击,激发他产生新的想法。
这种“酷酷”的改图风格,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麻烦。程泰宁后来回忆:“有一次,童先生给一位女同学改图,照例拿了6B铅笔纵横涂抹,可这次是一张正图。如此一来还能按时交图吗?童先生一走,那位女同学便哭了起来。”
还有一位刘光华先生,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年纪较轻,很有亲和力,常跟学生们开玩笑。大家都喜欢他改图,因为他不责备学生,也不像童先生那样寡言。三位教授迥异的思路和教学风格,给予学生不同的设计引导,使得程泰宁他们能从不同侧面,去理解建筑,学习知识。
几位先生的深厚而广博的知识,对程泰宁影响很大。比如杨廷宝先生,他在学术上有着相当深厚的造诣,善将中国传统文化,融入西方先进的设计理念之中,既可做出中国传统的建筑,也能创作西方古典的、现代的作品。程泰宁慢慢明白:唯有深厚的建筑文化底蕴,才能孕育丰富而自由的建筑文化精神和气质。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
程泰宁可谓幸运,不仅得到建筑巨匠的亲自指导,受到严格的学术训练,更是领略了大师们的风采。恩师杨廷宝的治学风范、童寯的独世品格、刘敦桢的循循善诱,令程泰宁体会到一种人格的力量。从他们身上,程泰宁看到那一代人对学生的负责、对学术的担当、对自我生命的承担。老先生们精湛的学术造诣和高尚的品德情操,对程泰宁那一代人的成长和建筑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使他受益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