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我一生都在顾念他们,结果到死,都没有一个愿意守在我的身边。看来这两个儿子是来向我讨债的,那时他们年纪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看着两个儿子饿着肚子,他们的爹就冒险去悬崖挖药材。没想到突下暴雨,山洪来了,人就没了。自那之后,我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抚养他们二人长大,直到成家立业……如今,我欠他们父子的债也算是还完了,该去把桃汐的情分也了结了。人啊,要做到无牵无挂、不欠不亏真是不容易啊。”钱婆婆一番感慨,言语之中满是复杂情绪。平素,她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的脸面从不向外人倾诉,在心里憋了许多年。可眼下她已经做了鬼,再不需要顾及其他。
“我只是可怜我的桃汐呀,那时候还那么小,又那样听话。连我要卖了她都毫无怨言,还说如果卖了她可以换成银子救家里人,她自是心甘情愿被卖。可知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舍与留恋,看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还骗她说,要不了多久日子,我就凑齐了钱来赎她回去,给她买花戴。”这原本就是该说给孟婆知晓的事情,因为她将会是寻亲路上最大的助益,然而只要提到这段陈年往事,老妪就伤心到不能自已。
孟婆在一旁听着,心里默默记下了这重要信息。
那多嘴多舌的牛头总在她耳边唠叨,前任孟婆渥丹是何等威风,好像没什么何事能难倒她,即便是胜似刀山火海的难题,她都能迎刃而解。相形之下,简直把桑黛衬托得一无是处。就是淡如仙人者,也有三分血性,何况是并没有被抽去全部七情六欲的鬼差。
这桑黛一开始还能够认真地回答说自己不是走武行的,以教化为主。到了后来,则恨不得把那牛头拧下来煲汤。她虽自小被家人教导要有规矩,但心里总是有叛逆和较劲的时候,这牛头马面如此絮叨,也别怪她不客气。
钱婆婆的唠叨还在继续,从桃汐懂事说到桃汐被卖,唯一遗漏了桃汐的出生和生辰。就好像在她心里,桃汐是忽然之间长大的孩子。桑黛倒是没有一点儿不耐烦,把这些都一一记下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夜细雨过后,天气悄悄转凉。
这凉爽天气维持不了一会儿,日头就像被水洗了一般更加耀眼刺目。好好的云朵变成了雨,更没什么遮挡,只有树叶下还能觑得几分凉爽。桑黛站在一棵树下等了很久,倒不是因为她怕热,只是单纯喜欢那斑驳的影子投射在脸颊上的感觉。
钱婆婆将收拾好的包袱背在肩头,已经踏过死亡门槛的她对寻找桃汐的前路竟是充满了希望。
钱婆婆离开那间破屋子之前,将里里外外的灰尘扫净,然后撒了些水才关门离开。
村子不大,篱笆院子,桑田屋舍,一切都很平常,钱婆婆却能将村子的由来与变迁讲述得像史书一般波澜壮阔,趣味横生。在钱婆婆的口中,村子里的一花一草都有故事,一石一木都是传奇。
孟婆能看出来,钱婆婆爱极了这个村子。
她慢慢讲述着每一个故事,许是担忧旅途烦闷,生怕怠慢了贵客,所以她一直在说,因有凝时珠的奇特功效,便不会觉得口渴。
孟婆忽然想起一事,前些日中元节后,马面给她们送点心时,也送了几件新鬼孝敬给他的饰物。他挑了两件送给自己和林冉冉,给她的是一块雕刻牡丹的脂玉玉佩,给林冉冉的则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白玉簪子。
她前世就常见美玉,自己随身还有一块上好的白玉扣,这寻常富户家拿来的玉佩,又岂能令她动心?而那林冉冉则整日打打杀杀,只怕金银合镶的簪子都要被她折成两截,何况是这白玉簪子,怕是不出几日,便要玉碎簪断。不过,她和林冉冉两人见马面也是一番好意,不忍拂了他的面子,便客气地收下了礼物,随手都放进了孟婆的袖袋内。这林冉冉与孟婆说,若是见到哪个新鬼长得漂亮,就帮自己转送了这簪子吧,省得放在自己这多一件事。
想到此处,孟婆便从袋中掏出那块脂玉和簪子,对钱婆婆说:“婆婆,一会这两件物件,我就说是桃汐送于你的,你可以随意转赠给子孙,也算留个念想。”
钱婆婆一看这两块玉料,就知道不是一般村里市集之货,只怕是自己袋中那十几两银子都不够买下一件,连忙摇头,丝毫不肯接受这贵重之物。
孟婆淡淡一笑说:“无妨的,这些东西也是旁人送我的,我留着无用,转送给你家人便是。您的福报珠将来都要留给我,这两样东西,也算我回个礼吧。”
钱婆婆听了,眼眶有些湿润,握着孟婆的玉手点了点头,终于答应收下她这份心意。
二人说完话,继续漫步在这村落之间。钱婆婆领着孟婆在巧山村中打了个弯,一路来到了老大家里。二人站在篱笆外,可以看到其中有个大的院子,中间一个正屋,两侧并着东西厢房。
院里的小黄狗看到来人,连声凶恶地吠了起来。孟婆瞥了小黄狗一眼,唬得那小黄狗箭一般地逃窜,仿佛见到了什么凶猛的野兽。只听它低声呜咽了几声,连忙夹着尾巴躲了起来。
很快,那厚重抗风布帘后便探出三个小头,一看是钱婆婆来了,都“阿婆阿婆”地喊着跑了出来。几个小孩子七手八脚地推开篱笆门,看了看站在奶奶身边的漂亮姐姐,虽是生人,但因孟婆长得极美,便不觉得是坏人,自然将她同阿婆一块迎进来。两个男孩子扶着钱婆婆,小姑娘则跑过去牵起孟婆的手,这是独属于山里孩子们的亲热方式。他们都好奇地问来问去:“阿婆阿婆你怎么来了?”
“这位姐姐是谁?她长得实在是太美丽了。”
孩子们大方开朗,待人也是不失礼节,可见老大夫妻把他们养得不错。
孟婆看到在这些活蹦乱跳的孩子,心头却升起一股子异样的感觉。那情绪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心想着为何自己来这几日,便情愫满腔?着实令她毫无头绪。
这时,有个总角之年的小男孩步履蹒跚地走道孟婆身前,想要她抱抱。
她不自觉地俯下了身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那小孩子软润的脸庞。当摸到那如玉一般柔滑且温热的脸庞时,一滴清泪忽然顺着她脸颊滑落。
小孩子不懂事,看到漂亮姐姐流泪,便高举起小手要帮她擦拭眼泪,嘴里还讷讷地说着:“布谷布谷。”含糊的言辞混着他们这一带的乡音,显得十分懵懂可爱。
钱婆婆注意到孟婆的异样,赶忙将孙子揽到自己怀里。她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虽然这鬼差大人看似美丽善良,但是毕竟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还是莫要让她与孙儿们多接触为好。
此时,大媳妇也从偏房出来了,方才她在屋里纳鞋底,听见狗叫也没太在意。想来她也有些年纪了,但因为生得圆润,所以脸上并无过多细纹,轻轻一笑都显得喜盈盈的。
“婆婆您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又跑出来吹风了?您这几日病着,不必亲自过来吃饭,方才阿忠还嘱咐我一会儿把饭食送到您炕头上。亲娘嘞,我昨晚真是慢忙忘了,但晌午时在那边灶头给你卧了两个芋头,你该看见了吧,可没饿着吧?”这大媳妇妙语连珠,言语甚是得体。
孟婆感知着她的心意,心下顿时明白,即便她面上的表情极真诚,但事情本身就是虚伪的。这大媳妇一边说,一边顺手将幺儿从钱婆婆怀里拉出来,顺带将几个孩子隔在身后,不想让钱婆婆碰触。
孟婆见状,不禁有些难过,便侧眼望向当事人,钱婆婆倒是脸色如常,看来是经常被这般对待。
也是在此时,大媳妇才想起要把站在婆婆旁边的陌生女子从头打量到尾。
她心中暗忖孟婆的来历,一时倒不敢造次。这小山村里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纤瘦白皙的女子,她身上穿的衣料无比独特,根本看不见织造的纹理,单从那色泽飘逸程度就能看出不凡,肯定是不菲的造价。只是,钱婆婆一介乡村老妇,从哪儿认得如此通身气派的人物。这姑娘家里,只怕比村长还有钱!
以大媳妇之粗鄙,怕是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娘亲,这位是……”她激动中带着些磕磕巴巴,完全是被孟婆的高贵气场镇住了。
孟婆向她略微欠身,自我介绍道:“小女子从河洛而来,是桃汐托了我来看望老妇人,顺便引她母女团聚一番。”
“桃汐?娘亲,你找到那位小妹妹了!”大媳妇惊呼一声,但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这呼声显得十分尴尬。要知道,老太太先前念叨要寻桃汐的时候还被她一边数落一边劝说,为的就是不要她出去花那份冤枉钱,她心中更是不希望体弱的丈夫因为这娘亲的念想,还要跟着他这位麻烦老娘四处奔波。
现在见了孟婆,她态度忽然来了一百八十打转,只因孟婆一袭装扮已显示出了来历不凡。她在一瞬间便笃定桃汐是发达了,继而马上想到自己一家能否沾光的问题。
“一切安好,安心便可。”孟婆自然能看穿她的心思,于是,语气也要比寻常还要淡漠些。
“刚才听姑娘说,是要带着娘前去河洛之地?”大媳妇问。
“正是。”
老大媳妇的贼眼珠转了好几圈,转而对钱婆婆道:“这都过去那么久了,况且你已老迈,身体也不好,怎能这样一路劳累呢?桃汐尚且年轻,为何不让她回老家来看老娘?”
她心里想的是钱婆子被接走,若是真享了福,跟他们半毛钱关系没有。于是便动心起念,想要唆使婆婆把桃汐带回来。且见大媳妇隐晦地朝自家老二招手,耳语几句,让他去把在田地里干活的父亲和大哥找回来,又叮咛再去找二叔二婶。
老大媳妇利落地给两人看茶,还从上房屋叫来母亲与钱婆婆坐,自己到厨房忙碌去。至于孟婆,她自是不敢安排了,只能叫她随意,是真心地想让她随意。半炷香的工夫过后,家里人便都来齐了。
对于钱婆婆要去寻找桃汐一事,老大和老二虽然心里不虞,却也没敢反对,想来他们还不是禽兽心性,也能明白那位小妹妹当年救过这个家。
此行山高水长,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那河洛之地,而且带着人家年迈的亲人,孟婆自然会被盘问一番。不过她并不介意,早就准备好一番说辞。
钱婆婆的大儿子软弱,家中地位并不高,大媳妇才是家中的主事人。而她又听自己母亲的,于是盘问起孟婆的人又变成了大儿子的丈母娘。
“姑娘贵姓?是哪里人氏?你莫见怪,我这亲家身子不好,你应该也看到了,总不能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把她引走了,万一出了事儿,我们可该找谁去哭啊?”
孟婆想起自己前世的身世,便对她答道:“不碍的,阿婆你叫我桑黛便可,我本姓孟,是河洛人氏。”
“桑黛姑娘,你怎会和桃汐儿相识?你们也是在一处做事吗?”她们老一辈人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所以这老妇人亦知道钱婆婆有一个卖了的小女儿,更知道此事背后的渊源。
“我是因为家贫,被爹娘卖到县官家里做奴婢,从小就和桃汐认识,到现在也八九年了,常听她提起钱婆婆,所以这回来这边办差,顺便把她娘接到城里去跟她享福。”桑黛扯谎扯得圆润,自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可寻。
亲家朱赵氏看了看她衣着,又见她通身气派,的确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可她心里莫名地还是有些不信,便思忖着该不该答应。
眼前这姑娘倒是肤色白皙,面如银月,天生的远山眉,口脂淡淡,额间一点朱砂。执起素手连虎口处都是白皙细嫩,这一袭浅紫色衣衫怎么看也是贵重织造,又哪里可能是伺候人的丫鬟?朱赵氏依稀记得桃汐从前额头上也有一颗红记,因长的小而显得格外可人。这么说起来的话,她们两个倒是有些相似之处。
孟婆看出她的怀疑,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与桃汐等人一起为人家女婢,长到这年岁就剩我俩,也算是有些资历的,蒙主人恩德……”孟婆略微顿了顿,像是对这种事不好脱口扭捏两下,然后才接着说:“因为出挑一些,她得了夫人青眼,跟随在夫人身边贴身服侍,而我嘛……在老爷身边做贴身丫鬟。”
桃汐幼时长得的确乖巧可爱,加上性情温顺,聪明懂事,很受邻居乡亲喜爱,若没后来那档子事,任谁都不舍得卖了这样乖巧的孩子。
被大户人家收了,每天不用干农活,只做些绣花端茶的活,特别是跟在老爷身边的话,即便是谁听了,都知晓其中之意。
众人听她说出了如此私密之事,警惕之心便慢慢放下了。心中暗道:像桑黛这样的容貌,若是没被老爷看中才奇怪呢。
唯有朱赵氏难缠,一点儿也不怕戳到人家痛处,便又向孟婆细细发问,那县官府衙中是如何气派;自言是乡下人,无甚见识,见了城里来的人便好奇得紧。
其实是因为她先前去洛水镇亲戚家住过,途经府衙门前,还去县官府邸后门卖过些乡货,从那后门中遥遥看进去,那府邸的繁华的模样,至今印象还十分深刻。
钱婆婆眼见孟婆被刁难却丝毫不恼,一一对答如流,只叹她聪明,又愧疚这些回答毁了她名节,眉头蹙得很深,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桑黛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的目的是完成任务,名节脸面只有活人才需要,区区一个府衙面貌如何能难倒她。
“县官家中,前面是府衙,门口立着鸣冤鼓,园中放着庭杖,堂前挂着匾额,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屋中正置着大案几,案几上放着惊堂木,乃是大人办公之地,甚为威严,我和桃汐在那院子中打扫过几年。说到这里也该结了,不过我还想多问一句,赵婆婆还想知道些什么?老爷和夫人的私事,难不成你同他们见过,私交慎笃?”前世见过大世面的桑黛,并不觉得回答有什么困难,其实,那县衙,当真算是她见过的最简陋的地方了,只是她不想跟这个乡野妇人再纠缠下去,实在毫无意义。
听她这样一点不停地带着回忆说出来,一瞥一笑之中渗透出的是那趾高气扬的小姐模样,朱赵氏终于闭住嘴不再说话。
“一直说这些,倒是忘了正事。”孟婆忽然有些懊悔道。她从腰间拿出那块玉佩,递给钱婆婆,又道,“这是桃汐让我拿给你的,脂玉养人,是桃汐带给钱婆婆的两件礼。此次来得唐突,未曾来得及给哥哥嫂子和孩子们准备礼品,桃汐心里满是愧疚,特地让我给各位致歉。”说完,孟婆微微施了个礼。
这牡丹脂玉玉佩和白玉簪子在空中发出微微光泽,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见到如此好物,众人原本的二三分疑虑也消失了,刁难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只有大媳妇还有些不甘心,扭捏着小声私语:“女儿既享了荣华富贵,早就应该前来拜会亲娘才是,怎么发达了这些年才差了个人来。”
孟婆已将话编得十分顺溜,并未多思考便流利地答她道:“出了这穷乡僻壤,自然有马车可坐。她倒是回来看了亲娘,那又要谁在外面奔前程?”
大媳妇见孟婆的态度略微转变,已然泄露出三分不耐,又被其冷冷的眼光扫过,她便不敢再说,连忙低下头。
“此次出府是得了吩咐有些要事要办,至于什么事我不便多言,还望海涵,时间不多,我与钱婆婆这就要告辞了。”
孟婆宣告最后的结果,亦无人再敢多言。
都这把岁数了,娘亲要做什么还能拦着吗?孟婆在心中冷冷一笑。只是从此处到洛河之地,少不得翻山越岭的,太艰难了。虽然钱婆婆家的儿子们没有异议,但老一辈的人不禁为钱婆婆担忧。
朱赵氏被桑黛收拾得服服帖帖,其他人便也不再阻拦。
桃汐一直是家中众人的心结,钱婆婆如今已然年迈,她愿意去见桃汐一面,儿子媳妇们也真是没有阻拦的理由。只是家中事务繁忙,眼下秋季来临,地里的农活渐多,谁人也没时间陪老人家前去。现在,既然有这叫桑黛的姑娘愿意一路照顾,他们也就遂了老人家心愿了。
众人计议已定,钱婆婆忽然极为正式地叫了一声:“大儿媳妇,二儿媳妇,你们俩过来。”
这大儿媳正在喝茶,一听婆婆这么郑重其事地喊自己,心里不由一惊,一口热茶烫了舌头,赶忙吸着凉气看着婆婆,又扭过头去看了眼同样是满脸迷惑的妯娌。
钱婆婆对着她们笑了笑,继续说:“你们来,娘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们二人。”
大家都安静地看着两个儿媳,这两人也是颇为尴尬,扭着身躯来到钱婆婆面前,皆是一脸困惑之相。
钱婆婆把手中刚得来的这牡丹玉佩放在了大儿媳手中,接着说:“为娘外出也不方便带这么贵重之物,你是我姜氏长媳,这物件,为娘就借花献佛送给你了。也感谢亲家母这么多年来搭把手,我身子一直弱,帮不上忙,着实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钱婆婆又看向二儿媳妇,把那白玉簪子放在她手上,又说道:“这是为娘转送你的礼物,老二倒插门你家这么多年,娘也没送过你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不是娘小气,是真的没这个财力。这次有此机缘,正好补了多年来的遗憾。”
大儿媳与二儿媳妇一脸愕然,这突如其来的重礼,倒是让两个儿媳妇有些受宠若惊。而站在一旁的两个儿子,却有些眼眶微红。这老娘一辈子也没给自己添置过什么,难得得了两件上好的首饰,竟然想都没想就转送给两个媳妇了,也真是倾其所有地对待她。
这钱婆婆虽有两个儿子,却都难当大任,别说能否陪着钱婆婆一路往洛河,且说这一路上谁照顾谁还不一定,而两个儿媳自然也没有陪着去的道理。两个儿子家的大孙子和二孙子虽然年纪不小,体力也可以,可家中皆不想让他们前去,加上之前兄弟二人心里皆有盘算,都不愿意承担照顾老母的责任,生怕自己吃了亏,所以照顾钱婆婆的责任就这样推来推去,最后让老人家独住老屋。
如今母亲离开在即,又有桃汐之事,不禁令两个儿子和儿媳开始审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当年,那个还是个孩子的小桃汐尚且懂得疼人,懂得亲情的珍贵,而今又想着接母亲前去相聚……再看已经不惑之年的自己,反倒越活越无能,二人在世俗的世界里迷失自己,连最基本的亲情都不知珍惜。
两个儿子和儿媳想到此处,便带着身后的孙儿们一齐跪下,向钱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又准备了一些东西供钱婆婆和桑黛路上用。
老母亲眼眶湿润,若不是还阳,她也看不到这一屋子子孙当下的模样。丈夫死得早,自己守寡拉扯着两个儿子成人,好在他们现在都已有家有口,她这做母亲的职责也算尽完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欠了谁的,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能成为一家人定是有它的机缘,只是今后已然没有来世了,今生做了一世的母子之情,大家都已知足,怕是以后都没有几乎再相见。想到此处,她有些动容。想要再交代几句,正欲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事情还是少说为好。
孟婆看着一屋子的儿孙,心道:这就是凡人想要的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吧。可惜却是各怀心思。
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生养孩子,总是期望孩子能长成自己所盼望的模样。但是,孩子们总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他们成长的路线往往也与当初的设定截然不同。失望、不解、遗憾、痛苦、安慰、欣喜……这些情绪或许都伴随着亲源之间的走向。孟婆想起自己前世的家人,心口不禁微微疼痛。原来,这么多年看似心如止水,只不过是不敢去触碰而已,那份情意始终在灵魂深处流淌着猩红的血,等着她去回顾。
钱婆婆临走时,两个儿子嘱咐老母,说道:桃汐要是愿意回来,家里永远有她的一间房。
朴实的农家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需要遮掩。
桃汐这姑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家人对卖掉桃汐的原因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两个哥哥和嫂嫂嘴里说着桃汐的好,却不曾称呼一声妹妹……孟婆开始想知道桃汐的故事。
做了孟婆多年,她早就与世无争,对旁人的事情没有太多的兴致,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这个忽然而起的唐突念头自是吓了孟婆一跳,难不成……来到了这世间,就定会沾染这人间的俗气么?看来这好奇多事之心实在要不得,人世间本就有很多事情都是秘密,更是心照不宣。若是硬生生给揭开了,就像已经结痂的伤疤,又重新血淋淋地呈现出来,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和赤裸裸的痛感定然不会轻易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