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虎年夏日的早晨。因为山高太阳露脸的时候老迟,山里人认为的早晨也就到了八九点钟了。盖四海拉着羊群为生产队要赶种萝卜的岗地踩粪。他是个于己于公都非常尽责的羊倌,连着几宿都没有回家睡过囫囵觉。
给盖四海捎走早饭以后,身势并不显太笨重的媳妇忽觉腹中翻腾。凭经验她自觉是肚里的小冤家快要生了。于是就叫二丫头说:“快去西邻,叫你喜婶子过来。”
说话间,黄豆大的汗珠子已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自知时不我待,就一手托腹,一手拎了个大白瓷缸便盆进窑洞里去了。
乡间劳动妇女的临盆生产,大都较为利索,这大约与不停脚的劳动锻炼或没有厚重的脂肪堆积有关吧。骨缝一开,随着一阵血水羊水的喷涌,婴儿就呱呱坠地了。连一把干草都没来及去找,连一块垫布也没得及去寻。和盖四海的心情一样,媳妇也同样是求子心切呀。山里人根深蒂固养儿防老顶门立户延续香火的世俗观念,让媳妇觉得生不下个儿子就是欠了家门三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由于还债心切,媳妇顾不得血流不止,急着要看落地的婴儿是男是女。一看又是个夹瓣的,一下子就从额头凉到了脚底板上。心里一狠,顺手就丢进了带着体温的红盆里。
正当媳妇拖着个血裤子满屋寻找破布旧棉絮的时候,刚喂完猪的西邻喜婶子带着个蓝围裙如风似火地踏进门来。
初生的小生灵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大胡萝卜,正在屋地上的红盆中浮游晃动,露出一片梅花瓣一样的小嘴唇,正被一口粉白间杂的黏液堵着。如果讲迷信,应该说是这女婴命不该绝,竟然没有一声接一声地拼命啼哭。如果连挣扎再啼哭,稍微翻身呛一口血污水,那就不会再有几十年以后这许多让人牵心耗神的故事了。
“四海家的嘞,你这是干啥呀?哪个儿女不是娘身上的肉哇!”喜婶子一看就急了眼,这个山沟沟里的庄稼院农妇,义务接生过许多婴儿,也不惜磨牙费嘴成就了无数姻缘,最见不得的事就是乡亲邻里有急受难。见此情状也就顾不得什么脏净,立刻猫腰从红盆里把这条小命捞起,就手用蓝布围裙抱住,衣襟兜里掏出手绢把秽物揩抹干净。
女婴还是不哭,只是鼻翼在急促翕动,小脸憋得通红。喜婶很内行地用小拇指把小嘴小鼻孔里的黏液抠净,将一双小腿并拢,脚板朝上提起,轻轻在脚心上击了两掌。“哇”的一声,又一个让生身父亲盖四海害怕的啼哭声,就在阴曹地府的门前翻然回首。
“喜嫂子哎,这可不中哇。”河南乡音未改的四海媳妇不无埋怨地说,“恁忙活半天费那劲弄啥来?俺家她老爹回来还不是把俺骂死?这穷家败舍养这多丫头片子干啥?快行行好让她早去早转生,下世投胎个好人家,就不遭罪了呀。”
“谁知道上辈子修炼多少年才轮上转一世人哩,下辈子当驴变马也不一定就由得了谁。”喜婶子依然不依不饶,暖瓶里倒出一大碗热水把炕桌上的剪刀洗净,很利索地将女婴脐带剪断,然后在炕角的破棉袄里揪一撮棉絮,用取灯点燃后将絮灰用以止血。
四海媳妇的奶水还没有下来。女婴一个劲儿地哇哇直哭。小命是给捡回来了,哭就让她先哭一会儿。喜婶子按她的接生规范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就去灶间烧开锅,按当地乡间的产俗,先给产妇熬一盆定心米汤。
四海媳妇干涸的乳头哄不住饿急的女婴。喜婶子把米汤端过来凉上以后,就把女婴接进自己的怀中,摸出一枚大而丰润的黑乳头,女婴似乎是闻到了奶腥的甜味,本能灵性地翘起殷红的小嘴。
喜婶子不禁脱口夸道:“多好看的樱桃小口,活像干枝梅一样的花骨朵儿,就叫红骨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