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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办公室里新安装了液晶显示屏，用来进行视频通话。显示屏就设在总统办公桌的正对面，与人坐下来的视线高度平齐。
显示屏背面的沙发上坐着以泰勒为首的几个主要阁僚，视频通话的另一边只能看到坐在办公桌旁的总统。摄像头的盲区里，金色大楼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做着准备工作。
“好了。”
办公桌边的亚历克斯点点头，房间里安静下来。几秒过后，液晶屏上显示出了图像，出现在屏幕上的是同样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t市市长，贝尼西奥·弗雷洛斯。
“你好啊，弗雷洛斯。”
亚历克斯轻松地说。
“早安，总统阁下。”
贝尼西奥·弗雷洛斯严肃地回应道。
在说第二句话之前，亚历克斯仔细地观察了画面中男人的那张脸。凭亚历克斯的知识与经验，他知道一个人就算什么都不说，脸上也会透露出很多信息，因为人类是表情最为发达的生物。表情所表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当下的心境，还有这个人此前经历的人生。或许可以给类似这种非字面形式数据的系统化研究再多拨点预算，亚历克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观察电话那端的人。
干净，这是亚历克斯的第一印象。
贝尼西奥·弗洛雷斯的那张脸仿佛就是“清廉无暇”的化身。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这个五十八岁，肤色微黑的外裔A国人双眼熠熠生辉，仿若少年，与先前得知的清廉政治家形象非常吻合。
亚历克斯回想起事先浏览过的对方的履历。弗洛雷斯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家庭，随双亲搬到t市后，他进入了当地的社区大学（公立的两年制学校，费用低廉）求学。由于成绩优异，他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升入私立的t市大学进修法学，毕业后当过律师，最后走上了政治道路。弗洛雷斯的经历简直就是优等生的典范，从他本人的表情看，他应该也对这段经历引以为豪。到这里为止，一切情报都正常得挑不出任何刺来，所以，亚历克斯必须思考一件事。
这样的人物为什么要宣称推行痛苦解除条例呢？
“哎，用不着这么严肃。”亚历克斯说出了第二句，“我给你来电又不是为了抨击你。”
这就是亚历克斯的真实心声，没有包藏任何陷阱或阴谋。可当说话的人是A国总统时，大多数人都会依着自己的理解去分析总统的言外之意。
“会紧张是必然的，总统阁下。”
市长弗洛雷斯并未依言放松警惕。
“全世界推行痛苦解除条例的城市仅有四座，我就是其中一座城市的市长，现在和我通话的是A国总统。如果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轻松，那我还真想见见这个人。”
话说得诙谐，弗洛雷斯本人的神情却依然十分严肃，透露出如他所说的那股紧张感。然而，即便说自己紧张，他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不安或焦躁，眼神里带着坚定的光芒。
透过另一个电子屏观看通话影像的泰勒为弗洛雷斯奇异的坚定感到讶异。埃蒙德用评估的眼光打量着弗洛雷斯的脸。
“也是，没必要勉强自己。”亚历克斯接着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大家都很忙，就不浪费时间了。”
“我同意，总统阁下。”
“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亚历克斯饶有兴趣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你为什么要把它引进t市呢？”
简单明了的问题如离矢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总统阁下。”弗洛雷斯迎面接住了箭矢，一点也没有闪避的意思，“身为市长，我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此话怎讲？”
“市长的职责就是给市民提供安心、健康、丰富的生活。我们制定并实行计划、制度，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改订教育大纲也好，通过能源清洁化削减成本也好，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改善市民的生活。秉持着这种信念，我遇到了痛苦解除条例这一体现全新思想的条例。我认为，它可以改善t市十二万五千名市民的生活。所以，出于职责所在，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引进实施新条例。”
“原来如此。”亚历克斯点点头，“也就是说，这次实施新条例没什么特别的，说到底就只是一则再寻常不过的施政措施，是吧？”
“正是如此，总统阁下。”
“可我还是觉得太过性急了些。”
亚历克斯的目光落到手边的资料上，上面总结了有关弗洛雷斯与t市的信息，特别是最近两个月内发生的事，既有t市官网上刊载的内容，也有国家情报局暗地搜集到的机密，却看不到任何表露t市有意引进条例的迹象。
“日本新域宣布推行条例才不过一个半月，这个时间是不是还不足以探讨出结论呢？”
“如您所言，确实还没有走正式的流程。我虽然宣布颁布新条例，可这目前还只是我个人和市政府的意思，之后我们会征求议会和市民的同意，还准备为此设立研讨项目组，这些都是接下来要做的事。”
“是啊，其实呢，我是想问……”
亚历克斯寻找着简单的措辞，他说话不太喜欢拐弯抹角。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又做了得把话说得弯弯绕绕的政治家呢？亚历克斯自己也摸不清楚。
“你为什么跳过了这些必要的程序，急匆匆地就宣布了要颁布新条例的决定呢？”
从对方的样子来看，问题已经传到了画面的另一端。亚历克斯看到，这个问题令贝尼西奥·弗洛雷斯不知所措，他看起来像是单纯地对这个意料外的问题感到一丝讶异。
“不好意思。”弗洛雷斯恢复如常，“这个问题，我觉得……”
他搜寻着合适的措辞，似乎是准备当场组织语言，表明自己尚未推到明面上去的想法。
“总统阁下。”
“嗯。”
“非常抱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并不理性。”
“没关系，你继续。”
“嗯……举个例子。”弗洛雷斯微微亢奋起来，伴随着手上的动作开始了讲述，“我们的国家，A国，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期。人们渴求新大陆、新天地的热情开辟出了通往新土地的道路。”
亚历克斯点点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一段历史。弗洛雷斯继续往下讲述：
“十九世纪，我国为了发掘金矿，人们开辟了荒凉的西部地区。即便困难重重，A国人民依然勇往直前。如今，我们依然拥有踏入前人未至之地的欲望、行动力与勇气。”
“开拓精神。”
这次轮到弗洛雷斯大力点头了。
“我从痛苦解除条例里看到了人类的新天地。如您所说，我也有另一条路可走，就是花费足够的时间探讨它的可行性，可我压抑不住自己。广阔的新世界就在眼前，危机、困难不会对我造成分毫阻碍。或许是操之过急了吧，可我认为，这正是勇气的体现。”
亚历克斯又一次颔首以对。弗洛雷斯所说的终归是缥缈的精神层面，不过，同样成长在A国的亚历克斯已经充分理解了他想表达的东西。
精神是构成这个国家根基的概念。
“‘本宪法未授予A国，或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权力，由各州各自保留，或由人民保留。’”
亚历克斯流畅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屏幕上的弗洛雷斯眨了眨眼。
“这是《权利法案》修正的《宪法》第十条。A国宪法未授予的权力属于各州与人民，t市颁布新条例这件事，原则上我们没有权利指手画脚。”
亚历克斯陈述了国家原则，与此同时，泰勒脸上露出了“您不该多说”的神情。亚历克斯不说这一句，他们或许还能在法条的解释上做做文章。一开始就举了白旗，接下来就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了。
“现在，我们并不打算与t市为敌，我先把话说在前头。”
“总统阁下。”
弗洛雷斯神情热切地探身向前，然而在他开口前，亚历克斯又“啊”了一声。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们全面肯定t市的做法，只是目前暂且持保留态度。”
弗洛雷斯下意识地皱起眉。
“您刚刚还说，各州的权利受法律保护。”
“是的，同时政府和我当然也有各自的权限。必要时我也可以签发总统令，向康涅狄格派遣军队。”
听到“军队”一词，弗洛雷斯咽了口唾沫。
亚历克斯并没打算威胁弗洛雷斯，也不是在故意耍花招，他只是单纯地摆出了眼下存在的选项与可能性而已。事实上，亚历克斯还需要再思考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思考出个什么样的结果，他只是在会谈上公开透露了这一点而已。
亚历克斯是个坦诚的男人。
仔细想想，这种人在虚实错乱的政治世界里本该是存活不下来的，而亚历克斯却在人与运势的加持下屹立不倒，最后甚至坐上了总统的宝座。既能存活下来，坦诚的能力就成了压倒其他一切的强力武器。谎言是脆弱的，坦诚是有力量的。
弗洛雷斯不知如何应对，于是沉默下来。总统无意中挥出了王者之剑，泰勒为它的锋芒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然了，这又是把双刃剑，很多时候也会害得同伴伤痕累累。
“总而言之，今后我们就保持密切联系吧。”
亚历克斯用像是和游戏里的朋友打招呼一般随意的语气试探弗洛雷斯。
“情况有变，或是有什么行动的时候，我们就提前告诉对方一声。假如要出动军队，我也会先和你说一声，你大可放心。”
贝尼西奥·弗洛雷斯的脸上尽是不安，被迫点了点头。
“您做得足够了，总统。”
视频通话结束后，泰勒出声唤了亚历克斯。面对颁布痛苦解除条例的本国城市市长，亚历克斯在维持权力上下关系的同时，令对方同意了与自己合作。消除了对方凭先发制人获得的优势后还留有余地，国务卿泰勒对此十分满意。然而通话结束后，亚历克斯还在继续思考。
“会增加到多少呢？”
亚历克斯操着惯常的随和语气，漫无目的地询问阁僚们。
泰勒面露复杂表情。他不太乐意思考这件事情，然而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
实施条例的城市今后会增加到多少呢？
“智囊团目前正在分析……”
泰勒代表阁僚陈述见解。
“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现有的三座城市是不是真的在没有其他外力的影响下自主引入的条例。”
亚历克斯转向泰勒，用目光敦促他接着往下说。
“日本新域实施条例是在七月一日。第二座城市，C国的r市宣布实施条例是在八月六日，隔了大约五周。可第三座城市，F国l市当月十三日就宣布要实施条例，中间只隔了一周。第四座城市t市又在十八日宣布，仅隔了五天。追随新域其后的三座城市，仅在两周的时间内就相继发布了宣言，我们必须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接下来宣布实行条例的城市会加速增长？”
“只看表象的话，这种推测也可以成立……不过还有个更贴近现实的可能。”
“嗯……”说话的人是埃德蒙，“蓄意合谋？”
泰勒颔首。亚历克斯的思维过于耿直了些，不善处理权谋、骗术之类的社会“污秽”。在这些方面给予辅助也是泰勒、埃德蒙的用处之一。
“各个城市和市长的决定下得太快了。城市一般都是笨重的组织，就算他们都在一开始的五周里慎重考虑过，之后的一系列行动也还是过于轻率了。这些城市不像是受了带头城市的影响，更可能是他们早就暗地勾结在了一起，商量好了各自发表宣言的时机。”
“证据呢？”亚历克斯问。
“国家情报局还在持续调查包括新域在内的四座城市……尚未找到证实这一可能的线索。刚刚说的还只是猜测。”
“总统，我也是这么想的。”埃德蒙说，“背地里做点什么放在人类这种生物身上一点也不稀奇。”
亚历克斯听着两人的意见，既没表示否定，也没表示肯定。没有证据能证明四座城市暗地里勾结在一起，可两名阁僚给出了相同的猜测，亚历克斯想，自己必须结合情报审慎判定。这也就意味着，得出结论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继续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