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的地下食堂冷冷清清。正崎与文绪坐在能够容纳一百二十人以上的食堂角落,点上一份套餐。文绪嘴里塞满了油炸食物,他向墙上的时钟看去,时间是晚上七点。
“这么短时间就审阅完了一箱资料,我是不是很厉害啊,正崎先生。”
已经解决近十箱资料的正崎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喝着味噌汤。
正崎准备吃完饭后继续工作,然后赶在最后一班电车之前回家。已经打开的箱子里,目前还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然,他也没指望第一天就能找到什么,读物本来就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啊,快看。”
文绪抬头嘀咕道。正崎转过头去,挂在食堂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播放的是强制搜查的画面,穿着西装的男人们正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搬纸箱子,然而还不到二十秒,画面就切到了下一个新闻。文绪“嗯”了一声。
“这件事好像没怎么受重视啊。”
“或许吧。”
正崎随意附和了一句,再次埋头吃起饭来。
正崎和文绪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看到报道后,两人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这次的事件已经发展到强制搜查的地步了,但社会关注度却不是很高。正崎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次是制药公司与大学双方自导自演的利益冲突事件。被认定为研究造假的药品“阿格拉斯”,通过夸大宣传增长的销售额预计近三百亿日元。正崎认为制药公司与大学为了获取巨额利益违法操作是毫无疑问的。研究造假从根本上动摇了医药品的可信度,会造成巨大的社会影响。
与此同时,药物“阿格拉斯”还没有爆出致命性的缺陷。
虚假数据夸大了“阿格拉斯”的药效,它的实际数值虽然低于对外公布的数值,但在一定程度上倒是也有效果。此外,它的副作用还很少,没有损害患者的健康。归根结底,这是一起“研究造假与虚假夸大宣传引发的欺诈事件”,厚生劳动省提交的起诉内容也没有超出这个范畴。
而且,这次事件属于制药公司与大学研究所的专业领域,其性质只是治疗糖尿病的药物产品存在问题。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数普通市民都会认为与自己无关,媒体自然也不会当作重大的新闻事件。电视新闻已经热议起即将来临的一场竞选,届时将有艺人参与其中。
正崎默默地用餐,冷静地思考起新闻报道的态势。当某个事情受到媒体的大肆报道时,相关人员的焦躁情绪就会被煽动起来,这样一来就必须尽快展开侦查行动。与之相对,当新闻报道像这次一样温和平静时,特别搜查部行动起来反倒会更加得心应手。能够集中精力盘查物证实在太好了,正崎心想。
然而,坐在对面的文绪显然越来越提不起劲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眼睛还盯着电视,关于强制搜查的新闻早已播报完毕。对年轻的文绪而言,外界的评价似乎分外重要,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工作热情。电视里,有关选举的话题还在继续,屏幕上是一位宣布参加竞选的著名议员的特写。
“看来只有涉及大人物的事件才有价值呢。”
“你啊……”
正崎刚要好好教育一下文绪,有人把装着套餐的餐盘放在了文绪身旁。
“是吗,文绪,你要把哪个大人物揪出来呢?”
正在喝味噌汤的文绪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坐到文绪身旁的是特别搜查部部长守永。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部长守永泰孝,是包括正崎、文绪等一百四十名特搜部员工的老大,在特搜部任职十年。他在担任主任检察官、副部长的时候,曾经指挥过多起重大事件的侦查工作,是一位名声在外的检察官。然而过了五十五岁以后,或许是因为满头白发的形象与混着方言的慢腔慢调,很少有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将眼前这个人与犯罪侦查专家联系起来。守永看上去就像是慈祥的老大爷,很符合居委会主任的形象,而在正崎心里,作为特搜部的检察官,自己还远不及他的一星半点。
文绪边咳嗽边跑到食堂的柜台,慌慌张张地端来自取的茶水。守永问了句“你还好吧?”接过了塑料茶杯。
“你想把谁揪出来,他吗?”守永看向电视,“自明党干事长,这头衔确实不错。”
“是我失言了!”文绪笔直站立着,弯腰九十度鞠了个躬。守永部长显然是在故意捉弄文绪,文绪也实在很会配合,正崎暗想。
“身为检察队伍里的精英,特搜部的人可不该说这样的话。”守永放下茶杯说道,“事无贵贱之分,我们特搜部的存在目的就是处理警方、检方无法解决的大规模事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被赋予了极大权限。换句话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大事。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贪污渎职为重,诈骗欺瞒为轻的说法,文绪事务官,你觉得呢?”
“您说得太对了!”
“话说回来,阿格拉斯事件有什么进展吗?”
“目前正在全力查找证据!我的读物还没做完,那我先走了!”
文绪动作僵硬地端起餐盘,迈着漫画里军队行军一般的步伐逃离了食堂。正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向守永致歉。
“他就是个笨蛋,您别在意。”
守永只是苦笑一声。
“文绪还年轻,大概还对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的名号怀着不切实际的憧憬。”
“我回头好好叮嘱叮嘱他。”
“算了,也别像个过来人似的教他规矩。文绪会有这种想法,说到底还是我们上一代的错。”
守永淡淡一笑。
“揪出大人物”指的就是逮捕、起诉有议员头衔的人,即国会议员。
特搜部的工作包括侦查以“洛克希德事件”为代表的政治渎职事件,拘捕权势在握的政治家向来被当作是特搜部存在的目的所在。即便拘捕了几十个普通民众,只要无法起诉事件背后的核心政治人物,外界就会认定特搜部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拘捕政治家俨然已经成了事件得以彻底查明的象征。特搜部有揭露警方无法处理的政治犯罪行为,逮捕“巨恶之人”的使命感,而这种认知正源自这份使命感。
然而,强烈的责任感同时又催生出了负面影响。以找出证据为第一要务的强制搜查行为,录口供前事先串好词的引导式审讯,这些过于激进的侦查手法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被外界讽刺为“特搜部失控”。
甚至还爆出了“大阪地方检察厅篡改物证内容”的巨大丑闻。
丑闻曝光后,最高检察厅终于着手变革特搜部的组织结构。从几年前起,特搜部的工作重心就从自主侦查政界渎职事件转向了查办偷税漏税等财经事件。
因为这段过往,特搜部“政要必究”的风气现在已经大为收敛,但不可否认的是,老员工们的心底依然还残留着查办政界人物的强烈意识,年轻的文绪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逮捕政治家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只是不久之前,部里还充斥着这种风气。”守永用充满怀念的语气说道。
那个时候,正崎还在神奈川地方检察厅工作,因此对于体制改革之前的特搜部风气,他也只是略有耳闻。
“我们忘记了工作的本质是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应该说就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才会轻而易举地忘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正崎,我问你啊。”守永看着正崎的眼睛问道,“检察官究竟是做什么的?”
“守护国民与正义。”
正崎毫不犹豫地答道。
听到正崎直白的回答,守永开心地笑了。
“你这个人看上去挺可靠。”
“大概吧。”
“说到这次的阿格拉斯事件。”
话题骤然转向,正崎的脸色严肃起来。守永探身向前,压低声音。
“厚生劳动省已经提出了控告,可见违法行为确实存在。那帮家伙胆子还没大到仅凭嫌疑就落实指控。”
正崎点了点头。省厅发起的刑事控告一旦被证实是子虚乌有,局面就不好收场了。厚生劳动省提出控告,说明他们应该掌握了足以应对起诉的确凿证据。
“你自己也知道吧,日本斯比利总体上还算是循规蹈矩的公司,不可能预先得知强制搜查的消息,然后故意销毁证据。”
“我们出动的时候,员工们的表现也很拘谨,这么看大概是没有做什么善后工作。”
“也就是说,短期内无法在扣押的箱子里发现什么。要我说啊,这件事已经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解决。正崎,你懂我意思吗?”
正崎坦诚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守永想说什么。
“我是说,查找物证没必要那么尽心尽力,还是早点回家吧。”
正崎睁大双眼。守永摆出前辈的姿态喝了口茶。以守永的年纪来看,今年三十二岁的正崎和文绪一样,年轻得都能当他的孩子了。
守永的忠告终究没起作用,吃完饭后,正崎回头继续查找物证,直到接近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他与文绪分着看了十四箱资料,还是没发现日本斯比利的行贿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