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丁对太阳活动的判断没有错,但风暴的平息反而让我们的心情更加不平静。我真的很希望能够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像苏桐两次看到的帆闪一样(虽然正式记录只有一次),此次事件只会让人更加焦虑不安。第一件不敢确定的事情就是,太阳风暴可能让船体接收器发生紊乱,使其产生错误读数,导致帕拉丁认为我们被人扫描到了,而实则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如果一艘飞船在跟踪另一艘,并希望能扫到它,更好地把它的位置和距离确定下来,那么有太阳活动干扰的那段时间,确实是冒险行动的最佳时机。如果对方动作干脆利索,只发射了一次测距脉冲,那么我方的确很容易将它误判为太阳风暴造成的错误指标,于是对方暴露自己位置的概率就很小。在太阳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的普通设备提供的读数本身就是错乱的,而更精密的仪器则已经被拉回船体保护了起来,对方确实值得赌一把,在这个时候扫描我们。我的脑中不禁开始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有一艘飞船像幽灵一样在默默地追击我们,它的扫描仪操作员蜷缩在一个发光的屏幕前,一只手放在拇指操作杆上,静候太阳风暴的干扰峰期。一到最佳时机,就毫不犹豫地按下测距脉冲发射键。一秒钟左右后,扫描仪屏幕上会显示出一个微弱的、逐渐消失的圆球,那就是我们的飞船。我们的船帆是黑色的,船体也是深浅不一的木炭色和黑色。可是,但凡整艘飞船的某个位置反射了脉冲的一小部分,我们的位置就暴露了。
机会其实是均等的。我们原本也可以在太阳风暴的掩护下,向对方发送一次测距脉冲,跟他们一样好好利用这场混乱,但我们居然完全没想到要这么做。而现在,太阳风暴渐渐退去,就算马上去开启扫描仪也基本没什么意义了,只会适得其反。如果双方都清楚地知道对方飞船的位置,倒也不失公平。但如果我们之前其实没有被扫描到——我们也确实不敢确定这一点——那么现在再去扫描的话,反而会让一直以来保持的隐身优势前功尽弃。
当然,一切都建立在真的有另一艘飞船存在的假设上。
最尴尬的是,帕拉丁的传感器检测到的扫描与帆闪来自同一片区域。虽然这些天以来,发生的怪事越来越多,我逐渐开始相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但也不至于这么巧吧?
*
我转动锁轮,打开藏骨室的门,走进这个狭小无窗的空间,然后从里面关门锁好,把锁轮拧到最紧。
头骨很大,几乎占满了这个房间,一组缆绳把它穿起,悬挂在球形墙体上,每根缆绳上都穿插了弹簧,以达到减震的效果。头骨长长的,似马头的形状,但是比马头大很多。如果上面有个大大的洞口,我或许能很轻松地爬进去,把它当小床睡。不过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并没有打算这么干。透过拳头大小的眼孔,可以看见一些薄薄的隆起和由骨头隔断的分区,在里面形成了一个洞穴式结构;几片薄如蝉翼的组织垂下来,宛如帘幕;里面还有几百个细小的光点散在各处,细如蛛丝的连接线将其全部串联在一起,那是外星人神经回路的残余物,有点像蕾丝花边。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早就让我有点不舒服了,而现在,我又见过了闪烁人,看到它们更是能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尽管这个头骨里的有机物差不多已经清除完了,但其实还有一些变化在暗中运转,所以光点会闪个不停。就好比一个城市里,人都死光了,这个城市也没有什么理由再继续存在了,建筑物被掏空,窗户全被砸碎,荒废的街道上只剩下风卷着垃圾,但红绿灯还在按部就班地变换颜色,地铁还在日复一日地按时到站,股市的机器还在源源不断地打印废纸,堆成一座座小山。
我安慰自己说,这些光点还亮着,只是因为没人把它们关掉。它们很智能,可以自己工作,但还没智能到能自己发现主人已经去世了的程度。它们还在闪烁,是因为它们在联络其他头骨,或者说在尝试重新建立联络。这个曾经的外星宿主的各位兄弟也都早就与世长辞了,散在遥远的天边。
闪光灯还在运转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我是指所有船员——因为这样一来,除了用传呼机向外传呼,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互相传递信号的手段,就是把自己的信息加密在外星人的低语中。
唯一的难点就是,懂得如何通过头骨发送和接收信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只有少数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就是这少数人之一,芙拉也是。
有这种能力的人已在少数,而精通的人更是万里挑一。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随着大脑的神经回路硬化,转为成年后的固定模式,这种能力会逐渐消失。卡扎雷先生做过我俩的老师,他在20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失去这种优势。当时,他的突触逐渐僵化,不能再随着头骨做出调整了。“莫内塔之哀”号上的头骨他还是能读的,但他的能力日益下降,永远都不可能再调整突触,适应另一个头骨了。
我19岁,芙拉也已经过了18岁生日。我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因为过去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把这些经历分摊到几辈子都不为过。而且总有那么几天,我们把这悲观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看着感觉我们好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好在我们还没到卡扎雷先生丧失能力的年龄,也就是说,我们应该还有几年时间能准确读骨。但是至于究竟还有多少年?再过多久我们的能力就要开始下降了?是缓缓褪去还是一夜骤降?这些问题,没人能够告诉我们。
我走向一面墙壁,上面架着神经拱盔,我从钩子上取下一个,安在自己头上,用力向下压了压,让感应垫尽可能地靠近头皮。耳部有一副折叠式耳罩,眼部有一对铰链式护目镜,左侧太阳穴处还有一个凸起,里面是接触线的线轴。
我抽出接触线,捏住像针尖一样小小的插头,就好像打算做女红一样。
然后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头骨上。头骨上有很多小孔,有些是为了穿线钻的,另外的几十个孔里装的是金属插口,前前后后随机分布在整个头骨上。这些是潜在接入点,神经拱盔的接触线可能会锁定其中任意一个可用信号。
如果可用信号不会动就好了,那读骨人的日子不知道要轻松多少!但是这项工作一半的技术含量都在于绕着头骨追着信号跑,就像追一只在地板下乱窜的老鼠。
有时候信号非常弱,有时候可能完全找不到。有些头骨的信号甚至会永远消失,所以船长时不时得去寻找新的头骨。不过,这个“新”的概念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实际上,所有的头骨都有很悠久的历史了。但是这种东西行情很好。如果哪个幸运儿偶然在荧石里找到一个,而这个头骨又碰巧完好无损的话,那这人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我们这个头骨以前应该还是不错的,就是因为用得太多了,才变得越来越糟糕。我可不是在瞎说,证据就在它身上:头骨上钻了这么多接入插口,肯定是因为信号越来越难捕捉。插口上都写了符号,是用墨水涂上的,记录了日期和信号强度。所有符号都井井有条,一看就是博萨的做事风格。她一直想知道这个头骨到底什么时候会完全报废,这样好提前计划寻找下一个。芙拉当时给博萨设圈套,其中一环就是向她保证,从特鲁斯科船长那里肯定能偷到一个新的头骨。但是特鲁斯科船长的那个头骨不太行,我们一把它移植到另一艘飞船上,它就暗下去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继续依靠博萨原来的这个。
至于它还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所有这些孔随时都可能让这个头骨粉碎。头骨上面已经布满了深深的裂缝,用金属钉勉强钉在一起。但是这些其实没什么,那些看不见的瑕疵才是真正让人措手不及的,部分压力埋在深处,在头骨内部暗暗聚积起来,直到某一天,轻轻一碰也能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其粉碎。
“勇敢一点。”我轻轻对自己说,努力克服这个东西给我带来的诡异和难受的感觉。
我钩住头骨,它在弹簧上震了一下,好在很快又稳定住了。我用不着戴耳罩和护目镜,也不需要调低亮光,这一点还是很让我自豪的。
但是我在使用头骨时,必须保持心无旁骛。
这可不仅仅意味着要让思想摈弃日常杂乱,安静下来。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谁都可以做得到。“心无旁骛”的要求很高,我和芙拉日复一日地努力练习,才勉强从头骨里面挤出一丝信号。
肯定有那么几次,连卡扎雷都怀疑我们不是真的有这个天赋。要完成这项工作,我们不仅要让脑子里的杂音都平息下来,还必须找到我们自己头骨里紧闭的秘密门窗——它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保持紧闭——然后把它们完全打开。这样,一股微弱的探索之风才能进入我们的思维。这股风从我们头脑中最黑暗、潮湿的意识底层升上来,穿过布满灰尘的房间,沿着被人遗忘的走廊,绕着神秘隐蔽的楼梯盘旋而上,历经万难才能最终进入意识清醒的头脑。
有时候,来的只有这阵风,两手空空,没有携带任何信息。这种情况就说明,头骨是活跃的,在对我说悄悄话,但没人在用另一个头骨向它传递信号。就好比拿起电话听筒,只听见嗡嗡声,没人说话。
我移到下一个插口,结果连风都没有。从边上的记号来看,这些接入点早就没用了,不过检查一下也无妨。
我插插拔拔,听了又听。
突然,我感受到了一层薄薄的什么东西,鬼鬼祟祟、滑滑溜溜,好像在那里,又仿佛不在。这个接入点相对灵敏,当我在电线上移动手指时,那种感觉来了又去。
我动了动嘴唇,但没出声: 有东西在 。
在此之前,我一直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待在藏骨室。但现在我知道,我正与一位无形的客人共享这个空间。这位客人之前可能也没有意识,但一定在同一瞬间,对方也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也和我一样开始观察,尝试回应。
那是头骨的载波信号,表明头骨处于活跃状态,能发送并接收信息。我轻触头骨,让它进入运行状态,光点闪烁得更亮了,持续时间也变得更久了一些。
彩色的光从眼窝的缝隙中溢出。
我得更加集中精神了——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一个减弱到了原来的几百几千分之一的载波上,分辨出一个生命体传递的信号。神经拱盔上有一些调节器和滑块,可以增强信号。调的时候大家总是小心翼翼的,并且只有在锁定一个稳定的载波之后才会去调节。
现在,我锁定了。
我逐渐辨别出有人在讲话。与其说是听到了某种语言,倒不如说是我分辨出了一种空隙。如果将说的话与沉默剥离开来,那么话语之间肯定会留下一些无声的时刻。这些片刻的空白像报纸一样冷淡无情,完全没有任何自然的声调变化。
我会习惯性地写下这些话,先在心里默念一遍,把它们记进脑子里。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刚好够把它们草草地写进消息日志,也不会错过还在输入的信息。这本身就是一种技能。
……请求确认关于“盲点”号、“巴纳克”号及“黄色小丑”号的预测。作为回报,我方将提供一些信息,是有关两艘利益一致的飞船产生不和、发生哗变的事件……
显然这条信息不是冲我们发的,也不会给我提供什么能带来直接好处的信息。不过是一艘不知名的飞船向另一艘飞船发出的信息,而且他们肯定以为这场对话只有双方能互相听见。推测一下,这两艘飞船之前大概率是做过友好贸易的,并且已经有了一定的信息交换史。他们使用的头骨或许来自同一块荧石,可以匹配得上;又或许他们的读骨人有血缘关系——兄弟姐妹之类的,像我和芙拉;也许两种都占。他们采用的可能是松散加密手段——密码、误导,或者干脆以为不可能有第三方在正确的时间找到正确的频率偷听,甚至可能是一个私掠者在无差别乱发信息,四处摇尾乞怜。
这只是我听到的其中一个声音。当然,是最强烈的一个。还有其他一些低沉微弱的声音时隐时现,宛如水面上的涟漪,我最多只能抓到一个词或一个短语。
……买了一万里长的三层丝码……说明最后一次看到的是满满一子舰的收税官……在光子风暴中丢了后端的保护装置……打捞的时候捞到了15枚高面值圜钱……外科医生的助手也参加了,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那个时候我们正在被吸进“黑之塔龙”星……带上氧气瓶和最好的医务助手……
上面这些内容都来自不同的声音,是好多飞船上好多头骨的低语。绝大多数是在船上的,只有极少数例外。在星球上面,头骨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不然银行和企业联合会早把千年旧骨的市场瓜分完了。这玩意儿对那些人来说太不可靠了,也太诡异了。
要想分辨出那些次级声音,读骨人的技艺必须精湛,但我自诩比那些人更优秀。在次级声音之下,还有一级更难读到。但我知道,如果头骨运转良好,且所有有利因素都指向我的话,读出这一级也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把高声的嘈杂排出脑外,努力倾听除此以外的声音。一阵阵寂静此起彼伏,在我的脑海中咆哮着它的虚无。我很确信,我迟早会感觉自己在无声之处听见一个声音。但如果注意力足够集中,我或许能在所有其他人的交流之下,开启真正属于自己的沟通。
就在那里。
不是一句话,不是一个声音,而是另一种智慧生命的思维存在,与另一个头骨相连。我不敢说它离我很近还是很远,只能说它一直在向我伸出手,不是因为它渴望与人取得联系——不然它一定会更强烈、更坚定——而是因为它对我的天性产生了兴趣。在那种微弱的互动中,我们的思想触及了彼此,而又在同一时刻,双方各自退缩了。不过,这就已经足够了。我还完全没有了解到对方的思想,丝毫没能洞察到那个在另一个藏骨室里、与我相隔不知几万里格的人。但他们肯定已经非常努力地将一个词从自己的思维过程中排除掉,这个词完全暴露了他们对我们习性的理解,可惜还是被它溜了出去:
夜叉。
*
又轮到我值班了,我抽空泡了一壶茶,找了一些热黄油面包当点心,然后把其他人召集到厨房里,把目前我们每况愈下的处境详细地和大家罗列了一下。普洛卓尔、斯特兰布莉、苏桐、秦杜夫和我围桌而坐,唯独芙拉没有到场。她不希望因自己的出现而影响程序,所以决定留在房间里,等我们决定好了再出来。
不得不承认,这样做很聪明,也很谨慎。如果她真的一起来了,即使一句话不说,也很难控制自己不在某些情况下绷起脸或皱个眉,这和插嘴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她又改变主意了……”斯特兰布莉先发制人。
“不,她没有。她说过,会为我们想出一个目的地的。她也正是这么做的。”
“听说我们被扫描到了。”苏桐说,“而且扫描源头还和我看到的那些帆闪来自同一片区域。”
“我还以为就只有一次帆闪。”斯特兰布莉微微皱眉,“不止吗?”
“其中一次可以确定下来。”我替苏桐回答,“而警报显示有人在扫描我们的时候,正好是在太阳风暴的高峰期。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完全不愿意相信任何仪器的。”
“所以你觉得,实际上没有飞船在跟踪我们?”苏桐抱起手臂问我。
我没和任何人提过藏骨室里发生的事情,甚至都没对芙拉说。在对困境有更清楚的了解之前,我觉得不必让苏桐徒增烦恼。“即使我们真的被扫描到了,帕拉丁也没能把脉冲的源头确定下来。不过应该和苏桐看到的帆闪来自同一片区域。但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一遇到阴影就直冲进去,不在有光的地方做任何逗留……”
“我不喜欢这个想法。”斯特兰布莉毫不犹豫地提出反对。
“你不喜欢的东西可太多了。”秦杜夫这人就是心直口快而已,没有任何恶意。当然,斯特兰布莉听得出来,也没生气。秦杜夫继续说下去:“我信得过尼斯姐妹。如果她们说没有船在追踪我们,那就是没有。”
苏桐摇摇头:“你谁都信。”
“确实。”秦杜夫没有半点否认,“除非对方惹我生气了。不过这种事情只发生过一次。”
我说:“别人对我们产生兴趣了才会跟踪我们,否则就跟海市蜃楼一样,只是个幻影。或者可能只是有人正好在附近活动,没有恶意。这样的话,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啊。”
“那你认为是哪种情况,安德瑞娜?”斯特兰布莉问我。
“要我说的话,我们就该把这种事情从脑子里面抹掉,然后直接改变航向。”
斯特兰布莉啃了一口面包,伸手擦了擦嘴唇上沾到的黄油:“所以芙拉已经决定好计划了,对吗?凭她这么多年的经验?”
秦杜夫拿黏土烟斗敲了敲桌子,温和地笑笑,用一贯调解的语气说:“先看看她自己有什么想说的,然后我们再下定论,怎么样?”
普洛卓尔倒了杯茶。
“也无妨。”
“芙拉还没盲目做选择呢。”我展开一卷毛边布卷,上面标注着可能要去的星球的名字和重要细节。我把它摊在桌上,把四枚圜钱当作磁性镇纸,分别压在四角。“她觉得我们最好应该把目光投向外环的宗族群。就这点来讲,大家应该都没有异议吧?然后她缩小了范围,只考虑了那些稍稍偏离轴心轨道的星球。我们最好别太靠近商业发达的地区,那些地方船多人杂,我们可能会被人认出来。”
“确实,我们很难不被人认出来。”斯特兰布莉说。
“芙拉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先做选择吧,定完了我就马上来说这个问题。现在,我还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在讨论之前就试图排除一个选项。你们来看,芙拉给出的第一个候选项叫‘梅瑟岭’。虽然这个星球很符合我们的目的,但它是三个选项里唯一一个有吞噬兽的星球,也就是说引力场会很强。”
“我们不能在扬帆的状态下靠得太近。”普洛卓尔说,“所以唯一的出入方法就是发射子舰。”
“如果我们偷雷卡家燃料的事情更顺利一点的话,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我说,“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得省着点用。往返像梅瑟岭这样的星球,可能会一下子用掉太多。”
“那我猜,去另外两个地方会容易一点?”苏桐问。
我点了点头:“卡司洛岷和斯特里扎迪之轮。我猜大家应该都没亲自去过?”
“我遇到过一个去过卡司洛岷的人。”普洛卓尔开口了,但点到为止,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我自己是去过一百多个轮状星球的,但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里扎迪之轮?”
“斯特里扎迪之轮。”我接上她的话。
“对,就是它。没听说过。”
“这两个都在第37环上。”我用手指敲了敲布图,“两个都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文明的跳动之心’,但那种中心地带也不是我们想要的呀。我们就是要找一个够清静、够沉寂的地方,这样才不会招来任何危险,能够安心在那里做生意。如果谁想要退队的话,机会也是很多的。也许要等上几个月才能被别的飞船接纳,但我们会保证退队的人有足够的资金来保护自己。”
“到时候大家别到处炫耀自己的冒险经历就行了。”普洛卓尔打趣道,“不然,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有必要来回收你们的资金呢。”
我冲普洛卓尔笑了笑,觉得她在暗示,无论其他人打算怎么办,她都会坚持留下。
“炫耀倒是应该不会,但我们确实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芙拉比较倾向卡司洛岷,但有个小困难,我猜大家也应该知道。”
“什么?”苏桐问。
“当地人和博萨不是朋友。”我给大家讲了那个接受资助的探险队的故事,以及他们最后的命运,“当地人对博萨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了,冒险把自己卷入仇恨是很不明智的行为。只要对方开始怀疑我们和博萨有关系,就会出大问题。”
“而且,我怀疑他们可能根本没有耐心听我们解释。”秦杜夫说完,举起烟斗长吸了一口。
“确实是个问题,而且肯定会发生。”我对着眼前这位高个子点点头,“如果我能决定的话,我可不想冒险去测试他们的正义感。”
“所以说,就是要避开卡司洛岷。”斯特兰布莉总结道,“虽然也不能保证另一个地方会比它好。”
“去了才能知道好不好。”我说,“不过有件事别忘了,他们没有直接见过博萨本人,所以没理由一见到我们就紧张。”
苏桐把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满脸写着怀疑:“这就是她想到的最佳方案?”
我只得无奈地回答:“有时候你抓到的救命稻草比较短,但没办法,那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啊。确实,我也觉得这三个选项都不怎么样,但我们的选择实在是很有限。要不这样,我们每个人在《万星卷宗》里选一个自己认为更好的星球,并插上针标记一下。但是不能找那些可能遇到大麻烦,或者会遇到其他飞船的地方。哎,恐怕这两个限制条件一加,圣公会的大半地区已经被排除掉了。”
普洛卓尔说:“这么说来,斯特里扎迪之轮好像挺合适的,除非那个地方也有什么缺点。”
“据我所知,没有。”我说。
其他人咕哝了两声,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苏桐想了想,说:“如果非要选的话,安德瑞娜,我觉得还是选第三个比较好,至少省点燃料。”
斯特兰布莉揉了揉脖子:“选好了就别换。干脆一点。我也喜欢第三个。你说呢,秦杜夫?”
“我都行。”他稍做思索,趁机敲了下烟斗,“但是安德瑞娜,有件事困扰着你老兄我呀。那边的人对博萨可能没有直接的怨恨,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看到我们的船帆就会主动表示友好——哦,不对,他们会发现自己 根本看不到 我们的船帆。当然,结果都是一样糟糕。他们肯定还是能知道我们是谁,干过什么坏事。”
“这兄弟说到点子上去了。”普洛卓尔赞同道。
“他们能看见帆的。”我说,“至少其中一部分能看见。博萨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可能需要伪装成一艘正常的飞船,所以储藏室里也有普通船帆,全展开大概2 000英亩。不过损坏情况挺严重的——因为很有可能是她掠夺别的飞船时抢来的,帆可能之前就被线圈炮击中过——但博萨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它来代替罗网布。”
“那这些帆对我们有什么用?”苏桐问。
“我们可以用正常索具先尽量航行得远一点,然后在最后一段距离换上那些普通帆。”普洛卓尔顺着我的想法说下去,“不管上面有多少洞,撕碎得有多严重,只要它能通过几百里格的检验就行。”
“如果博萨从来没有靠近过文明港口,那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搞到这些帆呢?”斯特兰布莉问。
“她偶尔是会这样的。”我说,“再说,帆虽然确实会占用一些空间,但如果叠好包起来,就不会占用太多。即使是1 000英亩的帆也没有一桶燃料重,而索具则重得多。”
“行得通。”普洛卓尔用力皱着眉,好像在脑子里面盘算过了每一个细节,“没人有兴趣去看第二眼的,特别是那些了解索具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要做到不让他们有兴趣看第二眼。”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苏桐突然开口,“我不想打断你,但别忘了,我们这艘飞船吸引人目光的点不仅仅在于罗网布帆。你看到过我们整艘飞船的状态吗?”她俯身向前,以强调自己的观点,“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星际海盗飞船!这一大包东西,不管站在哪个角度,从外面看就是场噩梦。所有那些尖钉和吓人的 装饰品 贴得真是恰如其分,都在博萨认为最合适的地方。”
“我同意苏桐说的。”我想起了从荧石探险完回母舰时看到的场景,“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穿越到斯特里扎迪之轮要多久?”普洛卓尔猜我已经计算好了,她的推测向来合理。
“5个星期。”我回答,“35天,可能会差一两天。去卡司洛岷会快一点,前提是我们不得不去。”
“我们不能靠近那么反感博萨的地方。”斯特兰布莉揉了揉脖子,好像已经有绳索套在上面了一样。
普洛卓尔仔细斟酌了起来,她在制订计划处理棘手问题这方面还是有一手的。“我们可以做到的。”她终于开口了,“布置船帆不是儿戏,这是绝对的,但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们能骗过博萨——而且我们确实成功了——那要骗过斯特里扎迪之轮上的那群笨蛋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我们对他们也没什么恶意。至于船体上的那些装饰,只要我们下定决心,手动装上去的东西一定可以拆下来。”
“5个星期内搞定?”苏桐还是不敢相信,“时间甚至可能更短,因为我们一旦接近,就不能让自己在人家的望远镜或者扫描仪里显得太狼狈。”
“只要开工,就会有收获的。”普洛卓尔说。
苏桐不情不愿地挑着面包,仔细嗅了嗅,似乎就算涂了厚厚一层黄油,她还是能闻到霉味。“我是觉得几个星期要比几个月好,虽然说我们的活可能多到把手都干废。无论我们中是否有人退队,新物资总是越早拿到越好。”
“同意。”我心里松了口气,自以为成功引导所有人赞同了对我们最有利、最合理的计划,“不管大家各自有何打算,这次补给会合都是必须的。但我们照样得事先把所有风险都了解清楚。或许去斯特里扎迪之轮没有去梅瑟岭或卡司洛岷那么危险,但如果他们察觉到我们和博萨有关系,哪怕只有一点点怀疑,也就不可能再对我们表示欢迎了。”我停下来,倒了点茶,继续说下去,“目前,时间还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消息马上就会传开,各种片段迟早会拼拼凑凑,呈现出真相。所以,我们得趁还有机会,赶紧发挥优势。也就是说,得快点飞到斯特里扎迪之轮,同时尽力改造飞船外观,让它看上去正常一点。”我依次向大家点头示意,“我同意普洛卓尔的说法。如果我们一点时间都不浪费,现在就开始,是可以成功的。”
“你妹妹怎么说?”斯特兰布莉问,“她能欣然接受我们这样违背她意愿的小叛乱吗?”
“芙拉那边我会去说的。”我说。
*
我去芙拉房间里见她,帕拉丁的灯光照出了她脸部的轮廓。趁她还在写日记,我默默地盯着看了几秒。这是我第二次强烈地感觉仿佛回到了童年,看见了小时候的她——那个在图书或拼图的世界里如痴如醉的小女孩,奇思妙想载着她飞越了我们熟悉的一切,墙纸、客厅、楼梯,什么都在脑后,什么都全然不见。
现在的这场冒险,一定配得上她所渴望的全部——一艘精美的黑色飞船,一众听从指挥的队员,一个具有士兵头脑的机器人侍于左右,整个圣公会里所有的星球尽在掌握。然而,我很想知道,她内心是否曾有过一些微弱的想法,希望事情的结果稍稍有一点不同。如果一个人心够狠、意志够坚定,最想达成的目标肯定不在话下。但当一切真的如愿实现的时候,从未想过的痛苦、副作用、走火入魔往往随之而来。
“他们达成一致了。”我开口打破沉默。
她转向我,硬朗的神色瞬间又布满了整张脸,就像一个坚硬的面具瞬间从皮肤下面浮了上来。
“所以说,大家都一致同意,也觉得卡司洛岷是最好的选择?”
“准确来说,不是。”我思考了一下,感觉坏消息还是不要藏着掖着比较好,“大家综合考虑下来,都觉得梅瑟岭风险太大,而且浪费燃料。但是我把卡司洛岷人对博萨的怨恨也和大家讲了,他们都觉得那儿不太行。”
“圣公会里没有哪个星球会欢迎博萨的,安德瑞娜。”
“我知道,这就是个怨恨程度的问题。但每年要烧博萨的雕像,那也未免太夸张了一点。坦白说,假如有另一个星球能让我们达到相同的目的,而且又是这么容易接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反对的。”
她眯起眼睛:“你参与讨论了,对吗?”
我迟疑地点点头:“我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这也是我的权利啊,但是最终选择是他们定的。如果你不接受结果,一开始也就没必要委托别人做决定。”
“嗯。”她回答道,整个人几乎在颤抖,似乎在努力控制胸中翻涌的怒火,就像一瓶火箭燃料在爆炸边缘挣扎,“你说得没错……我 接受 这个决定。我原本确实是偏向卡司洛岷的——如果我们提前计划好一切,也是可以避开所有怀疑的——但如果斯特里扎迪之轮是人心所向,那我也就顺从大家的选择吧。”她低头盯紧桌上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的笔记和潦草的天体力学计算结果,“那就是,5个星期。”
“秦杜夫建议,除了要换船帆以外,船本身也最好伪装起来。普洛卓尔也这么认为。”
“那我们就即刻出发,直奔斯特里扎迪之轮。你有没有……察言观色一下,能看得出谁想去、谁想留吗?”
我早就注意到,私下交谈的时候,妹妹会为了其他人的利益,特意克制一部分行为。她会斟词酌句,而不是跟平时一样,听起来像一个出生在宇宙飞船里的老手。仿佛在内心深处,她一直深信,我们是在玩某种换装游戏,只不过,这个游戏从我们把父亲丢在历史博物馆的那个晚上开始,就从未停下,偶尔还会有死亡和伤残。
“说不准。不过我猜普洛卓尔会继续和我们待下去,秦杜夫也看不出马上要走的意思。斯特兰布莉和苏桐的话,我持保留判断吧。她们可能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离开的选择,然后还是会乐意继续留在我们的飞船上。”
“那你呢?既然我们在谈论这个话题,不如你也直说吧。”
“我们这场冒险还没结束呢,芙拉。我跟你一样,也想多见识见识外面。但5个星期之后的话,就得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们同坐一艘飞船,拥有一群队员,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是公开透明的。”
“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
她看起来很不解,但没有敌意:“我没觉得有什么难的。”
“就是……我们除了缺少几位专家之外,装备也不算太差,可以学学其他私掠者的样子,干点正常人干的事情。破开荧石,挖掘宝藏,卖给别的星球——用这种方式谋生,见证这个行业所有的起起伏伏。”
“所以我才会如此热衷于要得到那些燃料。”
“我相信你是对那些燃料早有预谋了,而且敢肯定,你巴不得再破开几颗荧石。但我猜,你脑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念头在嗡嗡作响?你想做的事情比普通的私掠要高级得多吧?”我有些犹犹豫豫。
“那你猜是?”
“更伟大的计划,当然也更危险。我是了解你的,妹妹。虽然你这些年变了很多,有些时候都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我还是自信能把你的心思一眼看穿。你在想在最后几天时间里,博萨跟你说的关于圜钱的事情吧?”
“哈,如果我完全不理她,应该会更好,对吧?”
“这是她自己的事情——疯了的人是她——别带上我们!”我几乎失声大喊。
“哦,我可以让她滚得远远的。”她毫不客气地回答,“有一个荧光陪我已经够了,我的脑袋里已经没有地方容纳第二个房客了。”
“你最好能保证。”
“噢,那当然。她想改造的人又不是我,你说呢?我之前和她几乎都不认识,也就是在她丧命前的最后一小段时间,我救出你之后,才算不打不相识了。”
“不。”我在脑子里飞速地回顾了一遍她对博萨做的一切,“从她的角度看,你做到的可远远不止让她认识你。”
“你听好。”她的语气变得理智了一些,“我对圜钱没有抱任何幻想。而且就算它们真的存在,那也仍然是赃款,不是吗?或许,所有那些关于死人的灵魂被锁在圜钱里的说法,充其量不过是句玩笑话。就像你说的,为了能让自己多喘几口气,她什么故事都说得出来。但如果那些圜钱真的是属于我们的,那放着不拿简直是蠢货的行为。”
“嗯?”我被她突然贪得无厌到冷酷无情的表现惊到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那我们……拿到这些钱的话,具体要怎么用?”
“如果博萨偷别人东西的时间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长,那现在一定有万贯圜钱无人认领。”她的声音透着一股虔诚的寂静,“都是我们的了,安德瑞娜。可以把它们分给大家,然后我俩任意挑一个星球安心养老。没人会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是圜钱最大的好处——无法标记,无从溯源。只要我们花钱不大手大脚,不至于让在流通的货币贬值,这日子岂不是美美的?”
“你已经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了,我很高兴。”
“只是随便想想,亲爱的姐姐。不过我们还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别想着早早退休养老。你还记得那些银行对待我们父亲的手段有多残忍吗?这次,我们的筹码终于能比他们的更多了,姐。多强大的财力——我们亲爱的爹娘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多!为了还上债,父亲永远会拼尽全力——他的自尊不允许他逃避。但当他需要贷款来照顾母亲或是照顾自己的健康的时候,那帮人又有谁理过他?他是清高自律的君子,而银行却以冷酷无情回报他的忠诚守信。”她吸了吸鼻子,鼻梁上拱起了皱纹,“我们可以成为圣公会里举足轻重的力量,让他们害怕,而不是只能我们去害怕他们。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真是服了你了,总有办法能让任何行动看起来都像是唯一正确的出路。”
“我也服了你,每次都拽着我的胳膊让我逃跑。”
“这回我们的生活真的天翻地覆了。”我叹了口气,不想和芙拉吵起来。以前吵架,赢的人一般都是我。因为我比她大十个月,也更聪明一点。但到了现在,这点优势已经根本算不了什么了。“不过所有这些都还只是猜测。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圜钱要从何找起。”
“你确定她从未向你提起过这些事?”
我又叹了口气,已经和她说了不知道几万遍了:“博萨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潜在继承人来培养,并不代表她会把每个秘密都告诉我。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什么圜钱的事情。从我被带走到你来找我这段时间里,我们也从来没到任何荧石或者星球上去过。”
“也无妨。”芙拉瞥了一眼桌上的日记,“行动秘案一定藏在飞船上的某个地方。帕拉丁迟早能找到的,只要有时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发现不了的。不过,他必须小心一点,不能操之过急。这艘飞船可能不像帕拉丁那样有自我意识,但在狡猾程度方面可毫不逊色。如果怀疑有干扰,它可能会窜改或直接删除秘案。”
“我还以为飞船已经归我们所有了。”
“可以这么说——在物理意义上是的,但在精神层面上还不完全是。但不用担心,亲爱的姐姐。很快就能让它完全效忠于我们,只要我们悉心呵护,再制订一下计划,它很快就会把所有的宝藏都吐出来。”
“我去过藏骨室了。”我随口一说,感觉现在机会来了,应该能欣赏欣赏她的日记。
她突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反对已经不言而喻了。“不是说好了要去一起去的吗?”
“嗯,对。之前我俩确实都没单独去过藏骨室。但这次不太一样,头骨快报废了,而你当时在忙别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接收到了一个思维,听到了一个单词。”
好奇与不悦在她的脸上交织,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哦?是吗?”
“ ‘夜叉’ ,也就是这艘飞船的小名。对方很努力地不想让它溜出来,特别是当他们感受到我的存在以后。”
“你就不应该……”
我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会不高兴的,所以想了很久才告诉你。到现在我还没和别人提过这件事,他们已经够紧张的了。但直觉告诉我,我们可以从这个名字里读出一点东西。有人知道我们是谁了,而且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感受到的那个思维就在那艘向我们发扫描脉冲的船上,也就是苏桐看到的帆闪。我们被跟踪了,对方还知道我们的身份。如果有人真的如此大胆,那我只能想到一个动机。”
“想把我们拿下。”芙拉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敬畏,“而且对方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