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是一个小小的气泡状房间,安排在飞船背上较高的位置,主要建筑材料是玻璃,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夹层门,一道道夹层像肋骨般排列,当中有一些空隙,但是很小,就算是极瘦的孩子也挤不过去。门封上以后,整间观察室就可以从船体中升出去,借助外部连着的操作杆悬在空中。不过,秦杜夫总可以找到某些方法从门缝里钻过去。一般来说,这套流程和帆板控制装置一样,是由液压回路驱动的,但也可以直接在观察室里用手动泵来人工操作完成。观察室升起以后,就能避开船体的遮挡,视野变得更加开阔,浩瀚的宇宙于是完完整整地映入眼帘。
我在望远镜边上随意挑了一个座位,独自坐下,打开一盏小红灯,阅读最新一组观测日志。如果苏桐没有撒谎的话,她当时是在漫不经心地随意扫视天空,无意间第一次发现了帆闪。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一道闪光可能透露出重要信息,可这架望远镜的万向节过于顺滑,镜头已经转到旁边了,而她对指向角的感觉稍纵即逝,当时已经完全不知道方位了。后来我去扫视那片可疑区域,她就坐在我旁边,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能证实或反驳她的观测结果。或许也不足为怪吧,帆闪本来就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现象,就算确实 是 ,也极难捕捉。
可苏桐居然又看到了类似的东西,这一次她细心观察、仔细记录。她的手稿虽称不上整洁,但可以看出,她已经很努力地在记下时间和坐标,甚至还在后面附上了说明,详细描述帆闪出现时的情况:
可能是闪光,持续时间:小于等于半秒,没有重复。
在阅读和写作方面,苏桐依然会遇到困难,但她每天都在进步。记录是有公式可以参考的,所以她每次只需要回顾之前别人写的东西,然后按实际情况改一下内容就可以了。
她在日志中提到,这是第二次在同一片区域看见帆闪了,不过这件事最好还是先别说出去。我把灯熄了,稍微等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然后挑了一个中倍望远镜,开始仔细观察那片天空,还稍微扩大了一点扫视区域。这种做法其实很有必要,因为如果这道闪光确实是另一艘飞船发出来的,那么在我们外出的这段时间里,以某些固定恒星为坐标系,这艘飞船的位置可以发生很大变化。而假如它本身就离我们很近的话,很可能已经飞出原来的观察角度了。当然,我不希望是这样的,但我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性。
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我不怀疑苏桐,第一次就没有怀疑,第二次我也依然会选择相信她。
我把日志本往前翻了翻。这本册子是大家一起写的,自从我们开始沿着沉啸石轨道绕行以来,没人记下过任何值得引起警惕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当然,闪光不一定来自飞船,也可能来自别的什么东西;又或者对方只是单纯路过,没想侵害我们。
我把手搭在手动泵上,准备让观察室回到船体内。在那一瞬间,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
*
“安德瑞娜,”芙拉坐在桌前——确切来说是绑在桌上——正俯着身在日记本上写字,周围暗暗的,全靠帕拉丁头上的红光照明,“来得正好,给你看,我翻出来一样东西,是一道谜题,博萨留下的。”
有那么一两秒,我望着她出神。是的,她主动和我打招呼了,态度也很友好,但她的脸还是由于过分专注,显得有些凶狠狰狞。以前,她的皮肤时不时会出现耀眼的荧光,但现在它们都被她压下去了,在帕拉丁昏暗的头灯下更是微乎其微。飞船正在快速航行,逃离荧石的引力,现在基本处于失重状态,她的黑发在头顶乱飘,看起来有点狂野,但这都无伤大雅。我无意间一回头,时常还是会看见妹妹沉浸在童年般的遐想中,在脑子里编故事或给插画上色,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却专注得仿佛与世隔绝。
她接手了博萨的专用房间。这间屋子墙面倾斜,隔壁就是主控室,也就是操作大型复杂导航系统和通信设备的地方。这两间房间都在停泊舱上方,可以经由厨房进入。芙拉已经在博萨的办公桌前待了很久了,周围摆满了她留下的东西,有不少看起来挺神秘的。
飞船中的大量控制电路都汇集在这个房间里,所以在这里安装帕拉丁最方便。还没有装好的零件连接在桌上,而桌子又连着导航、传呼机、离子发射器、控帆系统和线圈炮的电池。所以,如果帕拉丁完好无损,只要待在这里,整艘飞船也能尽在掌握。但现在他受损严重,必须小心、耐心地帮他修复各种能力。芙拉永远比我更喜欢他。尽管我也已经努力转变态度了,但毕竟之前一直对他不屑一顾,现在后悔莫及。芙拉理所当然是离帕拉丁最近的人,最合适去帮他重建逻辑思维,适应现在这个庞大而不灵便的新身体。
一开始,这只是无心之举,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一事实,但现在芙拉住在这间屋子里,于是修复帕拉丁突然变成了她的硬性特权,就仿佛她担任了船长,正式受命负责修复一事。
“苏桐发现情况了。”我说。
她把笔浸回密封墨水瓶:“在观察室发现的?”
“没错。她发现一道闪光,长度和亮度都和帆闪一致。”
“她一直在尝试寻找家乡,整天闷闷不乐的。估计她是看到圣公会那边闪出的光了。”
“应该不会。”我答得小心翼翼,感觉自己应该站出来为苏桐撑腰,“那个方向正对太虚之境。她观测的时候,古日已经运行到了她肩膀上空的位置。我用水晶浑天仪测了一下,还查阅了大量海图年鉴,没有任何文明星球或者哪块荧石有可能让她产生那样的误判。”
“如果真有别的飞船,我们不可能不知道。传呼机应该会有杂音,或者那具骷髅头会嘎嘎作响,而且肯定会多次看到帆闪。如果她不止看到一次,我倒有可能相信她,但是……”
我忍不住插嘴:“确实不止一次。”
芙拉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是在同一次观测内吗?”
“不是。我读她的观测记录的时候,也扫了一遍她说的那片空域,毕竟做点预防措施总不会错嘛。我也确实感觉好像看到了点什么东西。”
“然后你把它记下来了吗?”
我撒谎了,不仅是为了维护苏桐,其实也是想让芙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我没想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就短短一瞬间,而且不是很亮,没有达到需要记进观测日志的程度。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就放它过去了。但是苏桐这么一说,我实在是很难不产生怀疑。我猜,会不会真的有另一艘飞船在跟踪我们?”
“就算我接受你们的猜测,也很难去给帆闪测距。只有在条件合适、望远镜放大倍率足够高且能高度适应黑暗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在1 000万里格之外观察到这种闪光。但这个距离已经太远了,就算有情况也不足为虑。”
我妹妹这个人,明明去年才第一次离开自己原本居住的星球,但表现得却好像是在星际飞船上土生土长的人一样,对一切航行导航和太空事务都了如指掌,有着毕生的经验。她对所有存疑的问题都敢一口咬定,不容置疑;而当我这么自信的时候,她总会第一个出来挑刺,像个老手一样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对方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耐着性子,毕竟我很清楚,她的经验比我丰富不了多少。
芙拉把目光转向帕拉丁的脑袋,那是一颗玻璃圆球:“你能理解安德瑞娜刚说的内容吗,帕拉丁?”
“能。”他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低沉而庄重。我知道这种声音是眼前这个曾经当过兵的机器人所独有的。他也值得被人视为挚友和守护人,他曾忠心耿耿、英勇无畏地效力于主人,后来反倒因这份赤胆忠心受了惩罚。“我能理解‘帆闪’是什么意思。当飞船船帆的一个或多个元件失准,或遭到损坏,或被故意弯曲时,他人可以借助帆闪发现一艘飞船的存在。这种途径不属于常规探测方式。”
“所以说,出现帆闪并不一定表明船长的驾驶水平不怎么样?”
“完全不是,安德瑞娜小姐。正常情况下,帆闪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天体巡航的职业通病。但如果船长刻意追求隐蔽性,那就必须尽力防止帆闪进入其他飞船的视线。”
芙拉把头转了回去:“帕拉丁,如果有人来和我们打招呼,你会向我报告的对不对?算了,不开玩笑了,我是说,如果有人来侵略我们,你会及时上报的吧?”
“报告阿拉芙拉小姐,目前暂未探测到任何侵略者。我们所有的仪器都挂在最低挡;目前所在区域内,暂未拦截到可能针对其他飞船的加密或其他形式的信号传输。”
“而且我们自己也肯定没有向外传呼。当然,荧石上的低增益通信除外。”芙拉顺着说了下去,“我们的船帆也不会闪光,所以就算有人知道我们在这个区域活动,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逼出来。”
“在那里有块荧石。”帕拉丁这次突然畏畏缩缩,就好像提醒我们这一点不太好。
“荧石一直在那里没动过。”芙拉回了一句。
“但我们在动。随着力场的上升,这块荧石会变成方圆几里内最亮的物体,而我们一直在绕着它转。安德瑞娜小姐,您有记下帆闪的坐标吗?”
“记了。两次都出现在东经116度,南纬22度。”
帕拉丁头上的灯光突然呈现出一串串计算。“那我们在穿过荧石表面的时候,有可能会被人发现。虽然我们的船帆很黑,但也没有黑到完全看不见。而且,就算把船帆收进来,我们还是比荧石大很多。还有另一件事:如果真的存在其他飞船,而且人家也在密切关注荧石的话,在我们来回的过程中,对方可能已经看到我们子舰的火箭羽流了。”
“你是说,有人出于某种原因,也盯上了这块荧石?”我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有提到苏桐其实是在我们出发前就看到了第一道帆闪。
“如果想找一艘在太虚之境边缘活动的飞船,那就应该筛选出一些重点可疑的荧石,然后盯紧,这样效率会更高一点,而不是在空旷的宇宙里一寸一寸搜过去。”
“这我不管。”芙拉摇摇头,“如果真有人在这边乱飞,撞见我们,那就算我自己倒霉,但也只能接受事实。可是,听帕拉丁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好像对方是有计划的?”
“果真如此的话,那要不要试试从头骨上找找线索?我知道,两位最近一直不太愿意用它……”
“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别去用它。我们就剩这么一个了,而且还是坏的。虽然现在没报废,但我觉得还是该省着点,别透支了。而且真要用的话,还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甚至可能暴露位置。”
“这些风险我都清楚。但头骨已经算是我们最大的资本了,放着不用的话,还不如现在就把它砸碎。”我的目光锐利,不容置疑,“芙拉,你为什么要极力反对我们进入藏骨室?当年在雷卡摩尔手下工作的时候,你不是一直对那间房间兴趣很浓吗?整天想证明自己的能力高于我。如果有人要保持沉默,那也应该是我才对。”
“这又不是比赛。”芙拉如往常一样冷酷,完全不为我所动,“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沉默寡言的人是我……我身体里的 这个东西 每天给我什么感觉,你不可能体会到。”随着她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荧光再次从她的皮肤里显现出来,芙拉没办法继续压制住它了。“这些荧光,我能控制,也会去控制住的。但是我已经有一脑袋的幽灵要对付了,不必再请外面的那些妖魔鬼怪来我的梦里尖叫了!我不需要!你得到了这个身份,难道还不满足吗?一艘飞船只需要一位读骨人,你的能力又这么强,这个位置简直非你莫属了。”
“你也说了,这又不是比赛。”我本想就此打住,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安抚她的情绪,于是又补充说道:“不过是一个帆闪而已,而且别的东西也有可能产生类似的现象。我们没被别人扫描到,也没人在试图向我们冲过来。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开阔空间了,很快就能定下一条明确的路线。大概率是不会碰到其他飞船的。”
“我完全赞同你的说法,安德瑞娜。”她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把磁性镇纸从一本厚厚的长方形书本背面移开,这本书的页面横向宽于纵向,“不管怎么说,在我们获得更多信息之前,没必要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她看了我一眼,显然很担心:“你好像不太平静。介意再来点谜题,让你心里更乱吗?”
我猜不透她在暗示什么,但又忍不住好奇。
“你不会又是在说和博萨相关的事情吧?”
“确实,又是她留下来的东西。不过这本书,我觉得她应该没参与写作。”她把那本厚重的书滑到我面前,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应该是从别的飞船上抢过来的。”
“或者是从荧石里带出来的?”
“不可能,显然这本书是我们这个朝代的作品,你一会儿看了就知道了。我怀疑,它会不会是在最近几百年里刚刚写成,然后放进荧石,之后又被人找到了。”书在面前摊开。左右两页都折了好几折,可以再向外展出好远。但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芙拉直接指向右边一页,它的纸质明显不同,很厚实,呈较深的乳白色,而其他纸张则很薄,是半透明的。
“打开看看,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侧目:“又在给我下命令了?”
“不——是送你一件礼物,能让你暂时忘记别的烦恼。”她更加认真地审视着我,“你觉得我会真那么自以为是,认为你低我一等吗?是我救了你,安德瑞娜——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救的你!如果我不爱你,不把你当姐姐,我会这么干吗?”
“当然不会。”我认了,在某种小小的程度上受到了谴责,但又在另一种程度上受到了刺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做的一切。”
也没有机会忘记,我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很好。那就按我要求的做吧。打开这本书。”
我照做了,慢慢把它拉直,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扯坏那张硬纸。展开后,纸张宽度达到了原来的四倍,几乎超出了桌子的边缘,我不得不在上面压上镇纸,免得它弹回来。我一眼认了出来——这哪里是什么谜题?分明是各个朝代的时间线!以前我们在墨珅陵历史大厅的长墙上经常能见到它,所以已经很熟悉了。凡是圣公会里的人,不管是哪个星球的,都应该很熟悉,因为各地都有这样的历史大厅,学校和图书馆中成千上万的书,都展示着这张图。
一条红线从左到右,标有大小刻度,代表数百万年、数十万年的梯度。红线上方竖起一根根条柱,粗细不一,没有规律,标注着13个朝代,就像锈掉的栅栏上残留的最后几根断柱——这表明,自宇宙大分裂以来,人类在圣公会里四下扩散,建立文明,从古至今已有13次。所有条柱都很窄,也宽不到哪里去,因为每一个朝代最多持续几千年。
通常在此类图表中,会有对条柱的注释。比如,第3朝有时也被称为“创荧石纪元”,因为目前所发现的最古老的荧石就始于该朝;第8朝通常被称为“双头王子时代”;第11朝则有两个名字,“云端会议”或“恒波帝国”,可以任意使用,全看说话人的心情。有点复杂,因为每艘飞船都各自有一套专门的术语体系,而历史学家又有另几套,互相之间从来没有统一过。
但这边一条注释都没有——只有条柱,也是红的,和底下的基线一样。
“你给我下了个套吧?”我说,“不然为什么要求我辨认我们两个人都知道的东西?这玩意儿简直和字母表一样,尽人皆知。”
“亲爱的,现在翻开左边的那一页。它铺开以后正好可以覆盖住你已经打开的这一面,都是设计好的。”
我捏住半透明薄纸片的边缘展开,完全拉平以后,用之前那块镇纸一并压住。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眉头紧锁。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说的谜题,希望你能把它解开。说穿了,这也算不上什么谜题。我觉得它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不过,我理解不了它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也看不懂。”
这张半透明纸上也有一条红色基线,刻度线与底层纸上的那条完全一致。换句话说,它们代表了同样的时间跨度。但是半透明纸上呈现的是一片“条柱森林”,其数量远远超过主时间轴,底层纸上那13个条柱简直少得微不足道。这些条柱被均匀地标了出来,和刻度线不同步,互相之间有等距的空隙。
“这得有好几百条吧?”我稍微估算了一下。
“440。你估算得很近了,但一定要精准,因为这个数字很重要。”芙拉回答,“帕拉丁也数过了,就是440条,没错。但当中的间隔是多少,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帕拉丁,提醒我一下。”
“每两条之间都相差22 500年。”
“那么现在你有思路了吗?这些和下面那13个大标记是如何对应的?”芙拉问我。
“大部分对不上。”
“但是和13个大朝代对得上,而且对得很完美。帕拉丁也能证实这一点。”我眯着眼睛透过半透明的纸片往下看,忽略纸张褶皱、条柱厚度等问题,芙拉说得没错,至少在我视线范围内没有例外。
“我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一发现。”我无奈地说道,“13个朝代似乎确实能和这些标记完美对应上。但剩下的那几百个对不上的呢?它们就落在每个朝代之间的空白处,我们都知道那几段时间里不存在任何文明。”
“不存在为人所知的文明。”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历史学家有时会谈及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影中朝”。这是两个朝代之间时有发生的一种微弱、虚幻的文明曙光,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又或许留下了一些痕迹,但被人搞混了,误以为是已知朝代的遗迹。在我看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影中朝”还给历史学家提供了争论的素材,这可太适合那帮好与人争辩的学者了。但在我的印象里,即使是最疯狂的历史学家,也没有提出过“影中朝的数量能达到几百个”这种假设。
就更不用说有427个了。
“不可能。”我一口咬定,“类似的事情我们都已经有经验了。每次我们破开一块荧石,评估员就要绞尽脑汁尝试分析,焦虑地抓破脑袋。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但13个朝代 确实有 意义,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有的。帕拉丁,你是在哪个朝代被造出来的?”
“安德瑞娜小姐,我是12朝的机器人,这您应该是知道的。”
“所以假如两朝之间存在几十个影中朝,你肯定会知道,对吗?”
“我不敢肯定,安德瑞娜小姐。大多数时间我都被关在一块荧石中,而且我脑中的历史记录也是人为编撰的。”
“机器人只知道人告诉他们的事情。”芙拉说。这话说得属实有点不厚道,帕拉丁还在旁边听着呢。
“我觉得在某些地方肯定藏着更古老的机器人,或者记忆力更好的。你说呢?”
“那我祝你能找到,然后成功让他们开口说话。假如真有关于影中朝的知识,那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如果机器人明白怎么自保的话,他们肯定宁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真发生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会惊讶的。”
我盯着那两张纸,心中明知道这是芙拉的一种策略,她非常清楚我超级爱幻想,所以把这个谜题抛出来,就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而另一方面,我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13条线看上去确实能完美匹配上。”我同意了她的说法,“但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在暗示我们什么东西。如果你让我搞一个符合这条时间线的线条模型,我觉得应该不会太难。找规律、建模型之类的事情,我们再擅长不过了,但并不代表这么做就一定能发掘出更深层的真相,没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这又不是像在中枢巷里观察茶叶那种无聊的事情。”芙拉厉声说道,“有多少人费尽心机,只为找到其中的规律!我觉得肯定不无道理。”
“所以你觉得,所有这些影中朝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多,几百个,历朝历代却没一个人发现它们的痕迹?”
她的回答比我预期的深思熟虑得多,更有戒心。“不,我不觉得。但是我想,如果在所有这些间隔时间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一进入这13个朝代,突然就什么都发生了,这才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吧?”
好奇心紧紧攫住了我。我挪开镇纸,把纸张折了回去,开始翻看这本厚厚的书,阅读其他部分。纸上写满了复杂难懂的微型图表、数字、计算公式,还有神秘的波形代数和大量类似于之前页面上的图画,并配有时间线和分档。
我突然发现,这些都是手写的,上墨、着色都非常仔细,没有过多污渍或涂改,竟没有一处是印刷出来的。我不禁感慨,一切都写得太过整洁了,简直只有精神病人才能让页面保持得这么井井有条。作者绝对像台疯狂的印刷机一样,一页页写下这些令他醉心的理论,一丁点细微的错误都不曾犯过。
“这本书的作者,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像博萨一样的疯子。但奇怪的是,博萨把雷卡摩尔图书馆里的书全撕了,为什么偏偏留下了这本?”
“一涉及雷卡,她整个人就会被怨恨冲昏头脑。”芙拉说,“但只要符合自己的兴趣,她也不会反对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学术研究。博萨对自己突发的灵感和痴迷的爱好都是很认真的,会花很多时间细细挖掘。想想她这些年烧掉的尸体,那可是普通人一辈子烧不完的数量。一旦她开始关注起圜钱、荧石、外星人,还有我们这个短短的朝代,开始思考‘是什么开启了一切,又终结了所有’,自然而然就会一路想下去,直至万物的开端,甚至还会想到‘是什么造就了我们’这类哲学问题。所以说,她虽然像个疯子,但还是充满了好奇心,和正常人是一样的。你能理解的,不是吗?”
“我是她的囚犯,不是她的好朋友。”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但是,有些她痴迷的东西肯定也能影响到你,这就是个好例子。”
我现在可没有心情去回忆在博萨身边的时光,所以我尽力不去理会芙拉这些深挖的问题,硬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话题上。
“不得不承认,这本书很有意思。”
“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
“如果这里面真的藏着一丝真相,”我用手指敲了敲这沉重的书卷,“去问问外星人不就好了?不是很简单吗?”
“就是博萨说的那群一直在忙着交易死人灵魂的外星人?”芙拉握起拳头,“一群掉进钱眼里的家伙。蠕虫族的人嘴里吐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
只要是在有吞噬兽的荧石附近(或者任何有吞噬兽的星球也一样),像我们这样的飞船总是会习惯性地保持谨慎,尽量减少船帆的展开面积,有时候甚至会把它完全折叠收回。这样一来,整艘飞船就剩下坚硬的外壳了。当然,需要担心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太空垃圾会被一个星球的引力吸住、拉进去,就像水槽出水口周围的泥土一样。即使数量很少,一旦发生剐蹭,也会对船帆造成巨大的损害。另外,还得考虑各处敌人借此机会来搞破坏的危险。谈起“被拖进一个星球”,船员们通常指近距离接近或沿近地轨道绕行,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指引力将船帆或大或小的一部分吸住的现象。即使是最好的情况,这也是件很难处理的麻烦事。
我们在接近沉啸石的时候,已经稍稍收起了船帆,但没有完全收回,因为飞船要是没有了船帆,那就只能靠离子推进器加速,很容易遭到伏击。现在,我们终于摆脱了沉啸石的影响,再次进入5 000英亩 的汇集区。不过,我们飞得很勉强,因为船上没一个人精通船帆的掌控技术。就算抛开这块黑帆不谈,“复仇者”号上的不少控制装置和索具系统本身就不是常规排布的,我们都还没做到了如指掌。
我们固然有帕拉丁,这个机器人是直接连在船帆控制系统上的,所以原则上,索具的方方面面应该能由他操作。但是帕拉丁也不是生来就懂星际巡航的,也不了解这艘飞船的特殊之处。像我们其他人一样,他也必须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新知识。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操作文件和手册都给了他。但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博萨留下的这些船员都接受过良好的培训,这些纸质的东西早就烂熟于心了,要接受新知识,只能靠我们口口相传。
真正有价值的是普洛卓尔和秦杜夫。这两个人虽然都算不上控帆大师,但他们在很多飞船上服过役,经验十分丰富,掌握了不少技术,比其他人要老道得多。大家一起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们每次都能马上找到解决办法,速度快到让人惊叹。每次我们接近荧石,都由他们控制船帆伸缩,每回都有进步。两人还根据航线变化,对索具进行调整,改动其排布。
如果是普通的反射帆,那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这项工作也很难完成。而我们的船帆就不一样了,它由罗网布制成,经过调整能适应一种无形的辐射风,即从古日核心吹来的幽灵风。这种帆很奇特,拍打翻腾都毫无规律,有着自己古怪的脾性,所以控帆人需要时刻盯紧控帆装置。而最棘手的是,我们的船帆两面漆黑,那种黑色的浓度完全超出了常人的认知。
芙拉曾经给我看过飞船仓库里的一些小碎布。我用手指轻拂一块罗网布,感觉就像试图去抓住一个墨水做的影子。它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从我指间溜走。这种布料上是不可能出现折痕的,就算对折20次,仍然轻薄如初。
在飞船外部,分子细索的长度本身就能达到100里格,甚至更长,罗网布就挂在这样的索具上。正如这个名字所透露的那样,罗网布是一种噩梦般的织物,而如果要依赖它生存,就更加像噩梦了。秦杜夫和普洛卓尔只能通过它覆盖的天空来间接观察这种布料的情况。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就意味着要判断一片本来就很黑的天空何时被更黑的东西盖住。他们不得不依靠绞盘上的应变仪以及船上的惯性罗盘,来验证这张“地狱之帆”到底有没有在按照我们的想法运转。
我们咒骂这船帆,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是它救了我们。我们得东躲西藏,多亏了罗网布制成的帆,在正常情况下,其他飞船几乎不可能发现我们,除非离得特别近。博萨正是利用了这一优势,才总能出其不意,大杀四方。如果苏桐看到的帆闪确实表明有另一艘飞船在附近,并且对方趁着我们遮住荧石光亮的时候发现了“复仇者”号,那至少我们的船帆已经尽可能延迟了对方的计算。现在,只能拜托船帆快点把我们带回阴影中,像摆脱荧石的引力一样,快点躲开那些对我们颇有兴趣的人。
至于下一个目的地?还没定呢。计划已经有了,虽然还没和大家讲过,但我觉得所有人应该都能接受。我打算继续沿着荧石带飞几个月,精心挑选出几个目标,宗旨是要在其他人可能行动的范围之外。“复仇者”号的储藏室里已经有相当多的圜钱和宝物了。虽说毫无疑问,其中大多数都是从其他飞船上抢来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再从别的地方去拿点什么过来。每块荧石都像一个炼丹炉,每走一遭,我们这个团队就会浴火重生,变得更加坚不可摧。再者说来,我们也都很享受挑战的过程。
但就算芙拉坚持想执行这个计划,现在看来,它也站不住脚了。我们的燃料不够,没办法自由发射子舰。如果库存耗尽,我们或许还能靠引力被吸进一块,或者最多两块荧石,但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最终还是要去有人定居的星球的。
博萨在的时候也是一样。她一辈子靠偷砸抢掠为生,但肯定遇到过一些情况,必须从某个星球得到一些珍贵稀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超出了她通常的掠夺范围,却又十分必要。她不可能在一个星球上硬偷,所以肯定是被迫进行了某种类似于合法贸易的活动。不用猜都知道,这些活动一定是靠中间人转手、伪装促成的。事实上,确实有着关于这些活动的传言,但听说只存在于圣公会边缘的星球上,那里通信线路不多,比起处于圣公会中心地区的那些宗族群,法治情况也差一些。
我们有没有勇气步她的后尘?
到了换班时间,大家都聚在厨房里。斯特兰布莉想了想说:“我们跟她不一样,又不是亡命之徒,只不过是夺下了亡命之徒的飞船。这并不妨碍我们回到各个星球,做诚信买卖。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燃料,之后我们肯定还会需要更多别人的帮助。你们姐妹俩为什么老在讨论亲爱的雷卡船长是多好一个人?他难道能靠人员这么稀少的团队就运营好一艘飞船吗?”
“他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芙拉耐心地回答,“比如朋友、货币储备,以及在任何适当的情况下都能达成交易的神奇能力。这些简直算是奢侈品了。”“确实,我们一直在这里偷偷摸摸行动,确实不可能交到任何朋友。”苏桐嘬起嘴巴,脸颊两侧凹陷下去,看起来有点搞笑,“我们不是也有储备吗?虽然不像雷卡摩尔那样放在银行信贷里,但好歹也是有一些圜钱和宝物的,肯定算不上 穷光蛋 。现在迫切需要的就是一员控帆高手、一位评估专家,要是能再多一两个帮手就更好了。”
芙拉想了一会儿,说:“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自己在经营这艘飞船,继续这样下去问题或许也不大。还有很多荧石就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如果我们能精打细算地使用现有的燃料和补给……”
“拜托,我们前面差点就被闪烁人抓住了。”斯特兰布莉在打乱一副金属涂层的纸牌,到现在还有些发抖,“如果当时真遇到大麻烦,你觉得苏桐和秦杜夫能有机会来救我们吗?现在我们就是人手不够,去不了荧石。而且你别忘了,燃料也快没了,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苏桐点点头,说:“如果人手再多一点,就可以派人在观察室里一直盯着了。”
“你看到帆闪了。”芙拉冷冷地说道,“有人已经告诉我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苦心经营,尽量与妹妹和外人都保持友好关系。眼看一场争吵即将爆发,我赶紧打圆场:“从实际情况来看,我们什么时候想回圣公会的各大主星都没问题,但不能忘了回去的风险。斯特兰布莉,你说得没错,我们夺下了一艘亡命之徒的飞船。我们确实不会因此觉得自己就是不法分子,但还是得站在不知情的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啊。除了我们自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就告诉他们。”斯特兰布莉侧目盯着我。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我微笑着示以理解,“我们大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向外界传递自己的善意,甚至通过藏骨室来向外传呼。可但凡有人产生怀疑,就会用线圈炮扫射我们。而且即使是一次很短的呼叫传输,也非常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在我们入港向大家解释清楚之前,我们说的话别人一个字也不会相信。更何况,我们有可能还没来得及入港,就被人炸死了。”
“我们这帮人里,至少还有一个能看清局势。”芙拉说。
“我一直在尝试寻找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回道,“如果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圣公会里的星球了,那我也会很绝望的。这不是生活,活得再久也没意思,我们的初衷可不是一直逃亡。而且即使按照你的想法,继续去荧石探险,我们人手这么少,好运总有一天会用完的,生活始终得不到保障啊。”
她沉默着,没有急着回答,依次打量着所有人,连秦杜夫也没有放过。秦杜夫这个人向来沉默寡言、和蔼可亲,只要不离开他心爱的离子发射器太远,他似乎对命运安排的一切都十分满意。
芙拉终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如果大家都坚持这么想,那我也就不拦着了。但你们至少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靠近圣公会中心的宗族群,或者驶入任何可能被别人发现的地方,不管对方有多少人,都是极端危险的举动。”
“同意。”我先表了态,马上瞥了一眼其他人,好在他们似乎也都同意了,“不过圣公会的边缘附近也有一些星球,博萨肯定在这些偏僻的地方做过生意。”
“我们去特雷文萨河界怎么样?”斯特兰布莉一下来了兴致,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灵动的光,美得宛如两颗小新星,“我挺想看看这块地方的,而且我们或许能在那边招到新人呢?”
“去那边对我们没什么好处。”芙拉有点不屑,“我去过一次,但是后来在运行过程中,它越来越靠近圣公会了。那里人口密集,到处都是间谍特工,在圣公会偏远地带工作的飞船经常停在那边休息。腐败也是一个大问题。只需要一纸文书,威丁·金达就能轻松出去,顺便还能把我也偷运回墨珅陵。”
“还有20 000多个有人居住的星球,从里面找到一个符合我们要求的应该不难。”我说。
“姐,如果你觉得这是小事一桩的话,那就请便吧。”说是这样说,但有一丝谨慎从芙拉的脸上一闪而过,“不行,等一下。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我是说所有人都没意见的话——我想看一下《万星卷宗》和水晶浑天仪,定几个候选项。我对各个星球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这点大家都承认吧?”
确实,在这一点上,没人能够反驳她。从识字开始,我妹妹就一头钻进《万星卷宗》,一读起来就如痴如醉。甚至到现在,她还对雷卡摩尔家图书馆里面的那些精美的书念念不忘。在我还没能磕磕绊绊背出20个星球的名字的时候,她早就能像说顺口溜一样,一口气报出200个了。
“所以说,选哪些都由你来定了?”我试探性地问了问。
“怎么可能!我只不过想提出几个自己认为值得大家考虑的选项,最终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你们手里,也只有你们才能决定。我会接受集体决策,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心里一定赞同。”芙拉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我依然觉得这是一种自杀式行动,但我不可能凭一己想法阻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