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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发!

着陆区的一端是一个陡峭的斜坡,通往荧石表面,尽头有扇门。之前提到的吞噬兽向表面释放出半吉引力,在一生都活在墨珅陵、灰荛滩、梅瑟岭这类文明星球的人眼里,这点引力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或许有人会以为,我们在这边行动应是像小狗一样蹦蹦跳跳,几乎感觉不到航天服的重量。

事实并非如此。

在驾驶“复仇者”号的这三个月里,我们只是踏出过飞船,远远观望那些荧石,而吞噬兽只存在于少部分荧石之上。在其余时间,我们就一直在母舰里飘着,轻若羽毛。即使扬起了帆或者全速前进,“复仇者”号里的引力也从未超过几百分之一吉,只会稍稍造成不便,完全不会对骨骼和肌肉带来任何挑战。而我们中间只有苏桐熟悉药柜的陈列,知道里面有哪些药品可以帮人保持心率或是强筋健骨,以防骨头脆得跟陈年饼干一样,稍稍一碰就碎了。但糟糕的是,她留在了母舰上,与我们相隔千里。

子舰火箭确实能带来类似的压力感,但我们待在里面的时间太短了,根本算不上是在为地面行动做准备。当一行人怨声载道、跌跌撞撞走到坡道底部时,我早已汗如雨下。但我们甚至连门都没有进去!

令人欣慰的是,普洛卓尔的包票没打错,进入荧石的门敞开着。门框是沉重的石色金属拱形的,表面画着黑色符号,上下两侧的凹槽中安装着控制装置和指示器。我对这些符号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圣公会应该已经经历了13代统治时期——也就是说,宇宙大分裂以来,人们在圣公会里四下散开,分布在各个星球,建立起了家园,这样的事情至今共有13次。但其中一些文明延续了数千年,时间之久,足以使无数语言在某一个朝代中花开花落、去留无痕。

按照惯例,了解古代语言和古代文字属于评估员的工作,但我们目前缺少这样一个人来全职负责此事,这就意味着这一重任落在了我们的荧石研究员(或称扫描员)普洛卓尔身上。她游历各个星球已经很久了,经验丰富,能在紧要关头兼任评估员和开拓员的工作。

“是第8朝的文字。”普洛卓尔得出了结论,“应该是双头王子时代,一个绝对动荡不安的乱世。那时荧石乍破,宝藏四迸,人人争权夺利,肆意凌驾于法律之上。罪恶无数、战争不止、革命四起,短短一个朝代之内,风起云涌。”

“所以我们就……走过去,就完了?”斯特兰布莉忍不住问道。还没人敢跨过那道漆黑的门槛,她却跃跃欲试,把手伸向门缝。

“等一下!”普洛卓尔伸手去摸左边门框上的东西。

“怎么了?”芙拉问。

“没什么,检查一下这个东西是不是还在原地而已。看来没什么问题。”她指间仿佛在捏着什么,但太小了,我看不清,“雷卡在门上拉了一条线,由上至下交错排列。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完全没有。”斯特兰布莉听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这就是我在想的事情。如果不小心弄断了,我们自己可能不会注意到,但雷卡绝对会发现。”

“然后他就会发现,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人闯进来过。”我点点头,觉得博萨也应该喜欢这种把戏,只不过如果是她来安排的话,线应该还能触发炸弹或武器——毕竟当过她一段时间的“门生”,我总归还是学到了点东西的。

在荧石上,再事无巨细也不为过。

“雷卡会不会还给我们留了点什么小礼物?”我边问边随着队伍进门。

“没了,就这一个——我还差点给忘了。但有样东西我是不会忘的。”普洛卓尔从腰间抽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仪器递给我,“你把灯夹到这个上面。这个是苏桐用我们从‘绯红皇后’号上拆下来的东西临时拼装起来的。”

“肯定是个好东西。”

“短程蜂鸣定位器。到我们接近补给的时候,如果我这个老年人脑子还没有健忘到记错频率的话,它应该会开始闪烁。燃料里面还藏着一个信号发射器,一般小偷是不会想到要去查看的。雷卡可不会任由抢他燃料的人跑太远。”

我盯着这个拼起来的仪器,它在我手里躺着。

“这下完了。”

“要有信心,亲爱的。”

门后的走廊缓缓倾斜,通向荧石内部。刚走进去几步,传呼机就没了信号,我们失去了与母舰的联系。但普洛卓尔表示,这也算在意料之中,因为在荧石上,不管发生任何意外,都可以说是合情合理的。

走廊两侧都有凹槽,里面放着一些基座,显然曾有雕像矗立其上。但时过境迁,眼前只剩土石瓦砾和一些破烂残片,甚至不值得我们搬动。借着头盔灯,我们观察了一下这些残骸,猜测它们应是士兵像,身穿鳞片盔甲,手呈持武器状——当然,现在是不知所终了。

一行人继续向下走。我看着定位器,希望它能亮起来。但到目前为止,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围再次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和之前一模一样。我怀疑吞噬兽是不是有点消化不良,所以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大声抱怨。只要把这种怪物拴在荧石的中央,它们就不能四处找东西吃了,但偶尔也会有东西在摇摇晃晃间跌入它们嘴里,在少数情况下这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让吞噬兽开始不停地大吃起来,越长越大,最后导致整个“小王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情况似乎不容乐观。”我盯着死气沉沉的定位器,陷入担忧。

“这不过是种预防措施。”普洛卓尔倒是云淡风轻,“可能是我把频率记混了。博萨在我头上又敲出一个凹槽,然后我的大脑好像就漏洞了。真是拜她所赐……”

仪器突然开始闪烁。

“普洛卓尔?”我轻轻喊了一声。

“也可能是贾斯克洛进行了调换,却忘了告诉我,又或者雷卡那个信号发射器没电了,当然还可能是……”她接着喃喃自语。

“普洛卓尔!”我加大音量又喊了一声。

“仪器显示了什么?”芙拉俯下身来。

定位器顶部亮起一组灯形图案,中央是一个圆圆胖胖的主灯,四周围了一圈小灯。主灯光芒最亮,外圈则微弱一些,指向走廊。

“说明我们方向没错。”普洛卓尔说,“你们不是都在怀疑……”

“走啊,愣着干吗?”芙拉打断了她。

我把仪器举在身前,灯光忽明忽灭,但总体来看,随着我们接近走廊的底部,灯光逐渐加强且越发稳定。地面变得平坦起来,我们又看见一道门,与之前那扇外观无异。穿过它,我们踏入一个更大的房间,竟一下照不见底。稍事休息后,一行人继续向前。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声从传呼机中传来。

“就是这儿了。”普洛卓尔说。

芙拉随即转向我们的开拓员:“来点光,斯特兰布莉。”

斯特兰布莉打开了腰带上的一个小盒子,虽然戴着真空手套,但她的动作很潇洒,与平常无异。她拿出一只闪光精灵,五角星形,约有一颗弹珠大小。她把这只精灵举到面前,眼里满是不舍,但最后还是狠下心用力一捏,那颗五角星瞬间破碎。斯特兰布莉的指尖闪出一道光,她后退一步,那束光竟停在原地,悬空飘浮了起来。它在空中微微摇摆,越来越亮,变成了强烈的黄光,照射的范围很快就超越了提灯。光线不断蔓延,不久便照亮了整个房间。

斯特兰布莉把闪光精灵放到了人群中央,影子在我们身后散开,如坚硬的舵轮把柄,一直延伸到墙上。伴着摇曳起舞的黄光,我们四处走动勘察。

房间呈圆形,其上为穹顶,宽度至少是地表着陆区的两倍,四周凹槽比之前所见更多——有几个里面摆着躺倒或残破的士兵雕像,但大多数是空的。凹槽上方刻着长长的铭文,显然和入口处的是同一种语言。

我停下脚步,想将一切尽收眼底。

自从穿越无数星球、万千荧石,过上新生活以来,我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思考、忖量岁月之无穷。时间为古老的万物赋予深意,想必难以名状;我们创造文明虽已费尽千辛万苦,但在无垠的黑暗面前,不过是雁过无痕。我曾和帕拉丁谈论过他的所见所得,翻阅过无数博学之士留下的历史文档、星历海图,试图从这种沉思中找到安定舒适之感,而不是次次为此陷入头晕目眩和深深的失落。但都失败了——我还没有这种能力。

在我们点亮这间房间的那一刻,太虚之境以外的某个地方,一定有团气体云刚刚孕育出璀璨的新星;与此同时,又是哪颗曾经熠熠生辉的旧星在这一刻迎来生命的枯竭?它们又是否在茫茫宇宙中留下过一丝自己的痕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运行如一条黑色传送带,周而复始,绵延不绝,直至永恒。在其面前,生命皆如蝼蚁般微不足道。

如果有人立于此地,站在这些被遗弃的时代面前,却说自己毫无如临深渊之感,那我敢肯定,此人要么是在信口雌黄,要么就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

“呃,普洛卓尔……”斯特兰布莉故意轻咳了一声,“真的就是这儿?”

“就是这里。”普洛卓尔的语气一开始斩钉截铁,但随即又似乎没有那么肯定了,“也没别的地方了啊。”

“那我的燃料呢?!”芙拉几乎是在怒吼,“如果不是在这个房间里,而进出房间又只有一条路……”

“门上那根线的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我说,“可能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临走又把线放回了原处。”

“不可能。定位器还在接收信号。”普洛卓尔否认了我的猜想,“如果有别的家伙已经来偷过燃料,那信号发射器也一定被带走了。”

闪光精灵仍在散发金黄的光芒,在真空中盘旋,宛若温柔善良、乐于助人的仙子。我开始理解斯特兰布莉为什么不愿意把它捏碎了。这种闪光精灵在荧石上确实比较常见,但还不至于多到泛滥而失去价值。

“还有一道门洞。”我没敢说得太大声,毕竟自己也是刚刚注意到,而其他人的目光都不曾看向过这个方向,“就在那几个凹槽之间,比其他地方还要暗一点。有一条路似乎可以带我们离开这里。”

“你是说,通向荧石更深处?”斯特兰布莉问。

“没错,通向荧石更深处。”

“那扇门一直封着。”普洛卓尔说,“我们从来没能打开或者穿过那扇门,其实我们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开一下试试。雷卡绝对没理由把东西藏这么深的——这块地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补给站。所有传言都说,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洗劫一空了。”

我走向那两个凹槽,来到黑色的洞前。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失声尖叫,诉说着恐惧,但我强迫自己进行查看。

“有结论了?”芙拉看我拿着手提灯到处照,忍不住问道。

“不确定。燃料可能埋在我们脚下,也有可能在某面墙后,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这条路指引我们走下竖井。那些是地板上的凿痕吗?”

普洛卓尔过来,和我一起研究。她弯下腰照亮了那些图案:“不是凿出来的,是从燃料瓶上刮下来的金属,”她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膝关节处由于挤压而喷出油来,“还有油漆斑。”她看了看她指尖上花瓣似的色块:“应该不远了,否则定位器定不到。”

“我不喜欢现在这样。”斯特兰布莉抱怨道。

“又没人 花钱 逼你喜欢。”芙拉刺了一句。她肯定满脑子在想,不可能有哪家公司定期支付我们工资,让我们干所有这些工作。“如果很容易就能破开荧石,那么谁都可以成功。我们走到这一步,就是因为这事很难。普洛卓尔,还剩多少时间?”

普洛卓尔低头看了眼计时器:“正好还有5个小时。”

我们花了整整1小时才走了这么点距离。冒一两次险都是可以的,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反反复复出入荧石对人的克制力与毅力有很高要求。如果想活得久一点,赚得多一点,那么留给撤离荧石的时间必须至少和进去的时间一样多。当然,还得把疲劳和设备故障这些问题考虑在内。另外,如果打算将战利品从竖井中拖出来,就还得留出更多时间。

“还行,继续向下走。”芙拉握起拳头,“燃料不是从荧石里自己长出来的,所以不可能什么保护措施都不做,就放在那里等着别人去拿。它们属于雷卡,是雷卡选择把它们放在这里的。但现在,它们该属于我了。”

“嗯,这个‘我’指的是‘我们’。”我添了一句,以免引起混乱。

“我们没有装备。”斯特兰布莉抗议道,“至少说装备不合适。应该回去拿上绞盘、绳索之类任何可能用到的东西再来。”

芙拉在头盔后摇了摇头。在她脸上荧光的照耀下,大家很容易就能透过那层桶装面罩看见:她的脸似乎被怒火点燃,甚至比平时更亮了一些,鼻子与眉毛狰狞地扭成一团,在周围形成几条猫科动物般的条纹。“这样的话,我们会浪费更多燃料,还得干等三个月才能等到下一次窗口 。”她踮着脚转过身,目光依次扫过我们每个人,“大家难道都忘了自己是谁了吗?我们这帮人可是扳倒过博萨·森奈,拿下过毒方石的!难道还怕一次小小的隧道漫步不成?”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归是会需要这些燃料的。”我尝试说服其他人,也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真是想不到啊。”斯特兰布莉嘟哝着摇了摇头,“在合适的时机下,尼斯家这两姐妹竟还能同心同德?”

“确实,但如果不是有绝对的理由,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普洛卓尔说,“我和那个把燃料藏在这里的人一起工作过。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家伙真的是分文不取。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把这些燃料视为己有。”

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也从来不允许别人把它偷走。对我们这些认识雷卡摩尔的人来说——虽然彼此认识时间不长,但我依然把这层关系视为一种特权——这种不公平的想法是对个人的严重轻视。这种自以为是的“有恃无恐”也大大影响了我们的行动规划。其实,只要船帆和离子发射器的状态没有差到不能接受,“复仇者”号几乎不需要用到多少燃料。像我们这样大而精妙的飞船很少在巨大的引力场附近徘徊,基本受不到什么损害。

但是,如果想要登上荧石或者与有人定居的星球开展贸易,就会需要一艘子舰,也就是自带火箭发动机的小型飞船,而这些发动机会消耗大量燃料,完全没有先进科技该有的样子。

关于是否分头行动这个问题,要是我们真的争论起来,可能会无休止地吵下去。但我们很快决定待在一起,离开闪光精灵摇曳的光芒,一头钻进了黑暗之中。现在,又只剩下灯了,影子在前方为我们开路,旁边依然是两排长长的凹槽和残破的士兵雕像,不断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但是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地板上有一些金属和油漆剐蹭留下的线条,显然是燃料拖动的痕迹,而且这拖得也太没技巧了。

我们跟着那拇指大小的仪器的指引,一路向前。走廊一直在向下,每过一段就变得更加陡峭一些。我想象了一下,我们走过的路应该形似狗腿,中间有一个空室,而现在我们距离地面应该约有刚开始的两倍远。定位器的灯光开始指向一边,几乎转了180度,只不过这次变成了水平方向。

就在到达走廊尽头前不久,低沉的轰鸣声又一次传来,而且感觉更加强烈,可能是我们离吞噬兽更近了。确实如此,但同样,比起整个荧石的大小,我们只不过前进了很小一段距离。现在,那隆隆声让我不禁开始联想:某种大型怪物盘踞于此,在洞穴里睡觉,大声打着鼾,而我们则努力在其周围爬行。

“雷卡还真是想法独到啊,居然把辛苦得来的东西放在这儿。”我说。

我还在回忆雷卡摩尔船长那些让自己万劫不复的决定,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一个巨型隧道前。这条隧道简直大得不能称为走廊。斯特兰布莉又取出一只珍贵的闪光精灵,嘀咕了几句之后把它破开了。在它盘旋环绕、飘忽不定的光线中,周遭的环境逐渐清晰起来。那条路很长,我们走了许久,来的路上一直在对前一个房间之大啧啧称奇。可一到这里,眼前的景象再次刷新了我们的认知。有好一会儿,四个人都只是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条隧道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圆形,好像一根排水管。我们从一个门洞里出来,这道门洞沿着墙壁的弧度,正好嵌在里面。墙面顺势而下,到了某一处,转为地面,而门洞也几乎嵌到了那里。天花板距离我们头顶大约720英寸 ,即使所有人互相踩着肩膀叠成一座塔,高度也不及那一半。

比高度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隧道延伸的趋势:一面朝远处缩小,一面以极细微的弧度向下弯曲,直到被黑暗吞没。不用计算我就可以猜测(毕竟没有纸和笔,想计算也很难),这条隧道能绕荧石一周,最终首尾相连。

与走廊不同,这条隧道两边没有任何凹槽或装饰物。它闪着一种油亮亮的光,照到我们背上。除了身后和远处的阴影里有两处门洞以外,其余地方都没有出入口。我们都看得到远方的那扇门,但过去要走好长一段距离。仪器清晰地显示,我们正是要去那里。

“多久了?”芙拉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4小时33分。”普洛卓尔说,“据我对我们自身情况和这套航天服的了解,就算马不停蹄,走得气喘吁吁,也至少要20分钟才能走到那扇门前,而且门背后是什么,我们还一无所知。”

“还是有机会的。”芙拉说。

趁她还没迈开大步,普洛卓尔赶紧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确实可能还有机会,亲爱的,但是我还是建议在这里先停一下,就一小会儿。”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它让我很不安。我以前跟雷卡摩尔来的时候,一直有隆隆声在响,但显然是从脚下传来的,而且比较微弱,然后雷卡就不让我们再往前走了。但我今天给这种声音计了一下时。虽然我早该这么做了,计时是荧石研究员的老习惯。”

“所以?”芙拉催她接着说下去。

“这些声音来得太有规律了,简直不像吞噬兽发出来的,除非这只吞噬兽在做它的同类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声音每38分钟就要响一次。而且可以发现,我们越接近这条隧道,它就越强烈。我觉得应该是有原因的。”

“是有东西要来了,”我上下打量着这条越发漆黑的隧道,又有一种新的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就在这条隧道里。你是这个意思吧?”

“但愿是我想多了。可我觉得稍微等一下也无妨,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我们就等个……”普洛卓尔再次低头看了眼计时器,“大概17分钟吧,从现在开始算。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本来走到那扇门时间是够的。”芙拉很不满。

“可能本来也不够。”我反驳,内心不断提醒自己,虽然她救了我,并为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作为她的姐姐,我仍应该担起这个身份,要表现得比她更稳重、更明智。

“我听说过,有些荧石里面会有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普洛卓尔说,“只不过我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也没有碰到过见过它的人。大家都称其为‘万鼠蜂拥’。”

“还好你现在就想起来了,而不是走到一半才说。我们还算走运,难道不是吗?”芙拉说。

“是那几阵隆隆声让我开始想到这个问题的。在大多数时候,万鼠蜂拥都不按常理出现。那些绕着荧石跑的东西很快就会堵起来,卡在一个地方。也就是说隧道里的某一点会被堵上,但这样的话,仅仅就是绕点远路的问题。”

“但现在不是。”斯特兰布莉接上了她的话。

我们仍站在隧道里,光影飘忽不定。

“17分钟,我们还是有可能成功的。”芙拉说。

“记得在墨珅陵,”我回忆道,“火车驶入因塞尔站的时候,前面总会掀起一阵大风,垃圾、报纸漫天横飞,裙摆微微飘舞,姑娘们纷纷伸出手将帽子扶好。随着火车接近,会感到一阵暖洋洋的微风袭来,悄无声息。在这里,类似的一切都不可能发生。首先没有空气,所以不会有大风先来为我们预告。其次没有微风,也没有垃圾。除了隆隆的低鸣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那个东西如果在拐弯处出现,从我们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为时已晚。”

“我一直以为,你在我们几个人里算不上谨慎。”

“如果真要谨慎起来,”我回答我妹妹,“从一开始我就会坚持待在荧石100万里格开外,离它远远的。但现在来都来了。如果还有选择余地的话,我一定会选活着。”

芙拉冷哼一声,显然对我很失望,但我到底还是说服了她。于是我们挤回了斜面走廊,只把头伸到外面,在宽阔的隧道里窥探。

“我们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看。”斯特兰布莉抱怨道。

“抛个硬币吧。”芙拉提议。

“我倒真的挺想见识一下。”斯特兰布莉回道。我完全能理解她这种想法。在荧石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当然,首先你得活着出去——都能成为往后余生里有用的经验。如果遇到点不同寻常的,那就更加不得了了。而且,比“有用”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谋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消息卖给其他人。即使不这么干,这些所见所闻或是行动经历也会成为一段宝贵的独家回忆,没人会因为这些对你指指点点。

“不如分下工?”我朝斯特兰布莉笑了笑。“我和普洛卓尔向左看,你们两个向右看。如果有人发现情况了,大家就一齐看向那个地方。但记着,脖子要尽量转得快一点。如果那些东西绕荧石一周要花……你刚刚说要多久来着,普洛卓尔?”

“38分钟。现在还剩11分钟。”

“那就说明它们不会像在公园里面闲庭信步,我估计会跑得跟火车一样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就无须多言了。普洛卓尔一直在倒计时,告诉我们还剩2分钟、1分钟、30秒、15秒,然后——应该是在同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为那一刻。我们两组人目不转睛地盯住两个方向。

最后,是普洛卓尔和我这一组首先看到了。

我脑子里面预想的一直是,这种东西应该是像平头火车,或者空活塞之类,能在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完全塞满隧道。结果,我的想象与现实相去甚远。那隆隆作响的东西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球,上面覆盖着斑驳的金属片,气势汹汹地向我们滚来。它的直径正好约720英寸——如果这个球是空心的,就算从姜塞利路上取一座古老的大宅子放在里面也绰绰有余,甚至还能留下足够的空间让房子在里面自由晃动。

我突然想到,这么大一个东西怎么会不停地滚动,而完全没有减速呢?荧石里面虽然没什么引力,但球是沿着走廊滚动的,肯定时不时会与墙壁剐剐蹭蹭。况且球面看起来很粗糙,并不像滚珠轴承那样光滑。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怎么说它也应该停下来了吧。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推着它向前滚动。不管是在球内还是在走廊里,一定有某种神秘力量抵消了它绕圈过程中略微消耗的动能。

但我完全不在乎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目睹它撞上闪光精灵,从它身上滚过。本以为闪光精灵已经被碾得粉碎,没想到球滚了一圈以后,我们发现它像个发光的污点一样粘在球上,但仍清晰可见。球又滚了一圈,光暗了下去,之后慢慢地没了踪影。后来,球从我们身边经过,沿着隧道平坦的曲线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没了闪光精灵,黑暗更深沉了。

普洛卓尔打开了另一个计时器。

“距离它下一次滚过来还有38分钟。”她把头探进隧道里。

“你确定只有一个球吗?”斯特兰布莉很不放心。

“对,就那一个。”普洛卓尔回答。

“万一我们进了隧道以后,它突然加速了怎么办?”

“不会的,阿斯。虽然我以前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我敢肯定它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不会突然加快的。”

普洛卓尔尝试安抚斯特兰布莉的情绪,最近她经常过分紧张。如果谁要说斯特兰布莉胆小如鼠,那倒也不公平——毕竟她加入前一个团队的时候,担任的是开拓员。可每当情况稍微跟预期计划有所偏离,她总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她的紧张情绪又会反过来感染其他人。而人一紧张,往往就要犯错误了。

这一点,普洛卓尔最懂。

“阿斯,”普洛卓尔继续说下去,强调自己的观点,“我承认,我们为了找燃料,确实到了个鬼地方。但再怎么说,也就是个荧石而已。一群与我们不同的家伙把它挖了出来,至于原因,我们是猜不到的。而且荧石里的有些秘密,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得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会自发对你、我或者我们任何人产生什么特殊兴趣。荧石里任何有灵性的生物,任何可能与我们产生互动、适应我们存在、试图欺骗我们的东西,早就都坏了,甚至已经化为尘土。剩下的只有像刚刚那滚球之类的蠢东西。我敢和你打赌,它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即使知道,也不可能改变行为来应变。我再和你赌一个,如果我们过100万年再回来看,它还是要花38分钟才能走完一圈。”

“我可没有吓得瑟瑟发抖。”斯特兰布莉听上去有些愤愤不平。

“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怪你。”普洛卓尔说,“抖一抖也不全是坏处。但在某些方面,我们可以完全信任荧石,你要清楚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斯特兰布莉也不愿意再浪费一只闪光精灵了,于是我们只好使用头盔上的灯。光束随着我们的步子上下晃动。15分钟后,我们到了另一扇门前,比普洛卓尔预计的要快一些。在此期间,定位器的信号越来越强,也越来越稳定。第二道门设置在隧道同侧,但门背后不是一条向上倾斜的走廊,而是另一个下降的竖井,好在还没有陡到阻止我们的步伐。没过多久,在灯光的照射下,前方出现了另一个巨大空间。竖井逐渐变平,我们走过了另一个门洞。

燃料就在那里。没走几步,灯就照到了一个棱纹外壳,那是存放推进剂的瓶子。之后随即就发现了第二个,再一抬头又有一个。每个瓶子都上了漆,约有一人高,外部配有阀门和计量器。它们直立着相互堆叠在一起,周围还有另外三五瓶。摆放非常随意,找不出一点整齐的美感,堆在高处的那些看起来更是轻轻一碰就会翻倒。我们绕了一圈,在空隙里随意缓缓穿梭,没说一句话。

大家都想到一处去了:事情不太对,变得很棘手。

“雷卡原本就摆成这样的吗?”芙拉问道。

“不。”普洛卓尔说,“没有必要。”

房间的大部分都是空的,而燃料全部聚在中间,宛如一座雕塑或一尊神像。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凹槽,里面放着破碎的雕像,大部分只是碎石,偶有残缺的脚或腿。四周有几道暗门,通往沉啸石的更深处。

“得回去拿点重型装备再来。”斯特兰布莉无奈地叹了口气,“绳索、钓具、动力绞车、液压装置之类的。看来错过这次机会在所难免了,但也只能等下次机会。”

“我们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来的。”芙拉反对,“一定要带走它们。燃料要猛震一两下以后才有可能爆炸,不是吗?再加上这里没有空气,不是更加安全吗?”

普洛卓尔隔着手套抓了抓脑袋,身体后倾,抬头望着其中一堆说:“这得看你给‘猛震’下的定义是什么了,亲爱的。”

“来试一下。”听芙拉的口气,好像这么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没力气把这堆东西一个一个拿下来,所以我们只能推一个下来试试,然后祈祷它不要爆炸。”

“我可不想听天由命。”普洛卓尔说。

芙拉用机械手拂过一个三层高的燃料堆,然后高高举起,按住第二个瓶子,用力去摇。瓶子轻微晃动了一下,带动上面的一个晃得更厉害。“这些瓶子已经有很深的凹陷了。估计再敲两下也没事。”她退后一步,双手叉腰,紧盯着那堆瓶子,直到它们停止摇晃。“这个就可以了。最上面的那个瓶子应该马上就要倒下来了,而且大概率它会从别的瓶子上滚下来再落地。”

我依然很是担心,但不得不承认,几乎没有选择余地了。于是我和妹妹一起,开始用力推第二个瓶子,等它晃起来,然后再推一下,就像帮小朋友荡秋千一样。我们每推一次,摇晃就更加剧烈一些,渐渐地,上面的瓶子也被带动,朝反方向东倒西歪。我不禁想到,谣言也是像这样慢慢从一个人传到一群人的吧。

一通操作下来,几乎没有发出什么明显的声音,但是可以想象,当这堆东西最终顶不住推力,变得越来越松动以后,发出吱嘎呻吟声会有多么刺耳!最高处的瓶子晃得最剧烈,毕竟上面没有东西压住它了。每摇一次,我都要担心它正好掉下来砸中我们的脑袋。

芙拉简直是卡点王者,就在瓶子翻倒前的一瞬间,她及时后撤,退了出来,分秒不差。瓶子一路倒下,边缘着地,撞出一个坑,却没爆炸。触地弹起后,瓶子又跳到原来一半的高度,随后彻底掉了下来,滚向远方。

“好了,来搞下一个吧。”第一个瓶子还没停住,芙拉就已迫不及待地去摇第二个了。

不久,我们就有三瓶燃料可以带走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完全算得上收获满满。时间所剩无几,想再多带几瓶回到第一个房间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看这里。”普洛卓尔正举着定位器立定在其中一堆瓶子旁边,“就是这个东西。雷卡把它打开,焊了一个小隔间,把信号发射器固定在里面。还不错嘛,挺高级的。这小装置要靠一个迷你热力引擎来运行——只在必要的时候才用一小滴燃料,少得都没人会心疼。”

“雷卡这老家伙还挺狡猾。”好奇怪,我怎么又自豪又悲伤?不过,我猜芙拉应该深有同感。

我们清点了一下,拿上燃料,还有3.5小时供我们离开。但在万事大吉之前,我们还得考虑那个大滚球的问题。再过4分钟它就又该回来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在球到之前赶回远处那扇门。

“这4分钟也别浪费。”芙拉说,“把瓶子滚到坡顶,一次一个,不去管那个球。”

瓶身虽有凹陷,滚起来却还是不成问题的。但得三个人一起使劲才能把一瓶推到坡上。如果能再多加一个人的力量固然最好,但瓶子的长度有限,要想不相互妨碍,最多只能三个人并排操作。所以最后决定,由我、芙拉、普洛卓尔三人来干这体力活,斯特兰布莉负责在坡顶监视隧道里的情况。我们小心翼翼,因为只要一个不留神,瓶子就会滚回原处,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竖井比第一个要短些,我们花了4分钟就快到顶部了。斯特兰布莉在那儿等我们,手撑在门框上,头一会儿缩回一会儿伸出,活像只紧张兮兮的小鸡崽子。

“来了来了。”她说。

轰鸣声越来越响。我们把瓶子推到竖井顶端一块平地上,确认安全后才放手。球滚来了,隆隆声震得我们全身的骨头都在颤抖。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头伸向隧道,盯着那个庞然大物逐渐离我们远去。头盔灯的光照出了球上斑斑驳驳的图案,好像一块块血痂贴在球上,又像地球上的大陆板块。短短一瞬间,我看到的却比第一次还多。

这些图案是一个个印记,是经球碾过、压扁而留下的残余物,和斯特兰布莉的闪光精灵拥有同样的命运。它们不仅被球压扁,还被吸到了球上,随即又被新的残骸覆盖。我起初以为这些图案是毫无规律的,实则不是。有些是躯干,整个贴在球面;另一些是胳膊、腿和头,四下分散、破碎扭曲。可一旦认出,目光就会忍不住跟过去,视线再也离不开了。有些呈现出人的形状,有些则不是。

那些和我们一样的陌生人,他们的生命定格在了球上。

我轻轻说道:“普洛卓尔,你之前说,巨球到最后往往会卡在隧道里。我好像想明白背后的原因了。”

“哦?你想到什么了,亲爱的?”

“就是因为它们越滚越大,对不对?每轧过一个没能及时从一扇门赶到另一扇门的可怜家伙,它就变得更大一点。”

“所有细节问题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真的有些佩服。”

“真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这个大球上!”斯特兰布莉恍然大悟,声音里透着惊恐。

轰鸣声消失了。球进入了下一圈循环,一门心思只知向前,让我不禁想到以前在姜塞利田径场上见到的那些口水横流、赛疯了眼的灰狗。“确实如此。”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被轧死的可怜家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走回燃料瓶边,“来,我们一起把这玩意儿推到另一扇门那边去吧。如果能让它滚起来的话,应该比来的时候多花不了太多时间。”

“不。应该先去拿另外两个瓶子。”芙拉命令道,“把它们全都弄到这里来,然后再考虑接下来怎么走。”

我们让斯特兰布莉自己选,是留下来看守燃料瓶还是随我们一起下去。经过一番考虑,她表示还是更愿意和我们待在一起。于是普洛卓尔接了她的班,其余三人回到了下层空间,开始把下一个瓶子从倾斜的走廊往上滚。这次更累了,汗水渍疼了我的眼睛。从计量表上看,这个瓶子里的燃料和前一个的完全一致,不多不少,但我们都疲惫了,身上这套衣服虽然也是机械装置,但一点忙都没帮上。

走到半路,我一个踉跄,手脱开了瓶子。所幸芙拉和普洛卓尔及时来救,瓶子才没滚回去。

“你累了?”问这句话的时候,芙拉自己也在喘着粗气。

“大家都累了。”普洛卓尔抢先说道,“如果不累,倒是个奇迹了。不如花上一分钟,让我们把气喘匀。”

斯特兰布莉快我们几步,她的目光越过我们的肩膀,顺着走廊试着回望发现燃料的那个空间。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灯光范围之外只有茫茫黑暗。

奇怪的是,她开始发出一种咔嗒咔嗒的声音,就像有些人睡着了,但还不至于打鼾的时候发出的那样。“Fu——”斯特兰布莉开口要喊,我知道她是想叫芙拉。

普洛卓尔尽可能转过身去,手没有松开瓶子。

她回头看了看这条来时的路。

“你好?”普洛卓尔尝试主动打招呼。

黑暗中慢慢走出什么东西,从身后的走廊朝我们过来。那东西朦朦胧胧,从阴影中来,开始完全看不清,但再看一两眼就能明白了:一只靴子,一个膝盖,胸前有个包和各种软硬管道,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臂向我们伸来。慢慢地,灯光照到了它,航天服上的一些细节显现出来。那些部件比我们的任何一个都要老,但跟我们的一样,也是杂乱无章地组合在一起的。而头盔——此人弯腰驼背,所以我们只能看见头盔——到处锈锈斑斑,好像在水下泡了几个世纪。

那个影子一直在走廊上摇晃前行,身体很僵硬,但有半边似乎更加严重,因此只能侧身行走,此外,好像还被什么东西牵制住而被迫弯下腰,呈现出捧腹大笑或肠胃痉挛一样的姿势。

我心中早已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预感,只是刚开始十分轻微,没有爆发。看到对方只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小偷,我就松了一口气——不然还能有谁?但一些疑问还没有解开,比如这人在荧石里面待了多久了?他们那帮人是如何做到不破坏线,并安全躲过雷卡的警报灯的?但我觉得一切都会问清楚的。

至少面前这位不是机器人,不是外星人,也不是幽灵族,或者任何传说中在荧石里游荡的怪物。

“你想在那儿休息一会儿喘口气吗,同志?”那人影慢慢走近,普洛卓尔朝对面问话,“我们可以互相帮忙,不必大打出手。”

“把弓弩给我。”芙拉说。

斯特兰布莉伸手从芙拉衣服背后的支架上取出她的弓弩。箭已在弦上——这种战斗状态深得芙拉之意。她一手推住瓶子,一手拿着弓,把它慢慢放平到走廊上。对面的人影稍微直起身来,透过面罩的曲线,我们刚好看见那张脸。

就在那一刹那,我汗毛竖起,轻微的寒栗变成了彻骨的恐惧。 O1rnmP7PLgpMFx/RzEU7esIrCCW0FQPOG36kyaSzwYcZd8xvHh0iq3/Y/0yUcQ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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