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说,你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肯定有东西。”观察室里,苏桐坐在相邻的座位上,紧挨着我,“早知道你妹妹听到以后反应会这么大,我就不说了。”
“不用去担心阿拉芙拉。如果你看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确实应该告诉我们所有人。”
“但如果真有另一艘飞船在外面飘着,难道我们不是早就应该在扫描仪上看见它了吗?”
“扫描仪也并非绝对可靠,苏桐,所以我们才要留心帆闪。条件良好的话,能观测到帆闪的距离范围要比扫描仪远,如果借助了望远镜,效果就会更好。你那时候就是在用高倍镜筒进行观察,对吗?”
苏桐面露尴尬之色:“我当时完全没有去寻找其他飞船的意思,只不过是看看外面的世界,心里想着,如果可以瞥见家乡的影子就好了。芙拉不会冲我发火吧?”
“当然不会。”我一面轻轻答道,一面调整瞄准轮,“我们都做过差不多的事情,没什么可害羞的。一点点乡愁完全不会破坏我们队员之间的承诺。”
“我眯起眼睛想找,可也许连看的地方都不对。我从来做不到像大家那样,把所有的海图和表格烂熟于心。我的脑子里只能装得下各种机器,对数字真的是一窍不通。”
“不必太难过。我们大家记那些表格都不容易。当然,帕拉丁可能是个例外。”
她垂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
“你望过星空吗,安德瑞娜?”
我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你是指遥望家乡,对吧?嗯,时不时会看看。但我觉得,我也大概从未真正看见过,所以并不会为了看它一眼而赌上性命。”
“墨珅陵?”
“没错。”
“听起来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吧?”
“其实并不怎么漂亮。不过是块褐中带点绿的大石头,暗沉沉、破糟糟,毫无光辉,稍微离得远一些就完全找不到了。父母没钱住临曦族那种好的地方,我们才搬到了那里。我猜,我父母从来没在那里找到家的感觉。”
“你父母回去了吗?”
“没有……确切来说,是没能两个人一起回去。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在那场席卷全世界的疫情中不幸染上了病,我们没钱去请好的医生或者求助外星人。或许那些人也救不了她……”
“那你父亲呢?”苏桐突然打断我,她的问题似乎带着锋芒,刺破了我的沉思。
我的心紧绷起来,就像索具拉着鼓满风的船帆一般紧张。自从我们接手这艘飞船以来,我和妹妹都不得不处理一些难以应付的变化。我俩各自变成自己希望的样子,这还真得“谢谢”我在“仁心室”里所遭遇的一切痛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各自摆好架子,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些事,至少在私底下是这样的。我想起自己曾拿刀顶着她的喉咙,这样看来,谈话或许是重建童年时期那种互相信任的唯一途径。毕竟,刀枪相向这种事情都已经干过了。
但即使所有真心诚意的交谈都在有序稳定地推进,“父亲”还是我永远不敢企及的话题。
“你发现帆闪的时候,用的是哪个镜筒?”
苏桐眨了眨眼,算是对我的答非所问做出了回应。她很聪明,没有紧盯着这个话题穷追不舍。“用的是这个,安德瑞娜。”她说着把其中一个镜筒转了过来,摁开目镜盖。
“感觉是说得通的。这边所有光学仪器都属一流,反光镜上的镀银也非常漂亮。而且,她一定是在近期重新进行校准了。我敢打赌,就算把圣公会所有飞船的观测仪器都拉出来比一比,这个镜筒也必定榜上有名。”
“可惜,她完全想不出能用它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除了到处杀人。”
“她确实有点性格缺陷。”我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微微一笑,暗示她我就是在讽刺,“但至少在仪器设备方面,她确实是行家。”
不久前,这艘飞船的主人还是一个叫博萨·森奈的女人。博萨将其命名为“猩红女士”,但她的敌人早就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夜叉”,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成了官方称号。这两个字不仅生动描绘了船体、船帆浑身漆黑的特点,还含沙射影地指出,它总在各个星球之外的黑暗地区阴魂不散。博萨驾驶着这艘飞船肆意追杀,窃取战果,大多数人惨遭杀害,只有少数一部分被她留作己用。这种行径的时间之长,早就不是普通人的一生所能包含的了,因为博萨·森奈不仅仅是一个人,她还是一个灵魂——可以从一个个体转移到另一个个体身上,辗转迭代,永世流传。也不知是灵魂利用了肉体,还是肉体利用了灵魂。
不到一年前,博萨犯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严重错误。她盯上了一艘船——“莫内塔之哀”号,我和妹妹当时正在上面服役。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开墨珅陵,也是我们第一次体验飞船生活。阿拉芙拉逃了出去,但我没成功。因为我有读骨的能力,博萨决定不杀我,而是好好利用。她把我带上了“夜叉”号,用尽心理调教、化学毒药和电击酷刑折磨我,强迫我,重塑我的性格。
几个月后,她犯了第二个错误,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她去追杀另一艘飞船,试图拿下它,殊不知这是我妹妹阿拉芙拉设下的圈套。妹妹的计划残酷却很聪明,成功救下了我,抓获了博萨。于是我们获得了“夜叉”号的控制权,带领着博萨之前的成员,组建了自己的船队。
得给飞船起一个新的名字,于是我们想了一个:
“复仇者”号
我们掌管这艘飞船已经三个月了,漫长的三个月过后,我们迎来了新的一年。去年是1799年,因此今年是1800年——意思是说,从有记载以来,今年是第13朝成立的第1800年——那次新年如帽针般闪耀,在此刻开启新事业,大家都感到恰逢其时,信心满满。我们立志有所作为,不甘沦为刽子手或星际海盗,而是想成为讲诚信的私掠船队伍——至少,我们这辈子都想待在这里,保持这个身份,而不是想回家。谁具体要干什么,这些还没最后确定下来,也没有来得及多谈。但不管我们集体或是个人的决定如何,想再装作无事发生,跳跳华尔兹,重新混进圣公会忙忙碌碌的商业圈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一经发现,我们就会被射成碎片。
我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飞船已经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但问题就在于,别人对此一无所知。其他飞船队伍、船长、资助大型探险活动的富饶星球、联合企业和银行机构肯定都以为博萨·森奈还活着,而且依然作恶多端。找到有效途径来澄清现状固然重要,可单单这样对我们来说还远远不够。博萨此人两面三刀的性格早已尽人皆知,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所以,三个月来,我们只得东躲西藏,别无选择。
事实上,这些时间花得也不是毫无意义。首先,我们必须学习如何操作“复仇者”号,这就要耗费几个星期——确切来说,应该是很多很多个星期。其次,要把老家的导师留给我们的东西接入飞船中枢,让帕拉丁这个机器人逐步控制巡航、帆具和武器装备。之后,还必须保证燃料等基本消耗材料库存充足,这就意味着要破开一些容易进入的荧石,挖出尚未发掘的宝藏。这些事情都已经做好了。事实证明,我们有能力操控这艘飞船,全体成员也能团结协作、同心协力。但每次从荧石乘着子舰飞回去的时候,我们都会情不自禁想,这艘飞船在别人眼中是怎样恐怖的存在!
它永远是个侵略者。
一个黑壳黑帆的怪物,僵硬的轮廓中透着残酷,一眼就知道是臭名昭著的“夜叉”号,想认错都没有机会。我们发誓要改变它给人的印象,但这需要时间,切不可急于求成。如果有人偶然发现我们并决定发动攻击,即使是在这黑暗遥远的轨道上,我们也可能需要动用目前所有可用的武器,但仅仅是为了自卫。
为此,我们恨透了博萨,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为她留下的高端配置而心怀感激。多么讽刺啊!
她的远程望远镜可以与墨珅陵任何一所博物馆里的藏品媲美,“莫内塔之哀”号上的光学仪器和它们比起来,就更不知被甩了几条街,而其实,“莫内塔之哀”号的装备本身并不差。这些仪器有人精心看护,各个镜筒上都雕刻有漂亮的花纹,皮革外套仍旧黑得发亮,可移动垫圈紧紧贴合,保持真空,润滑也做得很好。正是在这些点位上,我们的视线能穿透观察室的玻璃圆房,望穿星空。还有不少其他镜筒簇拥在一起,目镜对准我们,宛如行刑队的点阵式枪口。
苏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觉得那是帆闪吗?”
“极有可能。”我把眼睛贴近镜头,转动对焦盘,“如果有别的飞船在跟踪我们或者企图接近荧石,先我们一步去抢宝藏,那对方船长必然会竭尽所能控制船帆与古日的相对位置,避免朝我们的方向投射光线。但有时这是避免不了的。”我用望远镜扫视了很宽的范围,捕捉到了我们现在环绕的那颗荧石所发出的红色闪光。我曾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光学仪器捕捉到了那一部分闪光,导致错误的光影投射到目镜上,使得苏桐产生了误会。但后来想想,可能性不大。飞船上的光学仪器运作良好,如果真想发现任何红晕,苏桐必须几乎直勾勾地盯着那颗荧石。
我深信答案就藏在别处,于是沿着一段较窄的弧线来回扫视,在苏桐说看见帆闪的区域仔细巡视。“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东西?比如太空垃圾之类的,或是飘离商路主干道的流氓导航镜发出的闪光?什么都有可能,但那些都不重要。”
“记录闪光位置的时候,我要是再努力一些就好了。”
“你已经尽力了,苏桐。最重要的是让我注意到这件事。就这点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安德瑞娜,你永远对我这么宽容。”
“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在尽力而为。”
“我懂,而且我相信芙拉肯定也懂。但我要是犯了错,她就会对我很严厉。”
“别放在心上。”我又调了调观测角度,“没有你的话,我们肯定还在埋头尝试帮帕拉丁恢复语言功能,想都别想驾驶这艘飞船。阿拉芙拉很清楚这一点。”
“你觉得,她会不会更乐意我叫全‘阿拉芙拉’这四个字?我只是以为她会更喜欢‘芙拉’两个字,所以才这么叫的。”
“你想得没错。我猜她会觉得自己更适合现在这个称呼。短促刚毅。”
“就像博萨一样。”苏桐说道,对这个联想沾沾自喜。
“错!”我斩钉截铁地回道,“一点都不一样,也 永远 不会一样。”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安德瑞娜。唉,又来了,我又做错事了。看来我还是牢牢闭嘴为好,也不要碰纸和笔,你看我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团鬼画符!”“你是在为整个队伍服务,苏桐,而且做得很好。”
我发过誓,不会因为她没能记下观察结果而对她过于苛责。毕竟不久前,苏桐还完全不会读书写字,用钢笔和日志的习惯也尚未养成。检查她的观测表时,我发现上面四处都是刮刮画画、涂涂改改,写满了不完整的条目。
但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下,她越发得心应手,我都不必再去敦促责备。再说,我们也几乎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你有什么发现吗?”苏桐看到我切换目镜,满脸期待地问道。
“什么都没有。”我回答的时候,手里扫描的动作也没停,“我完全相信你的观测,一秒都没有怀疑过。但或许没有必要因为一个闪光点就去找芙拉。”我故意叫了妹妹的简称,希望能让苏桐别那么紧张,并且心里暗暗决定,以后要从她的角度出发看待我妹妹。“等我们搞定荧石,开始讨论下一步行动的时候,我再跟她顺便提一下这件事情好了。不过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对你的工作成果不屑一顾的意思。”
“还是现在就说吧。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我真的不会挂在心上……哎,那些都是说说而已。真正可怕的是她隐藏的阴暗面,我可绝不想看到。”“谁都不会想的。”我轻轻附和了一句,声音低得像蚊子。
*
一阵颠簸过后,子舰弹离了舱架,从“复仇者”号大嘴般的出入口处“哧溜”一下滑出上下开合的齿状舱门,直冲入一望无垠的宇宙。透过传送门,我远远望着舱门铰链在红灯频闪的对接舱上关闭,那或许是数百万里格 范围内唯一的闪光与色彩,黑暗中仿佛有一张恐怖的鬼脸露出龇牙咧嘴的狞笑。芙拉启动喷射装置,火箭推进器喷出一股冲击波,黄铜色的灯光下船体被照得通体透亮,这才结束了一切。
我们的化学燃料储备告急,她很清楚,所以没过一会儿就把火箭关了。我默默地在控制位后面的座位上凝望她,对她感到又爱又钦佩。自从雷卡摩尔船长架不住我的怂恿,第一次开着子舰带我们飞上天空以来,她经历了很多,也进步了很多。
“你确定在我们来之前没有人把这片区域清空过一遍?”她在座位上稍稍动了一下身子,问完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控制台上。
“百分百确定。”普洛卓尔回答,她坐在我对面,一手抓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荧石地图、各种预测,还有一些备忘录——一手拿着一块非常昂贵的袖珍天文表,拇指在启动键和停止键上来来回回摁,仿佛总在担心表坏了,需要反复确认。“雷卡 经常出入这块荧石,除了他就完全没有人在意这个地方。主要是,这边实在捞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至少浅层部分没有,而深层部分又没时间去挖掘。大部分人就算想随便玩玩也不会选择这里的,我们要不是迫不得已,也肯定不会来。”
荧石缓缓向我们靠近,在子舰的前侧窗户外转了一下,虽然距离我们只有不到20里格,但仍然很难看清。力场在不断上升,笼罩住了那块蕴藏着宝藏的石头,但和我们之前所见皆不同,它薄如蝉翼,昏暗无光,宛若一层烟雾附在岩石表面。
“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斯特兰布莉开口问道,“除了雷卡摩尔以外,没人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既然如此,它对我们来说有什么价值呢?你刚刚也说了,里面没有宝藏。”她捏着一个由弹簧和金属制成的小玩意儿,训练着手指力量。
“那就要看你对宝藏的定义是什么了。”芙拉扭头看了看斯特兰布莉,“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此时此刻我们最需要的东西都可称为‘宝藏’。不管它的历史有一百万年之长,还是只有短短一个月,眼下能发挥什么样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对那些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人来说,圣公会里所有的金子都毫无意义。虽然说我们还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但燃料的确是目前迫切需要的东西。”
“雷卡把这边当作补给站。”普洛卓尔环顾四周,用目光扫了一遍其他人,却故意避开了芙拉,所以其实也就只是看了一眼我和斯特兰布莉。苏桐和秦杜夫留在了母舰上,因此若要去寻宝,人员就不能再少了。我觉得帕拉丁也勉强可以算作船员,但对此大家多多少少总是觉得别扭。“雷卡在里面藏了子舰的推进燃料,库存量可观。他的理念是要驾驶一艘轻型飞船,装甲和武器装备都是越小越好,船员人数也得精简。这样拿到了战利品,每个人都能多分到一点。他不想拖着满满一船火箭燃料跑来跑去,所以‘莫内塔之哀’号每次出去执行任务,携带的燃料总是刚好够用。他永远很笃定,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可以随时回到沉啸石。”
“这么说来,我们消耗这些金贵的燃料,只为获得更多燃料。”斯特兰布莉眉头紧锁,她那张本来就不怎么对称的脸更加不对称了。
“哟,脑子转过来了啊。”芙拉向我们这位开拓员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压制着自己的愤怒,“这样做就好比把一枚圜钱存进银行,到时候就能取出两枚。”
普洛卓尔忍不住了:“别提银行了,我可真是谢谢您。”她在1799年的经济大崩溃中失去了所有积蓄,一逮到机会就要和大家哭诉一遍。
“真要把最后一枚圜钱存进去的话,你得对银行抱有绝对的信心。”斯特兰布莉低声嘟哝了一句,“现在子舰里的燃料对我们来讲,就是这最后一枚圜钱。”
“倒也不是。”芙拉说,“现实情况下,我们的回报率或许高不到哪里去。但我们确实需要更多燃料。如果不得不先烧掉一点才能拿到雷卡的库存,那也只能这么干了。”她将自己闪着荧光的脸转向我和普洛卓尔,“另外得提醒你们,现在那些可都是我们的库存了,不是吗?我们是雷卡最后一批队员,所以,似乎没有任何人比我们更有理由占领这片地方。”
“应该是没有了……”我答道。
“我们很快就能到了。”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抢过了话,手上同时还在操作控制各种设备,带我们靠近荧石,“我们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别多带。雷卡的理念对我们也适用。你说呢,普洛卓尔?”
“啊,对对对。”普洛卓尔回答,这是她标志性的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啪”的一声合上手里有关荧石的书,郑重其事地扣上花哨的扣子,仿佛在古日湮灭之前都没打算再解开。“照我的理解,就是说,这趟出行回报率一般?”
“不管雷卡吹得有多神乎其神,都别去理他。”芙拉说。
“不管怎么说,雷卡有他自己的优势。”普洛卓尔说。如果我够了解她,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说,雷卡的船员是他自己亲手挑的,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在突发事件后东拼西凑组成的团队。但她没有点破,巧妙地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回报率再一般,不抓住时机的话,它也会进一步流失。大家快把航天服穿好吧。”她眯起眼看了看天文表,“还有5分钟就要到降落点了。”
到目前为止,我们效率还挺高,真空航天服已经差不多穿好了,就差戴上头盔和做好最后的连接了。我们接手的这艘飞船非常厉害,装备精良,但我们这群人却穿得乱七八糟,根本体现不出飞船本身的先进。我们的航天服是东拿一点零件、西拿一点材料拼凑而成的,用棕色和铁锈色的合金小心翼翼地切割焊接在一起,完全没有考虑成品的美观问题。穿上以后每个人都又难看又笨重,就像旧货店里的垃圾被扔在一起,恰好堆出了一个人形。你问我们为什么不用博萨留下的漂亮航天服?可不就是因为完全没有嘛!或者说没有适合这种工作的衣服。博萨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从没花过力气去翻弄那些荧石,而是让其他船员“享受这种乐趣”,然后直接把他们辛苦挑选出的成果抢来。博萨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漂亮的黑色真空航天服,但那些是用来登上其他飞船去掠夺扫荡的,所以我们只好从特鲁斯科船长的“绯红皇后”号上东找西找,凑齐了这几套“杂交”装备。
我们互相检查衣服,锁好头盔,拧紧面罩,确保所有的软管和密封圈都安全就位,随后开始摆动胳膊和腿,做做下蹲,拍拍身体。斯特兰布莉拿着弹性注油器来回走动,把油滴到活动部件上。我工作的时候一直戴着手套,到后来手指都磨破流血了。我们查了下对接航天服的传呼机,普洛卓尔的那台一直吱吱作响,我在她头盔边上敲了一下才好。芙拉还在操作驾驶系统,但任由我们去座位那边帮着处理点小事,她伸出一条手臂,像一位等待吻手礼的女王。这次她伸出的是右手,这条手臂从前臂一直到指尖都是机械的,左手则戴着普通的压力护手。右手肘部有一只密闭袖套,这样她的机械臂就不会受到任何束缚,在真空中也能极为灵敏地触摸和感知外物,轻松辨别。袖套很难戴,自己调整不了,所以是斯特兰布莉在检查压力的完善性。
普洛卓尔复查了一遍计时器:“还有一分钟。”这回她的声音是从传呼机里传来的,子舰里的空气还没抽空,所以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千里。
芙拉减速了,在完成最后的接近。脚下的景色宛如一片黑漆漆的大海,浊浪排空,笼罩着底下的世界。这片地区力场变幻不定,在有些地方渐渐变得脆弱。部分地表裸露出来,嶙峋直立的岩层带着根根尖刺,仿佛铠甲动物的棘。
“还有30秒。”普洛卓尔说道,“保持下降速度。”
“怎么感觉我们好像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斯特兰布莉斗胆说了一句。
“到时候会好的。”我很清楚,普洛卓尔的预测极少出错。
在最后的15秒或20秒里,力场似乎在颤抖,而且速度不断加快,就像桌子上旋转的硬币在彻底倒下前的高频起伏振动。那是力场唱响的死亡之歌,它消逝得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眨眼间灰飞烟灭。现在,脚下只剩暴露的岩石,每一根石柱上都布满尖刺。
四周一片昏暗。一面是太虚之境,一面是古日遥照。我们距离圣公会外围轨道至少1 000万里格,古日之光挤过数千个星球——当然,更有可能是数百万个星球——之间的缝隙,奋勇开辟出一条道路,其间,每掉转一次方向,阳光都会减弱一分。当那束阳光像位疲惫不堪的旅人一样,终于扑倒在荧石上时,它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在这些石棘上浅浅涂上一抹红紫色的亮点,仿佛在暗示来者,在石柱根部埋藏着阴暗的秘密。而另一方向上,太虚之境实在远得难以想象,即使是对我们这些已经冒险来到特雷文萨河界的人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那里唯一可靠的光源是远在天边的恒星。荧石几乎和“复仇者”号的船帆一般黑。
“你认得出什么东西吗?”芙拉问普洛卓尔。
普洛卓尔早已启动了计时器上的一个秒表盘,从下降那一刻起开始测量时间。“向北飘移。把那边的一丛尖刺算作一个地标。”
“这些东西看起来不都一样吗?”斯特兰布莉说。
“在我眼里可不一样。”普洛卓尔回道。
芙拉把我们拉到石棘顶端,位置刚刚好。我越过她穿着金属衣的肩膀看了看燃料表,每次她为了防止我们靠得太近,在紧急情况下使用推力脉冲的时候,表里的针头都会剧烈抖动。普洛卓尔之前就告诉过我们,沉啸石上有一个吞噬兽,这就让任务难上加难,更何况我们还要拖出大量燃料。
“说下去,普洛卓尔。”芙拉说。
“再飞低点。从那边的两丛石棘之间抄近路。”
“空隙有点小。”
“也不需要多大。我们这艘子舰并不比雷卡用的那艘大,他每次都能成功挤过去。”
“行,相信你。”虽然我只能看到芙拉戴着头盔的后脑勺,但是可以想象她在努力集中注意力时咬着自己舌头的样子。
我们在石棘之间滑翔,倾斜而下。天色渐暗,阴影纵横交错,直到驱赶走了最后一丝微弱的阳光。芙拉打开了子舰的照明灯,黄色的光束穿透真空地带,在石棘隆起的根部翩翩起舞。
“找到着陆区了。”普洛卓尔说,“就在正前方。保持这个速度下降就行。”
“话说回来,这里为什么叫沉啸石?”斯特兰布莉忍不住问。
“安德瑞娜,”芙拉转向我,“麻烦报下高度。”
“为什么……好吧。”说着,我走到控制台边,去读高度表上缓慢变化的数字。这台仪器和“复仇者”号扫描仪的工作原理类似,只不过它不会在各个方向上旋转,而是直接向地面发射脉冲,测量反弹时差。“100个跨度 。”我凑整报数,“90。80。”
控制台突然开始嗡嗡作响,红灯闪烁。芙拉不耐烦地怒吼起来。
我认得那个灯,是燃料警报。
“可别告诉我你一点余量都没有留。”我低声抱怨。
“找不到雷卡的库存,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芙拉回道,声音同样低沉。
“我简直不敢相信——”
“姐,接着报数。”
明明是个请求,却说得和命令一样。我本想顶她一句,但毕竟我俩都不想坠机,所以只得屈尊,接着报数。
“60。”
“侧向飘移。”普洛卓尔指挥道。
芙拉点点头:“正在调整。”
“50个跨度。”我已经口干舌燥,“40。”
芙拉又操作一次,子舰的腹部传来丁零哐啷的声响,伸出细若蛛足的支撑腿,风呼啸而过。支撑腿的设计过分精巧繁复,险些打不开。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唤醒了四周的世界,旁边的石棘巍巍耸立,宛如童话森林里的巨型石化木。
“反冲。”芙拉发令,“过渡到着陆喷射流。”
“别慌,稳住。”普洛卓尔说。
“20个跨度。”我仍在报数,“10……5……”
着陆区随即映入我们的眼帘,是一块被炸平的石盘,烧成焦黑,不知遭受了多少子舰的火箭尾气。支撑腿首先弹出去接触石面,起到缓冲作用。
“着陆灯!”芙拉喊道。与此同时,又一指示灯亮起。“马达停了。”
子舰成功着陆,支撑腿放稳,机腹朝下。引擎的轰鸣声渐悄,只剩下子舰苟延残喘的咝咝喷气声,还有皮风箱开合的吱吱声。
燃料警报灯还在闪个不停。现在我们完全降停了,芙拉这才伸出手指弹了弹,把它关掉。
“指示灯出问题了。”她转过身来,脸上现出一抹狡黠的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把事情做绝吧?”
通过面罩的桶状窗口,我回了她一个硬邦邦的微笑。“有时候我还真就是这么怀疑的。”
“过去多少时间了,普洛卓尔?”
普洛卓尔低下头盔看了眼计时器:“6小时11分钟。”
芙拉推开座椅从控制台站起来:“那么就别愣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各位?”
我们帮芙拉完成最后一次航天服检查,拿齐装备。斯特兰布莉带了用于清障撬门的特殊工具箱,其他人也都各自带了点东西。随后,我们两人一组通过子舰的气闸,这已经是闸门大小的上限了。
四个人出去以后站在子舰旁,戴着头盔灯转来转去,试图寻找更好的视野。子舰正好塞进着陆区,其下被石棘根部紧紧包住,其上是无尽的黑暗。我们脚下的平地还比较新,也就是说,它们仅形成了不过几个世纪,比起这一整颗围绕古日运行、已有上百万岁的荧石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块平地是其他船长特意放在此处的,以便出入。
“怎么回事?”斯特兰布莉问道。
其实大家都有所察觉——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轻微震动,但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震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是因为这个,大家才将这块荧石命名为‘沉啸’。”芙拉说,“据可靠消息称,刚刚是某种深层地质活动,但我们不必去管这种闲事。对吧,普洛卓尔?”
“确实。我们待在浅层就够了,用不着去关心下面的事情。有人说,这是吞噬兽在电磁摇篮里变得日益狂躁。”
“我这辈子已经很完整了,不必特意去近距离观察吞噬兽。”斯特兰布莉打了个趣。
没人对这种怪物抱有好奇之心,尤其是普洛卓尔。